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便出发到委罗那去，旅行得速度极快，在唱玛利亚祷词的时候到了那儿。他立刻去看彼得罗，他正在家里等待，并且已经把他所叫他做的事情完全做了。约摸在夜里四点钟的时候，他们两个一齐出发到圣芳济寺院去，把一切必要的器具都拿在身边；一到了裘丽叶达的坟墓前，他们立刻把它开了，又把盖子撑起。罗密欧早就叫彼得罗带着一盏暗淡的提灯，这提灯对他们的工作有很大的帮助。走进了坟墓，罗密欧看见他亲爱的妻子躺在那儿，各方面看去都已经冷了又死了。他一看见这景状就昏了过去，为了悲哀而倒下在她的身边。等到醒过来之后，他便温存地吻着又抱着她，用无数热泪来浴着她的脸，因为他自己已经抽咽得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在哭泣了好久之后，他才能发声音，于是便说着许多就是最坚硬的心肠听了也会动情的话。
因为他已经决定不再活下去了，他便把那个放着毒药的瓶子拿出来，放在自己唇边，一口气吞了下去。
彼得罗始终是站在坟场的角落里看守着，罗密欧便叫他过来。彼得罗便爬将上去，靠在坟口上。罗密欧这样地对他说：
“听着，彼得罗：我的妻子躺在这儿；我是怎样地爱她，并且直到现在还爱着她，你大概总可以知道一点的。我觉得要我没有她而生活下去是绝对不可能的，正像一个躯壳离开了灵魂便不能生活一样，因此我在身边带着一瓶毒药——蛇涎，你是知道的，这东西在不到一小时之内就可杀死一个人。我已经自愿地把它喝了，这样便可以死在我活着的时候所深爱的人身边；虽然在活着的时候我不能和她在一起，至少到了坟墓里我总可以在她的身旁了。你看，瓶子就在这里，你还记得吧，这是我们在曼图瓦从斯坡勒丁那儿弄来的——那个有着许多活猴子和活蛇的人，愿仁慈又善良的上帝饶恕我，因为我的自杀并不是为了故意要对他犯罪，而是因为我没有我那亲爱的妻子是不能生活的。假如你看见我的这两只眼睛充满了眼泪，那么你该知道，我所以哭泣，并不是为了我自己的消失了的青春，却是为了我哀悼她的去世——她应得过一种比较快乐的又比较安静的生活。把这封信交给我的父亲；我在死了之后想要办到的事情，都已经在这信里面说清楚了，我也说明白要葬在这里，怎样处置我在曼图瓦的那些仆人的话也有。至于你呢，我已经替你预备好了一宗款项，你以后便可以不必再做别人的仆役了，因为你以前对我这样地忠心，我可以断得定，我父亲总会执行我信里的一切嘱咐的。现在你去吧，因为我觉得死已经近了；毒药已经把我克服，我的四肢都在麻木起来。你把坟墓的盖盖上吧，让我死在我最亲爱的人身边。”彼得罗听见了这些话，便悲痛得好像心脏要破碎一样。他无论怎样劝诫都是徒然，因为这种毒药是毫无解救方法的，并且现在已经占有了罗密欧的全身。那个爱人把裘丽叶达抱在自己的臂间，不住地吻着她，准备死去，同时又重新关照彼得罗把盖子盖上。
正在这时候裘丽叶达醒了过来，因为药粉的力量已经过去了。觉得有人在和她亲吻，她以为这一定是那教士了，一定是他在带她回家去的时候忽然起了肉欲的冲动而拥抱着她了。因此她说：“唉！罗伦佐教士，罗密欧这样地相信你，你可竟这样地来待他吗？走开，我说！”于是她挣扎着，要从他的拥抱中解脱出来；她的眼睛张开了，她看见那个拥抱着她的人却是罗密欧。虽然他穿着一身德意志装，她却还能够清清楚楚地认识他，她喊着：
“啊！我的心肝，是你吗？罗伦佐教士在哪儿？你为什么不把我从坟墓中取出来？让我们出去吧，天啊！”
一看她的眼光，一听到她的语声，罗密欧便绝对肯定地知道了裘丽叶达没有死，而还好好地活着，他便同时感到了一种非常的快乐和一种量不出的又说不出的悲哀，他把她拉到了自己胸前，口里喊着：“我生命中的生命啊，我最亲爱的心肝啊，哪一个人曾经感到过像现在我所感到的这种快乐？因为我早就坚信你已经死了，但是你看！我还好好地抱着个活的人，你还平平安安地在我的臂间！但是有什么悲哀能和我的悲哀相比呢？有什么残酷的痛苦能够和现在充满着我的心的苦痛相并呢？因为我知道我自己快要结束了这痛苦的残生了；在我最需要生命的时候，生命却要离我而去了。因为最多我也决不会再活到半小时以上了。世界上哪有一个人会在同一个时候感到这样疯狂的快乐和无限的悲哀？亲爱的伴侣，我虽然说不出地欢乐着你现在已经活转来了，但是一想起我不久就要不能再看见你，不能再听到你的声音，不能再快乐地和你在一起，便觉得有说不出来的悲哀充满着我全身。但你的再生所引起的快乐却远过于我自己快要死去的悲哀，我祷告上帝把他所取去的我最后几年的青春给你，让你长久地活着，愿你有比我快活得多的命运；我的生命，我觉得现在是快要结束了。”
于是裘丽叶达回答：“爱人，你所说的是什么话？你可是带了这种消息从曼图瓦来安慰我的吗？有什么事情使你这么烦恼？”
于是罗密欧便把怎样地喝了毒汁的事告诉了她，她听了喊着：
“唉！我多么不幸！你所对我说的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罗伦佐教士难道竟没有把他和我所商量定当的计划写信告诉你吗？他答应我在信里把这一切事情都告诉你的！”那位绝望的姑娘在痛苦中哭泣着又狂叫着；因为罗密欧是近在她身旁，她便把以前所发生的一切事情，以及和教士所商定的一切计划都告诉了罗密欧。
当她这样悲痛着的时候，罗密欧找出了德巴尔多的尸骸，便转向他说：“无论你现在在哪儿，德巴尔多，你总要明白，我不是有心来伤害你的。我到这斗战的一群中，原是想来讲和，来劝你叫你的人走开，同时也叫我的人放下了武器。但是你却满肚子只记得愤怒和过去的怨仇，我的话你一句也不要听，恶意地攻击我。我才忍耐不住了，便不肯再让步而来防卫自己，哪知运气不好，我偏偏杀死了你。现在，为了我对你的伤害，我求你宽恕；并且我和你的这位堂妹结了婚，做了你的亲戚了，便更要请你宽恕。假使你想要复仇，那么你看吧，你现在已经达到目的了。你知道那个杀死你的人，竟在你面前服了毒，死在他自己手里，又和你葬在同一个坟墓里，这样你的怨气不是可以消了吗？我们在活着的时候虽然相打，死了之后我们却要安安静静地同睡在一个坟墓里。”
彼得罗听了这些悲哀的话，竟变得像一个大理石凿出来的雕像一般了。他自己也不知道毕竟是不是听得很对，或者竟是在做梦，那时裘丽叶达对罗密欧说：“既然上帝不喜欢我们活在一块儿，那么至少他得愿意我和你同葬在这个坟里，因为无论怎样，我总不会丢了你而离开这里的。”罗密欧又拥抱着她，安慰着她，请求她活着，这样，他知道她是活着，就死了也快乐一点。他又对她说了许多话，直到最后，他的气力眼光都渐渐地消失了，他疲弱起来，沉倒在地上，他的眼睛极可怜地转向他那悲哀的妻子一面喊着：“唉！亲爱的心肝！我死了。”
且说罗伦佐教士不知道为了什么原故不愿意在她埋葬的那一天夜里带她到他房里去，却要在第二天夜里；他看罗密欧并没有来，便同着个可靠的同门教士，带了开坟的器具，到坟墓边去，他正当罗密欧在临死的苦痛中沉到地下去的时候到了那儿。看见坟墓已经开了，并且看见彼得罗也在，他便说：“喂，罗密欧在哪儿？”裘丽叶达听到是他，便喊：“你不把那封信送给罗密欧，愿上帝饶恕你吧！”“我送去的，”那位教士回答，“安塞尔摩教士拿走的，你也认识他。你为什么这样说？”“到这地方来，你就会知道了。”裘丽叶达一面回答，一面苦痛地哭着。
那教士走了进去，罗密欧已经半死地躺在那儿；他便说：“罗密欧，我的儿子，什么事？什么事使你烦恼？”罗密欧的憔悴的眼光认出了他，便托他照顾着裘丽叶达，因为他现在是一切活人的帮助和劝告都不能接受了；于是，忏悔着自己一切的罪恶，他请求他和上帝饶恕。这样地说着，他轻轻地拍着他的胸，于是他的眼睛闭拢了，他便死在那儿。
为了过分的悲哀而失去了知觉，裘丽叶达便倒在她丈夫的身上，晕过去了好一会儿。那教士和彼得罗拼命要把她救醒，当她醒了过来的时候，眼泪如泉地涌出来，她吻着那尸身，一边喊着：“我一切思想和一切快乐的最美丽的故乡啊！我惟一的亲爱的丈夫；你现在为什么已经不是甜的，而是变得苦的了！你竟在可爱的又快乐的青春时代结束了你的生命，竟一点也不顾惜无论谁都十分珍贵的生命。在这别人极愿意长生的时候，你却竟愿意死去！你现在已经到了无论谁都迟早要达到的结局了。啊，我的丈夫，你愿意来死在那个你所最爱的，并且又是无限地爱着你的人的臂间；因为你当她已经死了，已经埋葬了，你便自愿地来埋葬在她的身旁。你再也不会想到，她的这些眼泪竟还会流到你的身上；你再也不会想到，到了别一个世界去还是不能够碰见她。但是不久，爱人，不久我就会到你这儿来的，并且将要永远和你在一块儿了！”
那教士和彼得罗看了她这样悲痛觉得难受，便尽力地安慰着她，但一切都是徒然的；罗伦佐教士最后又说：“我的女儿，已经过去的事情是不能挽回的。假使哭泣能够使罗密欧从坟墓中回过来，那么我们谁都愿意溶解成眼泪来救他；但这件事情是毫无补救之可能的。放宽一点，安心一点，不可起什么短见；假如你不愿意回到你的家里去，那么我可以替你在尼庵里找一个安身处，那儿在替上帝做功课的时候，你可以替你的罗密欧的灵魂祈祷。”但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听他；因为抱着死的决心，她便使浑身的生命力都停止了，于是，再把罗密欧拥抱了一回，便立刻断了气。
那两位教士和彼得罗还以为她只是昏晕过去，便忙着想把她救醒；正在这时候，巡夜的兵士走过，看见坟墓里发出光来，他们急忙走了过去，抓住了彼得罗和他的伴侣。他们听到了这个悲惨的故事便把那两位教士严行看管着，留在那儿，一方面却把彼得罗带到了总督巴尔托罗梅欧爵士面前，并且把他们被捕的情形诉说了一遍。巴尔托罗梅欧爵士叫他把这一对可怜的情人的故事详详细细地说给他听；当黎明来到时，他便起身去踏看尸身。
这幕悲剧的报告立刻就遍布到整个委罗那城，因此老老少少的人都到这地窖里来看。彼得罗和两位教士释放了；这一对情人的葬仪便在全城人的苦痛中盛大地举行着。总督要他们葬在同一个墓里；这事情使蒙德奇欧和加勒贝多两家讲了和，虽然这种和平并不能继续得很久。
（载《意大利短篇小说集》，商务印书馆一九三五年九月）
加拉西寄宿舍
路易季·加布阿纳
在彭班谢罗公爵的旧府邸的二层楼上，寡妇加拉西在那儿开着一个寄宿舍。外观上，那府邸还维持着一种建筑上的威仪，有着那巨大的露台，和生锈的栏杆，褪色的窗扉，和那到处破碎的，雕作好像因负着非常重的东西而摆着古怪的紧张的姿势的怪兽形的承溜口。可是一踏进门槛，你便会从楼梯的破败上，发现这落在公爵的几个债主手里的建筑物，是多么地无人管理。因为他们对于分配不能大家同意，便用了一个经理人，目的仅仅是在收房租，甚至最要紧的修整也不管。
在管门人的小房间的外面墙上，有一张已挂了好几年的招贴，上面大书着“出卖”这两个大字，以便使过路的人们注意。然而那缩在一张东倒西歪的椅子上，一天到晚瞌睡着的管门人，却从来也没有看见任何有买这府邸的意思，表示着想把这府邸看一遍的微微的意愿的人进来过。这样，那地方的外表便愈显得忧郁了；在这里，只有那些不幸的人们才来寄身，在那些为了分隔而弄得不成样子的大房间中，隐藏着寒酸的生活。
那楼下一层，分成三部分，是一个主顾很少的成衣匠，一个理发师和一个帽子商的家眷住着的（那理发师和帽子商的铺子是开在前门的两边）。那理发师的“埃及理发店”是配不上它的装装面子的名称的；而那洗过，刷过，又套在帽型上让太阳晒干的一打多点的帽子，只能很明显地表示出那帽子商的买卖是多么地困窘。
在二层楼上，那加拉西“寄宿舍”，并没有一张招贴或任何其它东西表示它的存在，是常把厅门日夜开着，免得那些住客们不便。那些住客大部分是店伙，教授，律师，判事和客商。三扇里面的门（一扇在对面，两扇在两边），却是遵照着那贴在门铃绳边请不当心的客人们注意的布告而常常关闭着。
那里必然是有许多不当心的客人的，因为我每次为去看我的理论哲学的老教授而到那他哲学地称为“洞”的，加拉西夫人规定给他的房间中去的时候，在一条堆积着箱子和破家具的暗黑而狭窄的甬道尽头，我总发现门是半开着，于是我总常常可以不碰到那个算是收拾各房间的，疏懒的打杂的女仆，而一直走到那远远的尽头。
“进来！”
在走进那个可怕的“洞”的浓密的纷乱中去之前，我总要踌躇一回的，在那里，书籍杂志，小册子，新闻纸，都乱七八糟地堆在书桌上，椅子上，地板上，有时甚至在床上，因为在那教授不得不翻阅那很难从什么东西都有的异常的混乱中，找寻出来的书籍的时候，他便把另一些书放在床上。
有一次我对他说：
“如果你愿意，我可以亲手来把它们整理一下。你可以叫房东太太给你一个食橱和一个书架。”
“我把它放在什么地方呢？”他回答，“这里是连周转的地方也没有了。在什么别的地方找一间房间吗？不，不！我不能继续改变着。再则，如果我不能顺受着一切东西，我便不能做一个哲学家了。别的寄宿舍会更坏一点，我的孩子，这个地方是坏的，而食物也是糟的，但至少这里的人是还算好的。这一边是一位律师；那一边是一个海关里的会计，他在夜里像一头熊似的打着鼾，使我睡不着；但在日间，他却一点也不扰乱我。那位律师早上八点钟起身，在洗脸的时候做出许多闹声来，而在穿衣服的时候，又提起了嗓子唱大面或是老生；他九点半出门去，要到晚间才回来。那会计要夜半之后才回来。诚然，他在上床之前鼻子里要像喇叭似地哼十分钟或二十分钟；诚然，他一上床就打起鼾来，但我却已听惯了。那么有规则地发出的那许多哼鼻子的声音，确然使我感到有兴味；我等着它们，数着它们，又把数目摘录在札记簿上，以便做统计。三月中有一千八百六十九次！这是一个你的哲学的功课。我的孩子，一位哲学家必须对于一切东西发生兴味。人的琐碎的事情，不论是肉体上的或是精神上的，是没有一件可以忽视的。事实上，那种有规则的哼鼻子，已引起我去研究某几种习惯的心理学。我已经在这个题目上写了两章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