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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也有说自来看看的,也有说打听任上一向有无家信的,却都不肯明说。这日有向来拜从安老爷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个世家,前来看望。见了安公子,便问:“老师这一向有信么?”安公子说:“便是许久没接着老人家的谕帖了。”梅公子又问说:“也没听见甚么别的事呀?”安公子见他问得奇怪,连忙答说:“无所闻。这话从何而起?”梅公子道:“昨日听见个朋友讲起,说老师在河工上,有个小小的诖误,却也不知其详。要是吏部认得人,何不托人打听打听,见了原委,就可知道详细了。”安公子听说,惊疑不定。要着人到乌宅打听,偏偏的乌大爷新近得了阁学钦差,浙江查办事件去了;别处只怕打听得不确,转致误事。当下那程师爷在座,便说道:“吏部有我个同乡,正在工司,等我去找他问问,就便托他抄个原奏的底子来看看,就放心了。”说着,连忙起身进城去打听。随后梅公子也就告辞。安公子急得热锅上蚂蚁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师爷才赶回来。一见公子,便说:“事体却不小,幸喜还不碍。”说着,怀里把那抄来的原奏,掏出来递给公子阅看。只见上面的出语,写的是:

请旨革职拿问,带罪赔修,俟该参员果否能于限内照数赔缴,如式修齐,再行奏闻请旨。

公子看完,那程师爷又说道:“据部里说,只要银子赔完,工程报竣,还可以送部引见。照这案情,大约没有个不开复的。只不晓得老爷任所,打算得出许多银子来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带的盘缠就无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纵然有几两养廉,这几个月的日用,两三番的调任,大约也用完了。任上一时那里弄得出五六千银子来?家中又别无存项。偏乌克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家,大约弄个两三千还容易。这便如何是好?”说着,便急得泪流不止。程师爷连忙说:“世兄,你且不要烦恼,等咱们大家慢慢计议出个道理来。”公子说:“我的方寸已乱,断无道理可计议了。”

那时安老爷留在家中照料家务的,还有个老家人,姓张名叫进宝,原是历代旧人,年纪有七十余岁。他见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华忠从旁说道:“我的小爷,你别着急!倘然你要急出个好歹来,我们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个商量……”因向程师爷说道:“我们小爷本就没主意,再经了这事,别难为他了。

倒是程老师爷替想想:行得行不得?这如今老爷是有了银子,就保住官儿了;没有银子保不住官,还有不是。老爷任上没银子,家里又没银子。求亲靠友去呢,就让人家肯罢,谁家也不能存许多现的?”程师爷便道:“不必定要如数。难道老爷在外头,不作一点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张老头儿听了说道:“好哇!正是这话了。”因又向公子道:

“这话也不用远说,只这眼前就有一个地方,可以打算。华忠也知道,咱们这西山里不是有座宝珠洞吗?那庙里当家的不空和尚,他手里却有几两银子,向来知道他常放个三头五百的帐。老爷常到他庙里下棋闲谈,和他认得。奴才们也常见,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个贪利的,大约和他空口说白话,也不得行。我们围着庄子的这几块地,年终不是有二百多银子租子吗?就把这个对给他。和他说明白了,按月计利,不论年分,银到归赎,和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这样,那银子才打算得快。我们小爷是不懂这些事情的,程老师爷,你老替想想怎么样?”那程师爷说道:“岂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爷的相待,我们又从幼就在一处,同亲弟兄一样。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虽不能为力,难道连一句话也不肯说不成?慢说照这样办法,没有差错;就便有些差错,老爷日后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银子有处寄去,很好;倘然没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趟也使得。”

那张老头儿说道:“怎么惊动起老师爷来了?你老人家别看我这七十来岁的老头子,托我们老爷的福,也还巴结着跑的动,何况是报答主儿呢!”华忠听了,便插嘴道:“大爷,你老人家算了罢。那可不是话!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报主咧!不是我说句怎么儿的话,这个年纪,倘然经不得辛苦,有点儿头疼脑热,可不误了大事了吗?你老人家弄妥当了,还是我跑罢。”那张进宝道:“你更离不得了,你去了,这位小爷出来进去的,交给谁呀?”两个蹶老头子你一言,我一语,争个不了,却都为主人的事。公子怔了半天,说道:“我们先不必争吵,先打算银子去要紧,有了银子,我自己去,我已经想了半天了,你们想,老爷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得怎么个样儿!再加上惦记着我,二位老人家心里,更不知怎么难过。不如我去见见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银子,就是嬷嬷爹跟我去,至多再带上一个人,咱们明日就起身。”

程师爷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务之难了?那银子借得成否,还不得知;就便可成,还有许多应商的事,如何就定得明日起身呢?况且老翁把你留京,深望你这番儿乡试一举成名,如今场期将近,丢下出京,倘然到那里,老人家的公事已有头绪了,恐怕倒大不是老人家的意思。”公子说道:“不见得我这一进场就中;满算着中了,老人家弄到如此光景,我还要这举人何用?”程师爷道:“这是你的孝思不匮,原该如此。但此刻正是沿途大水,车断走不得,你难道还能骑长行牲口去不成?此事还得斟酌。”张进宝、华忠二人,也是苦苦相拦。怎奈公子的主意已定,说:“你们大家都不用说了,再说我就真急了。”华奶公见公子发急,只得哄他说道:“且等借了银子来,咱们慢慢再讲去的话。”因向程师爷说:“老师爷不知道,我们这位小爷,只管象个女孩儿似的。

马上可巴图鲁,从小儿就爱马,老爷也常数他骑,就是劣蹶些儿的马,也骑得住。真要去,那常行牲口倒不必愁。”说着,又道:

“今日面回师傅,索性别作那文章了罢,咱们回来,带着小么儿们,在这园子周围散诞散诞。”程师爷道;“正是。不要过于那个,畅一畅罢。”公子口里答应着,只是发怔。

说话间,外边拿进两个职名来,一个上写着“管日”,一个上写着“何之润”。原来那管日号叫子金,是个举人;何之润号叫麦舟,由拔贡用了小京官,已经得了主事,都是安老爷造就出来的学生,也因晓得了安老爷的信息,齐来安慰公子。公子看了职名,即刻叫请,二人进来安慰了一番。公子也把方才的话,一一的告诉二人,那管子金便先说道:“不想到老师如此的不顺。我们已写了知单去,知会各同窗的朋友,多少大家集个成数出来,但恐太仓一粟,无济于事。这里另备了百金,是兄弟的老人家同何老伯的。”何之润接着也说道:“偏是这个当儿乌克斋不在家,昨日老人家已经恳切写了一封信,由提塘给他发了去了。

他在外面登高而呼,只怕还容易些,况且浙江离淮安甚近,寄去也甚便。老师这事情,大概也就可挽回了。龙媒,你不必过于惦记,把身子养得好好儿的,好去见老人家。”公子一一的答应致谢。少刻,又有那些亲友们来看。人来人往,乱了半天,也有说是必该亲去的;也有说还得斟酌的。公子此时意乱如麻,只有答应的分儿,也不及和那些人置辩。众人谈了几句,不能久坐,一一的告辞。公子才送了出去,又见门上的人跑进来回道:“舅太太来了。”原来舅太太就是佟孺人娘家的嫂子,早年孀居,无儿无女。佟孺人起身时,曾托过她常来家里照应照应,今日也是听见这个信息,前来看望。一进门见了公子就说道:“你瞧这怎么说呢?”说着,便掏小手巾儿擦眼泪。一路进来,又慢慢的细问了一番,自有家中留下的两个女人,并华嬷嬷支应装烟倒茶。

正说闲话间,那张进宝从庙里回来,进门先给舅太太请安;安公子便赶着问道:“怎么样?”张进宝回道:“奴才到了那里,那不空和尚,先前有些推托,后来听见老爷这事,他说:‘既然如此,老爷是我庙里的护法,再没不出力的,都照你说的怎么好怎么好,但是多了没有,我这里只有二千银子,就全拿了去,可得大少爷写字据。’依奴才看,他倒不是怕奴才这个人靠不住,是靠不住奴才这岁数了,大概再多几两,他也还拿得出来。如今他只借给二千银子,他是招着利钱说话呢!”公子更不问别的长短,便问:“银子呢?”张进宝说道:“那得明日兑了他,立了字儿,就可以拿来。”说着,便又将方才在外如何商量,并公子怎样要去的话,回了舅太太一遍。舅太太听了,连忙说道:“嗳哟!

好孩子,那可使不得!二三千里地呢?这么大远的,你可不许胡闹!”公子本来生怕舅母拦他,听了这话,早急得满面通红,两眼含泪说道:“好舅母别拦我了!我听见这信,心里已经急得恨不得立刻就飞到淮安见着面才好。再要拦着我不叫去,我必急出一场大病来,那时死了……”这句话没说完,就放声大哭起来。

把个舅太太慌的,拉着他的手说道:“好孩子,好娃娃!你别着急,别委屈!咱们去,咱们去,有舅母呢!”这公子才不言语了。

列公!这安公子是那女孩儿一般,百依百顺的人,怎么忽然的这等执性起来?从来说:“父子至性”。有了安老爷这样一个慈父,自然就养出安公子这样一个孝子。他这一段是从至性中来的,正所谓儿女中的英雄,一时便有个“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的意思。旁人只说是慢慢的劝着,就劝转来了;那知他早打了个九牛拉不转的主意,一言抄百总,任是谁说,算是去定了。话休絮烦。

次日张进宝便把外问的事情分拨已定,请公子在那借约上画了押,把银子兑回来。内里多亏舅太太住下,带了华嬷嬷,并两三个仆妇,给他打点那路上应穿的衣服,随手所用的什物。一时商定华忠跟去,又派了一个粗使小子,名叫刘住儿的,跟着好帮着路上照应。雇了四头长行骡子:他主仆三个人,骑了三头,一头驮载行李银两,连诸亲友帮的盘费,也凑了有二千四五百金。

那公子也不及各处辞行,也不等选择吉日,忙忙的把行李弄妥,他主仆三人,便从庄园上起路,两个骡夫跟着,顺着西南大路,奔长新店而来。到了长新店,那天已是日落时分。华忠、刘住儿服侍公子吃了饭,收拾已毕,大家睡下,一宿晚景不提。次日起来,正待起身,只见家里的一个打杂的更夫叫鲍老的,闯了进来,向着刘住儿说道:“你快家去吧。你们老奶奶子不济事儿咧!”那刘住儿一怔,还没及答言,华忠便开口问道:“这是那里的话?我走的时候,他妈还来托付我,说道:‘路上管着他些儿,别惹大爷生气。’怎么就会不济事儿了呢?”鲍老说:“谁知道啊!

他翻了一个筋斗,就没了气儿了么!”华忠又问说:“谁叫你来告诉的?”鲍老说道:“他家亲戚儿。我来的时候,棺材还没有呢!”

华忠道:“你难道没见张爷就来了么?”鲍老说:“我本是前儿和张爷告下假来,要回三河去,因为买了点东西儿晚了,夜里方才走。他家亲戚儿,就叫我顺便报这个信来;来的时候,张老爷进城给舅太太道乏去了,没见着。”两个人这里说话,刘住儿已经爬在地下哭着,给安公子磕头,求着先放他回去,发送他妈。华忠就撅着胡子说道:“你先别为难大爷,你听我告诉你,咱们这个当奴才的,主子就是一层天,除了主子家的事,全得靠后,你妈是已经完了,你就飞回去也见不着了。依我说,你不如一心的伺候大爷去,到了淮安,不愁老爷、太太不施恩。你想想我这话是不是?”那刘住儿倒也不敢多说,公子听了连忙说道:“嬷嬷爹不是这样。他这一件事,我看着听着心里就不忍;再说我,原为老爷的事出来,他也是个给人家作儿子的,岂有他妈死了,不叫他去发送的理?断乎使不得!倒是给他几两银子,放他回去,把赶露儿换了来罢。”原来这赶露儿,也是个家生子儿。他本姓白,又是赶白露这天养的,原叫白露儿;后来安老爷嫌他这名字白呀、白呀的不好叫,就叫他赶露儿,人也还勤谨老实。

华忠听公子这话,想了一想,因说道:“大爷这话倒也是。”

便对刘住儿说:“你还不给大爷磕头吗?”那刘住儿连忙磕了一个头起来,又给华忠磕头。华忠拿了五两银子,回明公子赏了他,嘱咐说:“你这一回去,先见见张爷,就说大爷的话,把赶露儿打发了来,叫他跟了去。可告诉明白了他,我跟着大爷,今日只走半站,在尖站上等他,叫他连夜走,快些赶来。你赶紧把你的行李拿上也就走罢。”那刘住儿一面哭,一面收拾,一面答应,忙忙的起身去了。随后华忠又打发了鲍老,便一人跟着公子起行上路,到了尖站。安公子从这晚上起,就盼望赶露儿,左盼右盼,也不见到。华忠说:“今日赶露儿赶不到的,他连夜走,也得明日早上来,大家睡罢。”谁想到了次日早上等到日出,也不见赶露儿来。华忠抱怨道:“这些小行子们,再靠不住,这又不知在那里顽儿去了。”因说:“咱们别耽误了路,给店家留下话,等他来了,叫他后赶儿吧。”说着,便告诉店里,我们那里尖,那里住,我们后头走着个姓白的伙计,来了,告诉他。店主人说:“你老万安罢。这是走路的常事,等他来,说给他就完了,误不了事。”

华忠便同了公子,按程前进,不想一连走了两站,那赶露儿也没赶来,把个公子急得不住的问嬷嬷爹:“他不来可怎么好呢?”华忠说道:“他娘的!这点道儿赶不上,也出来当奴才。大爷不用着急,靠我一个人儿,挺着这把老骨头,也送你到淮安了。”

列公!你道那刘住儿回去,也不过一天的路程,那赶露儿连夜赶来,总该赶上安公子了,怎么他始终不曾赶上呢?有个原故。原来那刘住儿的妈,在宅外头住着,刘住儿回家,就奔着哭他妈去了。接连着买棺盛殓,送殡接三,昏得把叫赶露儿这件事,忘得踪影全无,直等三天以后,他才忽然想起报知了。张进宝着实的骂了一顿,才连忙打发了赶露儿起身,所以一路上左赶右赶,再赶不上公子;直等公子到了淮安,他才赶上,真成了个白赶露儿的。此是后话不提。

却说那华忠一人服侍公子南来,格外的加倍小心,调停那公子的饥饱寒暖,又不时的催着两个骡夫,早走早住。世上最难缠的无过车船店脚呀!这两个骡夫,再不说他闹下一头骡子,他还是不住的既支脚钱,又讨酒钱,把个老头子呕的嚷一阵,闹一阵,一路不曾有一天的清静。

一日,正走到荏平的上站,这日站道本大,公子也着实的乏了,打开铺盖要早些睡,怎奈那店里的臭虫咬得再睡不着。只见华忠才得躺下,忽又起来开门出去,公子便问:“嬷嬷爹你那里去?”华忠说:“走走就来。”一回儿才得回来,复又出去。公子又问:“你怎么了?”华忠说:“不怎么着,想是喝多了有些水泻。”

说着,一连就是十来次。先前还出院子去,到后来就在外间屋里走动,哼啊哼的,哼成一处;哎哟啊,哎哟啊的,哎哟成一团。公子连忙问:“你肚子疼呀?”那华忠应了一声进来,只见他脸上发青,摸了摸手足冰冷,连说话都没些气力,一会儿便手足乱动,直着脖子喊叫起来。公子吓得浑身乱抖,两泪直流,搓着手只叫道:“这怎么好?这可怎么好?”这一阵闹,那走更的听见了,快去告诉店主人说:“店里有了病人了。”那店主人点了个灯笼,隔窗户叫公子开了门,进来一看,说:“不好!这是勾脚痧,转腿肚子,快些给他刮出来,打出来才好呢!”赶紧取了一个青铜钱,一把子麻秸,连刮带打,直弄得周身烂紫浑青,打出周身的黑紫泡来,他的手脚才渐渐的热了过来。店主人说:“不相干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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