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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十三妹听安公子的话,说得有里有面,近情近理,待要驳他,一时却驳不倒,无如此时,自己是骑着老虎过海,可真下不来了,只得勉强冷笑一声,说:“我的少爷,你这可是看鼓儿词看邪了。你大概就把这个叫作‘临阵收妻’。你听我告诉你,你要说为老人家的事,如今银子是有了,我既说过保你个人财无恙,骨肉重逢,这话自然要说到那里,作到那里。你要说定亲这件,倒没要紧,自古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况且俗语说的,‘过了这个村儿,没这个店儿。’你要再找我妹妹这么一个人儿,只怕走遍天下,打着灯笼也没处找去。你要说虑到老人家日后有个不允,据我听你讲起你家太爷的光景来,一定是一位品学兼优,阅历通达的老辈,断不象你这样固执不通。慢说见了我妹妹这等德言工貌的全才,就听见我这等的痴傻呆呆的作事,都没个不允的理,你可放心。况且,事情到了这个地步了,只有成的理,没有破的理,你以为可,也是这样定了,你以为不可,也是这样定了,你可知些进退。”

张老夫妻一旁看了,自然不好答话。张金凤更是万分的作难:不想死心眼儿的,遇着死心眼儿的了。只见安公子气昂昂的高声说道:“姑娘不可如此。‘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

我安骥宁可负了姑娘,作个无义人,终不敢背了父命,作个不孝子。这事断断不能从命!”十三妹听了,登时两道蛾眉一竖,说:

“不信你就讲这等决裂的话!很好,你既不能从命,我也不敢承情,算我年轻好事,冒失糊涂。我是没得说了,只怕有个主见,你倒未必和讲他的过去。”安公子道:“凭他什么主儿,难道还好强人所难不成?便是这事,我也不妨和他去讲。”十三妹听了这话,满脸怒容,便不答话,一伸手往桌子上拿起那把雁翎宝刀来,在灯前一摆说:“就是我这把刀要问问你,这事到底是可呢,是不可?还是断断不可?”说话间,只见她单臂一扬,把刀往上一举,扑了安公子去,对准顶门往下就砍。这正是:

信有云鬟称月老,何妨白刃代红丝。

至于安公子性命如何?下回书交代。

第十、玩新词匆忙失宝砚防暴客谆切付雕弓

上回书讲的是十三妹仗义任侠,救了安龙媒、张金凤并张老夫妻二人。因见张姑娘是个聪明绝顶的佳人,安公子是个才貌无双的子弟,自己便轻轻的把一个月下老人的责任担在身上,要给他二人联成这段良缘。不想和安公子一时话不投机,惹动她一冲的性儿,恼羞成怒,还不曾红丝暗系,先弄得白刃相加。按这段评话的面子听起来,似乎纯是十三妹一味的少不更事,生做蛮来。却是不然,书里一路表过的这位十三妹姑娘,是天生的一个侠烈机警人,但遇着济困扶危的事,必先通盘打算一个水落石出,才肯下手,与那《西游记》上的罗刹女、《水浒传》里的顾大嫂的作事,却是大不相同。即如这桩事,十三妹原因“侠义”

两个字上起见,一心要救安、张两家四口的性命,才杀了僧俗若干人;既杀了若干人,其势必得打发两家,赶紧上路逃走,才得远祸;讲到路上,一边是一个瘦弱书生,带着黄金辎重,一边是两个乡愚老者,伴着红粉娇娃,就免不了路上不撞着歹人,其势必得有人护送;讲到护送,除了自己一身之外,责无旁贷者再无一人;讲到自己护送,无论家有老母,不得分身远离;就便得分身,他两家一南一北,两路分程,不能兼顾,其势不得不把两家合成一路;讲到两家合成一路,又是一个孤男,一个幼女,非鸦非凤,不好同行,更兼二人年貌相当,天生就的一双佳偶,使他当面错过,也是天地间的一桩恨事,莫若借此给她们合成这段美满良缘,不但张金凤此身得所,连她父母,也不必再计及到招赘门婿,一同跟了女儿前去,倒可图过半生安饱;如此一转移间,就打算个护送他们的法儿,也还不难。自己也就“救人救彻,救火救灭”,不枉费这番心力。此十三妹所以挺身出来,给安龙媒、张金凤二人执柯作伐的一番苦心孤诣也。又因她自己是个女孩儿,看看世间的女孩子,自然都是一般的尊贵,未免就把世间这些男子贬低了一层;再兼这张金凤的模样、言谈、性情、行径,都与自己相同,更存了个惺惺惜惜惺惺的意见。所以为她作个媒,心里只有张金凤的愿不愿,张老夫妻的肯不肯;那公子一边,直不曾着意,料他也断没个不愿不肯的理。谁想安公子虽是个少年后生,却生来的老成端正,一口咬定了几句圣经贤传,断不放松。这其间弄得个作媒的,在那一头儿把弓儿拉满了,在这一头儿可把钉子碰着了,自然就不能不闹到扬眉裂眦,拔刀相向起来。这是情所必至,理有固然的一段文章。读者莫认作十三妹生做蛮来,也莫怪道作者胡诌硬话。话休絮烦。

安公子见十三妹扬刀奔了上来,哎呀一声,双手握着脖子,望门外就跑。张老婆儿是吓得浑身乱抖,不能出声。张老头见了,一步抢到屋门,双手叉住门框说:“姑娘,这可使不得,有话好讲。”嘴里只管苦劝,却又不好上前用手相拦。这个当儿,张金凤更比她父母着急,你道她为何更加着急?原来当十三妹向她私下盘问的时候,她早已猜透十三妹要把她两路合成一家,一举三得的用意。所以一任十三妹调度,更不过问;料想安公子在十三妹跟前受恩深重,也断没个不应之理;不料安公子倒再三的推辞,她听着如坐针毡,正不知这事怎样个收束,只是不好开口。如今见直闹到拿刀动杖起来,即使安公子被逼无奈应了,自己已经觉得无味;倘然他始终不应这句话,这十三妹雷厉风行一般的性子,果然闹出一个大未完来,不但想不出自己这条身子何以自处,请问这是一桩什么事,成一回什么书?莫若此时趁事在成败未定之先,自己先留个地步,一则保了这没过门女婿的性命;二则全了这一厢情愿媒人的脸面;三则也占了我女孩儿家自己的身分;四则如此一行,只怕这件事倒有个十拿九稳,也未可知。想罢,她也顾不得哪叫避嫌,哪叫害羞,连忙上前把十三妹拿刀的这只右手膊,双手抱住,往下一坠,乘势跪下,叫声:

“姐姐请息怒,听妹子一言告禀。”因说道:“姐姐,这话不是我女儿家不顾羞耻。事到其间,不说是断断不能明白的了。姐姐的初意,原是因我两家分途行走,兼顾不来,才要归作一路;归作一路。同行不便,才有这番作合。姐姐的深心,除了妹子体贴的到,不但爹妈不得明白,大约安公子也不能明白。若论安公子方才这番话,所虑也不为无理,只是我们做女孩的,被人这等当面拒绝,难消受些;在我替他算计,此对惟有早早退避,才是个自全的道理,还有何话可说?所难的是姐姐方才当面给我两家作合的这句话,不但爹妈应准的,连天地鬼神都听见的,我张金凤可只有这一条道儿可走,没有第二句话可商量。如今事情闹到这么田地,依我说,把这‘婚姻’两字权且搁起,也不必问安公子到底可与不可的话;我就遵着婚姻的话,跟着爹妈一直送安公子到淮安。一路行则分散,住则异室,也没什么不方便的去处。到了淮安,他家太爷太太以为可,妹子就遵姐姐的话,作他安家的媳妇;以为不可,靠着我爹爹的耕种耙锄,我娘儿两个的缝连补绽,到那里也吃了饭了,我依然作我张家的女儿。只是我虽作张家女儿,却得借重他家这个安字儿,虚挂个铜牌字号,那时我便长斋绣佛,奉养爹妈一世,也算遵了姐姐的话,一天大事就完了。姐姐此时,何必和他惹这闲气?”

张姑娘这几句话,说得软中带硬,八面见光,包罗万象,把个铁铮铮的十三妹倒在那里为难起来了,只得勉强说道:“喂,岂有此理!难道咱们作女孩儿的,活得不值了,倒去将就人家不成?你看我到底要问出他个可不可来再讲。”再说安公子,若说不愿得这等一个绝代佳人,断无此理,只因他一团纯孝,此时心中只有个父母,更不能再顾到第二层;再加十三妹心里作事,他又不是这位姑娘肚子里的蛔虫,如何能体贴得这样周到呢?所以才有这场决裂。如今听张金凤这几句话,说了个雪亮,这是桩一举三得的事,难道还有什么扭捏的去处。

那时安公子正在窗外进退两难,听得十三妹说:“到底要问他个可不可。”便从张老膈肢窝下钻进来跪下,向十三妹道:“姑娘不必生气了。我方才一时迂执,守经而不能达权。恰才听了张家姑娘这番话,心中豁然贯通。如今就求姑娘主婚,把我二人联成佳偶,一同上路。到了淮安,我把这段下情,先向母亲说明。

父母如果准行,部是天从人愿;倘然不准,我愿受着一场教训,挨一顿板子,也没叫怨。到了万万无可挽回,张姑娘她说为我守贞,我便为她守义,情愿一世不娶哪!这话皇天后土,实所共鉴,有渝此盟,神明殛之。姑娘你道如何?”十三妹见安公子这个光景,知他这话不是被逼无奈,直是出于天良之诚,不觉变嗔为喜,方才把她眼皮儿一松,刀尖儿朝下一转,手里掂着那把刀,向安公子、张金凤道:“你二人媒都谢了,还和我闹的是什么假惺惺儿呢?”说着,把张姑娘搀起,送到东间暂避。回身出来,使向张老夫妻道喜。张老道:“我的姑娘,你可真太费心了!”张老婆儿道:“我的菩萨,没把我吓煞了。如今可好咧!”

姑娘说:“告诉你老人家罢,这就叫作‘不打不成相与’。”说着,回头又向安公子道:“妹夫,你可莫怪我卤莽。这是天生的一件成得破不得的事。大约不是我这等卤莽,这事也不得成。至于你方才拒婚的这段话,却也说得不错。婚姻大事,自然要听父母之命才是。但你父母也大不过天地;今夜正是月圆当空,三星在户,你看这星月的光儿,一直照进门来了,你二人都在客边,想来彼此都没个红定,只是这大礼不可不行,就对着这月光,你二人在门处对天一拜,完成大礼。”为此便请张老招护了安公子,张老婆儿招护了张姑娘拜过天地。十三妹又走到八仙桌子跟前,把那盏灯拿起来,弹了弹蜡花,放在桌子正中,说道:“你二人就向上磕三个头;妹夫就算拜告了父母,妹妹就算参见了公婆。”

拜毕,十三妹又向张老夫妻道:“你二位老人家请上座,好受女儿女婿的礼。”二人道:“我们罢了。闹了个半日,也该姑爷歇歇儿了。”十三妹道:“不然,这个礼可错不得。”说着,便自己过去,扶了张姑娘同安公子站齐了,双双磕下头去。张老道:“白头到老的,这都是恩人的好处,我老两口儿后半世,可就靠着姑爷了。”老婆儿道:“那还用说哩,他疼咱们闺女,有个不疼咱俩的。”一时大礼行罢,把个张老喜欢得无可不可说:“等我泡壶热茶来。大家喝罢!”说着,拿了茶壶,到厨房里泡茶去了。安公子此时是怕也忘了,臊也忘了,乐得也不知该说哪一句话是头一句,转觉得满脸周身的不得劲儿,在那里满地乱转。这个当儿,张姑娘还低着头,站在当地不动。她母亲道:“姑娘你这边儿坐下,歇歇腿儿罢。”张姑娘只和她母亲努嘴儿,抬眼皮儿的使眼色;无奈这位老妈妈儿,总看不出来,急得个张姑娘没法儿,只好卖嚷儿了。她便望空说道:“啊!我们到底该叩谢叩谢这位恩深义重的姐姐才是。”

一句话把个安公子提醒,连说:“有理有理。”这才忙忙的跑过来,同张姑娘双双跪下,向上给十三妹磕头。安公子这几个头,真是磕了个死心落地的;只见他连起带拜的闹了一阵,大约连他自己也不记得是磕了五个啊,还是磕了六个。十三妹也裣衽万福,还过了礼,便一把将张金凤拉到身边坐下,笑了笑道:

“啧!啧!啧!果然是一对美满姻缘,不想姐姐竟给你弄成了,这也不枉我这点心血。”张姑娘听了,感激而泣,不觉掉下泪来。

正说着,张老泡了茶来,大家喝罢。十三妹道:“这咱们可就要搬行李了。”因对张老道:“你老人家带了你们姑爷,拿了灯,先到那地窨子里,把他那几个箱子打开,凡衣服首饰以及零星有记认的东西,一概不要。但是所有金银,不论多少,都给我拿出来。”二人听了,也不知什么意思,只得拿灯前去。进了那个柜门,张老道:“姑爷,你让我拿灯罢!”说着,接过灯来,照了安公子,一步一步从台阶儿下去。

二人进了地窨子门,果见有几个箱子摞在床头上。一个一个搬下来打开,里头不过是些衣饰之类,也不细看;只见每个箱子里,整的也有,碎的也有,都有两三包银子;一一拿出来,堆在地下。回头看了看床里边,放着个小包袱,提了提,觉得很重,打开一看,原来是他老婆儿和女孩儿的随身包袱,连家里带出来的百两银子都在里头,也提在地下;重复拿着灯搬运出来,说明了原因。十三妹略略数了一数,通共也有千把两银子,因先拣了一包碎的,约略不足百两,撂在一边;又把那小包袱,仍交还她母女,然后招了那十几包银子,向安公子道:“我图个便利,你把这一千两银子拿去,换给我一百两金子。”安公子听了,叫声“姑娘”,自己忙又改口道:“我怎么还是这等称呼?我自然也该称作姐姐才是。姐姐,这原是你的东西,怎说到换起来。”十三妹道:“你不换我不要了。”安公子连说:“换、换。”就拿了一包过来。十三妹接在手里,向张金凤道:“妹妹,咱们可不是空身儿投到他家去了,这一百金子,算姐姐给你垫个箱底儿罢。”随把包儿递给张老婆儿手里。那老婆儿道:“姑娘怎么呢?罢呀!你疼你妹子,还疼得不够呀!还给她这东西。”嘴里说着,手里可接过去了。张老看了,也一旁道谢不迭。十三妹交明了,就催安公子收那银子。安公子再三的不肯,道:“姐姐,你难道不留些用?”十三妹道;“方才留下那一包碎的,尽够我同母亲过冬了。

即或不够,左右那一项没主儿的钱,我什么时候用,什么时候取。

你别累赘,快些收去,大家好打点起身。”安公子听了无法,只得收下。十三妹出了一回神,问着张老道:“我方才在马圈里看见一辆席棚车儿,想来就是她娘儿两个坐的,一定是你老人家赶来的呀。”张老道:“可不是我,还有谁呢?”十三妹道:“这辆车连牲口,都好端端的在那里呢!你老人家这时候就去把它收拾妥当,回来把你们姑爷的被套、行李、银两,给他装在车上,把一应的东西装好,铺垫平了,叫他娘儿两个好坐。再把那个驴儿,解下边套来,匀给你们姑爷骑。”说着,便问安公子道:“会骑驴么?”安公子道:“马也会骑,何况于驴?难道一路不是骑了包程骡子来的?只怕没有鞍子。”张老道:“有,我车上藏着个带马褥子的软屉鞍子呢。”十三妹道:“那尤巧极了。牲口也有了,就叫你们姑爷骑上,跟着一伙同行。等都弄妥当了,咱们大家趁着天不亮就动身,我一直送你们过了县东关,那里自然有人接着护送下去,管保你们老少四口儿,一路安然无事,这算没关我的事了。你们爷儿三个,就去收拾起来,我同我这妹妹,再多说一刻的话儿。”大家听了,自是个个欢喜。张老道:“等我去看看牲口,把草口袋拿出来,先喂上它,回来好走路。”安公子道:“我也去;我在这边闲着作甚么?”说着,一同去了。这时候,张家母女二人,把行李金银,一一包捆妥当。张老喂上牲口,同安公子进来,又叫那老婆儿帮着,三个搬运了几次,才得运完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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