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名扬捧着酒杯,微微叹气:“有人说,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中,可又有多少人的一生,往往身不由己?当年那个地主只要点一下头,程名扬就不是现在的程名扬,我们一家可能过着并不富裕的生活,但却一定是幸福的。”
他一口喝光了杯中的酒,眼中似乎闪烁着泪花:“多年后,我成了银号的大总管,有了小小的能力,毅然重归故土,才从当年她一个要好的姐妹口中打听到,原来自我离乡后,那丫头被她的家人从地主家赎回,她老爹请了郎中,一定要她打下腹中的胎儿,她宁死不从,为了一个或者永远再也不能相见的人选择众叛亲离,一个未出嫁的女子需要多大的勇气?我不知道,但我永远不会忘记。”程名扬用衣袖擦了擦眼角的泪花,继续道:“女儿半岁后,在一个月夜,她终于受不了家人的冷遇,选择了投河自尽。我见到我女儿时她已经九岁,是她舅妈带大的,但没有母亲的孩子能过得多好?她长得又瘦又小,衣不蔽体,就像一棵被阳光遗忘的小草,没有孩子愿意和她玩,她也习惯了孤独,她甚至连话也不愿意多说,仿佛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你们知不知道我当时的心有多痛?”
李槐用手指轻轻地敲着桌子,看着程名扬,眼神里已露出一丝同情。
“我带着妹妹流落他乡的那些年,吃过不少苦头也受过不少委屈,但从没流过泪,那一天,我的泪却几乎流尽。”程名扬看了一眼众人,继续道:“就在我和妹妹流落异乡,几近绝望的时候,有一天马老板带着几个人找到我们,他问了我们的姓名和故址,然后带我们来到这座山城,马老板亲手为我们捧来新衣裳,并且对我们说,从此这里就是我们的家。他对我们就像自己的儿女,这突如其来的变化令我不知所措,那时我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只觉得简直像做梦一样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后来我进入富贵银号做起差事,我妹妹也长大了,马老板娶我妹妹为二房太太,我又成了大老板的大舅子。我妹妹也争气,第二年就为马老板生了个儿子,马老板中年得子,当然开心得不得了。”
他轻轻地托着酒杯,回想着往事,脸上带着种似笑非笑的表情:“马老板身体本就不太好,有了儿子,心思渐渐就不在生意上了,他更多的心思放在照料儿子和炼丹问道上,生意几乎已交到大小姐和我的手里。
他转头看着陆伯常:“忘了告诉你,我用掉银号的银子绝不止十万两,恐怕一百万都算少了,大小姐知道的只是其中的一小部份。我当上大总管后不但找回了女儿,还用金钱为诱饵,在生意上拖垮了当年的那个地主,把他耍得团团转,最后欠下我的高利贷,当他再见到我的那刻,他像条狗跪在我面前求我饶恕,我当然没有,只让他在上吊和跳河之中选一样,他却选择了撞墙,也许撞墙来得痛快。”他说到这里,脸上却没有一丝兴奋之情,似乎还有一丝淡淡的忧伤,“可惜再多的银子也找不回当年那个对我用情最深的丫头,多少银子也买不回我们那已逝去的患难相共的岁月。”
李槐道:“你用了银号那么多银子,马老板难道一点也没察觉?”
程名扬道:“他是知道的,但他不在乎,因为那时候我已知道他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李槐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程名扬道:“因为马三爷。”
李槐道:“马三爷?难道这件事和他也有关系?”
程名扬点点头,道:“那时候马三爷已是马家的座上宾,他每年都会来马家一两次,我第一次见到马三爷却是在当上银号的大总管之后。有一次和马三爷会面,马三爷有意无意地说我长得有点像他的一位故交,我暗中请人调查,才知道马三爷曾经也是万马堂的骑手,而我的父亲,的确就是他当年的那一位故交。”
陆伯常道:“像马三爷那种人,若你父亲真是他的故交,他是不会对你说的,只怕是别有用心吧?”
程名扬举起酒杯一饮而尽,道:“你说对了,我长得的确有点像我父亲,马老板对我那么好,我本就奇怪,马三爷当然也感觉到马老板对我与众不同,正是有意暗示我,让我解开这个谜!”
陆伯常眨了眨眼睛,道:“难道马三爷已猜到马老板发迹的秘密?”
程名扬道:“他猜到一点,但却无法证实,他当年在万马堂做骑手本就与马老板有过交集,他本是想让我去证实这件事,但他却犯下了一个天大的错。”
李槐道:“他不应该让你去证实的。”
陆伯常点着头道:“你父亲从白家带走金银细软和两本绝世秘籍这事本只有你父亲和马老板知晓,就算马老板离开边塞后发了财,马三爷却也猜不到全因你父亲的缘故。”
“这就是他犯下的错,他一定会为这个错而后悔莫及。”程名扬脸上掠过一丝神秘的笑:“我花了一大笔银子,终于证实,原来在逃难中重伤我父亲的人就是他,只不过他当时以为我父亲已死,但没有想到我父亲当时还没有断气,后来还撑到马老板开的杂货铺里。”
李槐道:“重伤你父亲的人就是他?他为什么要杀你父亲?”
程名扬转头看着陆伯常,道:“你对马三爷一定不陌生,可曾见过他喝酒?”
陆伯常道:“认识马三爷的人都知道他只喝茶,不喝酒。”
程名扬冷笑着道:“但我却调查到他以前是喝酒的,如果我猜测的没有错,我父亲和他本是朋友,某次喝醉后无意中透露了自己的秘密,在逃难过程中,马三爷拷问我父亲,我父亲宁死也不说,这才惹来杀身之祸。”
李槐长长地叹了口气:“喝酒的确会误事。”
程名扬道:“我吃过的苦并不比任何人少,那时我已懂得怎么去保护自己,查清楚这事后我就向马老板摊了牌,然后和他订了个契约,我父亲的财富归他,我只要那两本书。”
李槐道:“马老板同意了?”
程名扬道:“他当然同意了,因为你们也许想不到那财富到底有多庞大。马老板终究只是个商人,他看重的只是财富,虽然得到了江湖中人一辈子梦寐以求的武学典籍,他却连看也懒得看,根本不把它们当一回事。”
陆伯常道:“正因为他只是个商人,才多活了那么多年,若他学了书上的武功,只怕早被人看穿了,为了那两本书,江湖也不知会流多少血,死多少人。”
程名扬淡淡地笑着,道:“马老板不但同意,还另外给我一百万的银子,他的确是个好人。马三爷最想得到的其实也是那两本书,可惜到现在他也不知道那两本书早已经落进了我的手里。”
李槐道:“你没学成书上的武功?”
程名扬道:“我已失去了习武的最佳时机,况且当年曾被打成重伤,已不适合习武。”
陆伯常皱起了眉头,道:“你已不能习武,却要了这两本书,难道因为你女儿?”
程名扬淡淡道:“若说我女儿已练成了当年魔门最高深的功夫,你信不信?”
陆伯常道:“今夜之前不信,现在却已相信了。”
程名扬道:“我女儿很奇怪,她不喜欢和人说话,有时候看起来胆子还很小,但却聪明得你不相信,很多事情一说她就明白,别人要学上十年八载的东西她却只要三四年就够了。”
李楠道:“你给我们说了这么多,不怕我们用你为人质,逼迫你女儿交出那两本书?”
程名扬笑笑,道:“你不妨试试?”
李槐道:“你敢对我们说这些,是不是因为她已到了这里?”
程名扬道:“不错,她已经到了,只是你们却无法感觉到她的存在,我说这些往事,有些是说给你们听的,有些却是说给她听的,我自问没有好好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我希望她能理解我。”
陆伯常霍然站起,因为透过窗口,院子那土墙的阴影里真有一条纤细的人影,黑色的衣裳,黑色的长发,脸上还蒙着一块黑巾。他和程名扬坐的位置本就正对着窗口,若不是程名扬提醒,他实在没有留意到那竟有个人,那人静静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已与黑暗溶为一体。
陆伯常走到窗口,挥手道:“程小姐为什么一定要站在那里?可知这里的主人最是好客的?”
程名扬淡淡道:“她不是不想进来,她进来只怕要吓你一跳。”
李楠道:“我们本就是死人堆里活过来的,鬼都不怕,何况是人?”
程名扬道:“她吓不了你们,却能吓到陆管家。”
李楠道:“为什么?”
程名扬悠然道:“因为她不姓程,她姓楚,她的母亲就姓楚,我找她回来后也没想过给她改过来。”
陆伯常果然愕然道:“楚姑娘?她不是你的情人?”
程名扬笑笑,淡淡道:“当然是我的情人,只不过是我上辈子的情人而已。我找了一个偏僻的小镇,只为了让她远离人烟,不让俗人打扰,好好地钻研武艺,想不到却让人误以为我金屋藏娇,可笑,可笑,我程名扬一生只爱一个人,就是当年的那个小丫头。”程名扬笑着笑着,却又流出了泪。
李楠看着程名扬,道:“你要得到的已经得到了,我始终不明白你为何要杀马老板?”
程名扬叹了口气,道:“随着小龙慢慢长大,马老板渐渐意识到我已成为他最大的威胁,他怕自己去世后,我会抢走小龙的这一切。”
李楠道:“他的担心并非没有道理。”
程名扬道:“他已有意除掉我,我们之间只不过就看谁下手快一点而已。”
李槐叹了口气,忽然道:“你给我们说了这么多秘密,我一直奇怪,原来我们在你眼里已算是死人。”
程名扬道:“你们没有杀我,我也不会让她杀你们,死的人已太多。”
李槐道:“你也觉得死的人已太多?”
程名扬道:“我本就没有杀你们的意思?”
李槐点点头道:“那么烦请把陆管家也一起带走。”
程名扬看着陆伯常,淡淡道:“他是他,我是我,我走我的桥,他走他的路,我和马三爷还有一笔账没有算清楚。”
李槐道:“陆管家也是你的人,这戏已不必演下去了。”
程名扬看着李槐,露出不解的神色,道:“哦!”
李槐淡淡道:“天下没有真不怕死的人,林大掌柜和我们都中你的计了!”
程名扬笑了,道:“看来天下还真有不怕死的人。”
李槐道:“这本就是一个局,虽然我还猜不透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只不过你觉得杀了我们也没用,与其多杀几个人,还不如把陆管家留在这里,也好打探一下林大掌柜和司徒小姐的消息。”
程名扬看着陆伯常,笑了笑,道:“想不到李老大不但是位用剑的行家,眼睛也像剑一样锋利。”
陆伯常皱起了眉头,道:“要走我自然会走的,但我还要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