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启航第一次见到王梦瑶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清晨，那已是五月初，晨风轻拂，酒庄前杨柳飞絮，王梦瑶带着一个婢女走了进来，郑启航虽然看到了却并没有太在意，他正托着一坛酒从酒窑里走出。
王梦瑶开始也并没有太注意郑启航，直到走近了，坐在架子车上吸着旱烟的赵拐子向她打招呼，王梦瑶笑了笑，随口问道：“赵大伯，你请帮工了？”
赵拐子点点头，对郑启航道：“小正，这位是王庄主的千金王梦瑶小姐，你应该还没见过罢？”
郑启航将肩头上的酒在架子车上摆好，然后微微一笑，“王小姐，你好。”
王梦瑶这才认真看了郑启航一眼，她心里觉得有些讶异，面前这个男子身材高大，面目俊朗，腰杆挺得笔直，笑起来一口白白的牙齿，眼神看上去却是带着那么一丝忧郁，她觉得这个人实在不应当是帮人赶车送酒的，或者在她的心里，帮人赶车送酒是很寻常的事情，虽说不上下贱，但在她的潜意识中，这种事情应当是像赵拐子这样年纪又老，又没有一技之长的人才会做的。
当然，王梦瑶的讶异之情并没有在脸上流露，她对郑启航点了点头，算是打过了招呼，然后对赵拐子道：“赵大伯，我是来找我爹的。”
赵拐子笑笑，用长长的烟杆指了指酒窑，“你爹就在里面。”
王梦瑶站在门口，又转过头看了赵拐子和郑启航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终于什么也没有说，带着婢女走了进去。
赵拐子轻轻摇了摇头，他猜得到王梦瑶此行的目的，王家酒庄掌柜王敬之最近要讨一房妾侍，王夫人没有同意，王敬之很不高兴，就一直住在酒庄里，王夫人数次来酒庄他也故意避而不见。王梦瑶平时很少到酒庄来，这次八成是为她母亲而来的。
赵拐子猜的没有错，酒窑里很快就传出他们父女俩的说话，开始声音很低，听不清楚，但过了一会儿，王敬之就粗着嗓子大吼，意思是抱怨王夫人没有为他生下儿子，王家没有子嗣，他死后也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王梦瑶沉默了一会，低声对她父亲说了一句什么，王敬之听后显然十分怒火，扬手一巴掌打在王梦瑶的脸上，那声音清脆地传出，接着是一片寂静，赵拐子瞪大眼睛努力向酒窑里看，王梦瑶忽然“哇”的一声哭了。
郑启航看着赵拐子，道：“我们要不要进去看看？”
赵拐子叹了口气，“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能做什么？”
话音刚落，王梦瑶已经掩着脸颊跑了出来，郑启航站在酒窑门口，正好挡着了王梦瑶的去路，郑启航迟疑着道：“王小姐，你没事吧？”
王梦瑶梨花带雨，面有愠色，她忽然举手就是一巴掌打在郑启航的脸上，郑启航并不是躲不过，只是想不明白王梦瑶为什么打自己一巴掌，就连赵拐子也有点愕然，王梦瑶瞪着郑启航，恨恨道：“你们这些男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是我们女人的错吗？”
郑启航摸着左脸，却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看着王梦瑶，“如果你觉得打我一巴掌心里会舒服些，不妨再打多一巴掌的。”王梦瑶的手掌打到郑启航的脸上就已经有些后悔了，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应该出手打人的，何况是一个刚刚认识的毫无关系的陌生人，但她却想不到郑启航非但没有责怪她的意思，那忧郁的眼神更仿佛能看穿她心里的感伤，她想说句对不起，但却又无从开口，于是干脆什么也不说，转身带着婢女一路小声啜泣着离去了。
郑启航苦笑着看着王梦瑶渐渐远去的背影，赵拐子抽着旱烟，这么多年他已经很清楚这位王小姐的脾气，虽然说不上十分温柔，却从没见过她出手打别人耳光。王敬之此时已经从酒窑里踱出来，他的神情十分懊恼，走过郑启航身边的时候，他拂拂衣袖似乎是在对郑启航和赵拐子说，又似乎是自言自语：“真是越来越不像话。”
他说的自然是王梦瑶。
王梦瑶一路小跑着回到家，在闺房中怔怔地坐了一个上午，长这么大，她从没有见过父亲这么生气，更没想到他会动手打自己，父亲要纳妾侍，自己这个做女儿的本无权干涉，也没有想过要干涉，天还没亮的时候母亲就坐上马车到六十里外的“慈恩寺”祈愿去了，她知道母亲的心事，她不想看到母亲郁郁寡欢的样子。
于是天一亮她就到酒庄里去，本来自己只是想央求父亲晚上回家和母亲好好商量一下，母亲事实上是个开明的人，说不定就什么事也没了，但父亲那冷漠的态度让她这个作为女儿的终于忍不住说出了那句本不应该说的话：只怕是娘的年纪大了，比不上外面年轻的女人好看，这才是真正的原因吧？这话的确有点过份，但错了吗？
王梦瑶越想越委屈，眼泪就止不住往下流，她不停地用手抹着脸，被父亲打过的脸上还有点痛，婢女见她这样子，有点慌了，不停地安慰，王梦瑶哭了出来，边哭边说：“他竟然舍得下那么重的手，打得我这么痛。”
脸上的确痛，可是为什么右手手腕也这么痛？她想起来了，她也打了别人一巴掌，那个叫小正的年轻人，而且好像打得也很重，她不哭了，自己为什么要打那人一巴掌？他也错了么？而且好笑的是，他还叫她如果觉得心里不好受，不妨再多打一巴掌，想到这里，她心里似乎真的舒服了一点，也许天下的男人真的该打。
婢女见她止住了哭泣，急忙为她端来一碗加了密糖的茉莉花茶，王梦瑶喝了一口，想了想问道：“阿碧，你觉得我是不是有点任性？”
名字叫阿碧的婢女摇摇头，“不觉得啊！小姐为什么这样问？”
王梦瑶迟疑了一下，“今天我打人了。”
阿碧道：“这很正常呀！小姐一时生气打了那赶车的小子一耳光，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谁叫他不知好歹挡住了小姐的路？”
哦！他挡了我的路！是的，如果不是我为什么会打他呢？本小姐什么时候打过人来着，就连厨房里烧水洗菜的小丫头偷偷拿走了我的玉梳，后来被人告诉了管事，本小姐也没有怪她，还说是自己送给她的呢！
可是那个叫小正的人他会怎么看自己呢！他不知道这些事情，他只见到自己不但和父亲吵架，被父亲斥骂，自己还动手打了他，他一定认为自己是个刁蛮任性的人了！王梦瑶这样想着，又有点不自然了，“阿碧，你觉得那个叫小正的会不会以为我的脾气很差？会不会以为我是个坏人？”
“这有什么关系？一个赶车送酒的罢了，他能拿小姐你怎么样？何况他还是靠着小姐家的酒庄讨生活的，就是下次见到他小姐再打他一个耳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不过，恐怕他也没有那么大的福份再见得着小姐你了！”
哦！是的，以后只怕也见不着了，王梦瑶忽然感到有点失落，一种异样的感觉荡漾在她的心头，甚至一下子压过了她心中原本的不快和委屈。
她忽然站起来，“不行，打人终究是很不好的，我想我应该向他道歉的。”
阿碧以为自己听错了，“小姐要给他道歉？怎么道歉？”
王梦瑶想了想，道：“自然是上门道歉。”
阿碧觉得有点奇怪，刚刚正哭得像个受了多大委屈的小孩儿，突然又要上门给人道歉了？
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转眼又到了傍晚，这两个月在郑启航的帮助下，赵拐子赚的钱比以前多了不少，就连收工也比往常早了很多，郑启航似乎总有使不完的劲，刚把马拴好添上草料，赵拐子在厨房做饭，他又在后院操起斧子劈起了柴。
赵拐子刚淘米下锅，生起火，想不到王梦瑶竟然来了。在赵拐子的记忆中王梦瑶曾经来过这里一次，那已经五年了，那一年王梦瑶应该只有十三岁吧！那年寒冬，赵拐子受了风寒，全身忽而像烧燃了木炭，忽而像坠入了冰窟，王梦瑶听说他病了，特意来看他，赵拐子清晰地记得，王梦瑶当时穿着一身灰色的棉袄，圆圆的脸被寒风吹得像红通通的苹果，她叫他赵爷爷，还亲切地给他喂药，那情景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画面之一。
五年过去了，不知不觉中当年那个苹果般的女孩子已经长成了瓜子脸，柳叶眉，出落成婷婷玉立的少女，当她再一次出现在他的门前，赵拐子心里依然欣喜，但却知道她不一定是来看自己的了。
王梦瑶见到赵拐子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怯生生地问道：“赵大伯，那个，那个小正在吗？”
赵拐子一点儿也不奇怪，“他在后面劈柴呢！我去叫他。”
王梦瑶环视了一下赵拐子家徒四壁的屋子，点点头道：“好。”
郑启航光着膀子劈柴正劈得起劲，生活虽然有些苦，但正是他想要的，这些苦对他来说也实在算不得什么，这段日子他的心正在慢慢踏实下来，他努力不去想从前曾经发生过的事、曾经遇到过的人，就当那是曾经的一场梦，无论多么刻骨铭心，那都已经是别人的故事，如果执意追寻，总会有人受伤，不管是自己还是别人，不管是身体或是心灵，他都不想见到，有时心灵上的伤害比任何伤害来得都更沉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