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鸡窝里的鸡放出来,原是八只母的,四只公的。后来,没等四只公鸡长肉,就叫村里的兽医给阉了两只,原本剩下一只公鸡足以报晓了,当然对于九只母鸡,一只公鸡也能对付得了。可阿五总认为留一只公鸡,未免太孤独了些。于是下定决心,留两只。
虽然被阉割之后的鸡能多长肉,但在这一点上,阿五还是有气度,放得开的。
鸡窝的门,其实就是一块木板,木板上每年年底都会换上一张新的红纸,上面写有“金鸡报晓”四个字,还有,这是他儿子家有亲自写的。
把门板往上一抽,阿五学着“咯咯……”叫,唤着鸡群出窝。当然,鸡儿们鸡女们(有两只已经说不上是哪一类)很听使唤,特别两只大公鸡,都是大摇大摆地首先出门,仰着头,就争着叫个不停。
这叫声简直能从村西口传到村东口,以至整个九里湾村都能听得见。接着,别人家的公鸡也纷纷应声而起。
“喔!喔!喔!……”
“喔!!喔!!喔!!……”
“喔!!!喔!!!喔!!!……”
一片鸡叫声,还有村里头的几只狗也忙以为出了什么事似的狂叫起来。
“汪!汪!!汪!!!…”
特别是龚福山家的那条老母狗,虽然被龚福山用腰带系在屋里,只从门边洞(门槛边带一个长30公分宽20公分的洞,专为猫狗进出的)透出一个头来,可就它叫得特别厉害。那叫声不像其他狗那样清脆,响亮。它好像要撕开声带一样地吼,就像狗被人打时发出求饶那样,让人听多了,觉得既可怜兮兮,又毛骨悚然。这样一通鸡鸣狗叫之后,整个九里湾村也从酣梦中醒过来。
天空,这时泛起来鱼肚白。东山是最闹的,几里地的一片树林与竹林,不知从哪辈子开始成千上万的白鹭鸠落栖在这里。每年清明前后,它们不知从哪里成群结队而来,落巢东山。这时也是庄稼人春耕开始的时候。整个田畈不是绿茵茵的花草地开满了红红的花草,就是绿油油的油菜地放遍了黄澄澄的油菜花。这样的画面再上一只、两只、一群、一队的白鹭鸠飞来飞去在草地上,在花丛里,在水沟边……
只有想象,才能描绘这样一幅风景。
这样的场景都是在阿五放出鸡群后才有的,似乎也是两只公鸡“喔喔”声吵醒了东山的鸟群,“扑哧,扑哧……”飞开来,忙碌一天的生活。
阿五放开鸡群之后,便到谷仓里抓几把谷子来喂鸡。谷仓在房里,阿五进房抓第一把谷,经过家有床前,便是第一次叫家有起床。一般不是特别情况,家有在第一次被叫时都会“嗯”地吱一声。说明,他已经听到了。以后,第二把谷,第三把谷……无论再怎么多,家有是不会有任何反应的。
一般六把谷,也就是六次催喊声之后,阿五开始到房里米缸里取米,这是第七次催喊。“家有,起床!”
还有,把鸡蛋放进柜里,取火柴,拿烟筒……每隔几分钟都要进一次房里,不是专为叫家有起床,也不是专门一次一次去拿东西放东西。
一束太阳从松滑开的瓦楞里透进来,形成一个拳头般大的圆光,从床沿到床头,到枕边,一步一步地亲近,最后不偏不倚射到家有的额头,左眼睛或是右眼睛。这时,他才觉得外面的阳光还算不错,确实要爬起来看看。
至于,今天上哪里走走看看,这需费脑神想想。昨天去过的地方,今天是不去的,没意思。
比如,昨天王丙祥家一头母猪生了十七只猪娃,九只雄的,八只雌的。丙祥的老婆说太多了太多了,这么多的猪娃,母猪奶水不够,猪娃顶不了多时就会被饿死。叫丙样搁好自行车,用个竹篮子,放些草秸和破棉絮,挑几只瘦弱的,去生猪交易市场卖了。那里每市都有人因为家里母猪产的太少,而奶水充足,需要买几只充个数。
丙祥按照老婆说的,备好东西,挑了五头稍弱小的猪娃。正要拉起车子走,他老婆后面叫住说:“丙祥,停住,慢着慢着,”他老婆追赶上来,一边从车上取下竹篮子一边说,“怪我一时糊涂,一时糊涂。”丙样不明白,也糊涂了,“怎么,不卖了?”
“卖,怎么不卖了?”
“那,那放下篮子干么?”
“卖,也是卖女不卖儿呀!”
丙祥老婆眼珠子狠狠转了几个圈儿。“你看你挑的猪娃,五只有四只都是雄的。别看这几只雄猪娃现在弱小一些,可雄的毕竟是雄的呀。等几天之后,这雌猪准没有雄猪仔长得快。”
“那你不早说。”丙祥很赞成老婆的看法,这是十几年来养猪的经验之谈。要不,每年他家十几头大肥猪出栏,说什么也是笔大收入。丙祥听她老婆没有错!
“不怪你,不怪你。你去换四只雌猪娃娃,小心别惊着母猪……我回头烧些糯米粥给母猪补补奶水,猪娃长得快……,路上小心,快去快回,别耽搁了……记住,一只猪娃少于25元就别卖,拎回来就是了!”
“好,好。”丙祥连忙应着。
家有听了丙祥老婆叮嘱丙祥的话,特别是后面几句,心里暗暗发笑,便挑逗丙祥老婆:“哎,丙祥老婆,卖不出去,又拿回来,那猪娃吃不足你用奶喂呀?哈哈!!”
丙祥听了,忍不住笑出声来。
丙祥老婆狠狠瞪了丙祥一眼,好不生气“家有,你是不是没老婆生不了娃子,想到我家买几只猪娃拿回家养呀。要么这样,丙祥这趟路就不跑了,你拿了去。倒不要一只25元,乡里乡亲,便宜一点无所谓的呀,再说你家急着要呢!嘿!嘿!”
家有原本一点心致被丙祥老婆的“反挑逗”冲得烟消云散,整个身子像漏气的气球慢慢地瘪下去。
吃了夜饭,倒例外没有去“小驼背”家看搓麻将。早早躺在床上,比阿五还早,阿五还要刷了碗筷才上床。
虽然吃了夜饭,家有原已扃下去的身子又慢慢鼓起来,但想到白天丙祥老婆一通话,受了一通气,越想越气上心头。所以,家有难得一次没睡安稳。以前,父亲的“呼噜”老干扰他睡觉,照理说,他早已习惯了,但昨晚是个意外。因此,清早头很胀,眼皮底下像装了沙子一样睁不开来。全身骨头酥酥的,散了架似的,用不上劲儿。
今天,仍然没有心致出去走走看看。
阿五,却老催他起床,其实,他每天都是一样。起不起床,完全靠自己有没有心致出去看看。
既然今天没有了心致,就没了起床的必要了。
上哪里走走?家有在床上思考最多的一个问题,今天,更让他伤透脑筋。
舂生家不去。春生正盖新房,还是三层洋楼。这小子这几年靠养珍珠蚌发了财,娶了老婆才不到五年,生了儿子,还盖起来楼了,真有两下子。不去他家,主要是上两回,春生来叫帮工,家有一会说,腰闪了,使不上劲;一回说咱家正赶上摊田播种。两回来叫都推托了,春生也就没来叫第三次,家有心里有些过意不去,怎么说,春生在九里湾村也算得上一号人。请帮工,都是请贴心知友,哎,本不该推托的。乡里乡亲,村子里来去总要见个面,多难堪呀。这春生也是,怎么就不来叫第三次了昵?如果家有自己上门主动帮工,未免……,说不准人家安排足了。
家有挪了挪枕头。
益民家,这些天门也不要过。益民的儿子阿标这个月刚娶了老婆。整个村子的人都说他老婆身段好脸蛋白。听说是外地的,是阿标在省城打工认识的。结婚那几天,家里闹得很,亲戚朋友摆了二十桌,全村的人家每一户都发了请柬。家有清清楚楚。
请柬是这样的:
这是张很精美的请柬。现在不像以前那样请老学究用一张红纸,裁定形后,规规格格地用毛笔写得那么费力。只要进店里买现成的,按上面的空格填好后就行了,而且包装非常精致。
就像这一封,正面一“心”形,是用镀金色描的,周边是镶一些彩花装饰。“心”形内游着两只,应说一对,鸳鸯戏水。翻过来,第一版背面,也就是折平后的左面,一个大双“喜喜”字,金闪闪的,都发出光来。下面写着拼音字母,可几个读小学的孩子无论如何却拼不出来,最后还是益民二儿子说,这是英文wedding,意思是婚礼。
翻开折平后左面,便是请柬所写的内容第四面,没有旁的什么,只有这行金闪闪的字,和一束束花纹点缀着。
字是这样写的:
喝彩与祝福声中的——请柬。
大喜的日子……
竭诚邀请您参加我们的婚礼。
分享我们的快乐,更重要的是……
领受您的祝福。
这几行字,家有躺在床上可是反反复复念了十几遍,越想越不对头。最主要的是两个省略号上。
家有琢磨来,琢磨去,总觉得这请柬有问题,又很不简单。比如第一个省略号,“大喜的日子”后面到底省略了什么呢?还是说大喜日子很忙,忙的事太多了,杂七杂八的事给省了。还是说大喜的日子将是很长的,就把以后的一天一天的日子给省了。噢,可能意思是,大喜的日子要来的客人很多,把客人的名字一个一个给省略了。家有想这最后一种解释是合理的。此外,他还认为有不妥的地方,阿标喜筵的客人真不少,至少再.加一个省略号,表示省略的客人实在太多了。
再说第二个省略号吧,家有认定它肯定有问题,自然是“更重要的”,怎么能给省略掉呢?省掉了,谁又会知道更重要的是什么?家有认为用感叹号“!”比较合适,来表示比前面更重要,就要把它写出来嘛!
还有最后一句话,那就太丢面子了!
“接受您的祝福”,呸!不就是接受您的礼金吗?
谁心里不知道,还用得着请柬写出来吗。既然要去喝喜酒,礼钱自然少不了的,这都是几代人的传统了。这时,家有想着益民和他老婆心眼小,气度不大。大大方方为儿子办结婚喜筵,还暗示客人要送礼钱。
想想又不是,益民和他老婆平时不会小心眼,益民就更要大方了。碰到自己,都会掏香烟给点火。唏……难道是他刚要上门的媳妇,不是说外地人吗,可能不懂这里的风俗礼节,才这样做的。难道外地有人喝喜酒会不送礼钱?!
无论怎样,礼钱是少不了的,人家一百两百拿不起手,我傅家有什么光景大家都清楚,顶多20元。
“人吓人,吓死人;人比人,气死人。”我不跟人比,人家也就吓不死我。
婚礼那天,家有作为家里的惟一代表入席了,阿五没有去,当然,得先把礼钱送了,这样家有坐在席上非常地安心。
退了酒席后,阿标和阿标老婆被逼着唱什么卡拉OK。阿标老婆喉咙还真不错,唱一首“纤夫的爱”还真跟电视里差不多。可阿标就不行了,简直不如家有的公鸡叫得好听。虽然满村子也都听见了,家有想如果阿标唱得比他家公鸡唱得好听,别人家的公鸡就会跟着叫起来,而结果没有。
不去益民家,倒是不为别的。只是他家邻居土林娘和益民嫂子,见了家有,左右围着,说得语重心长:“家有呀,你也该找个老婆了,再不找恐怕……哎,不说不说,怪我多口舌,你看人家益民儿子阿标老婆,看看,要多好有多好呀!”
家有一听这些话,或者类似这些话,耳朵会打炮一样响,脸上火炉一样烧开了火,嘴里总是嘟浓着不知所云。脸都抬不起来,低着头总是听见一班女人“嘻嘻”“嘿嘿”地笑。
骂又骂不出口,劝人找老婆会有错?再说,家有还不该找老婆吗?
可该归该,可……可怎么把阿标的老婆扯进来,她身段好,脸蛋好……她好归她好,关我家有什么事!
要么,这明明在气人,就像拿一块香喷喷的大米饭在三年没吃过饭的饿鬼面前晃来晃去……
家有越想越气,越气越起不了床。仿佛一起床,气就炸开,只有这床,只有躺在床上,盖上被子,哪怕被单,也感到安全。
“家有!起床喽。”
没有声响。
“家有!家有!!你到底起不起床?”阿五端一碗稀饭进房来,拿双筷子在碗沿上敲了两下,“就是条狗,我敲两下,它就会过来吃……”
“那你养条狗吧!”这是家有除了第一次催喊之后那声“嗯”声之后,发出来的一句真正的响声。
“养条狗!别人家添双筷子多个人,找个老婆生个儿子,我们家人多不起来,倒多条狗。”说着,阿五把碗筷往床头边的衣箱柜上一放,放下碗筷,来到床前,掀开被子,冲着家有大声地嚷“家有呀家有!!这破被窝你有什么可合不得的?你说说,这破被窝有什么,连个女人都没有!有什么……”
一句话,家有坐了起来。
没料到不愠不火的父亲今天对家有动起了肝火。
这使家有连忙坐到床沿上,拿了那件米黄色的毛线衣往脖子一套,两只脚一齐伸进那发了白却又能辨出青底色的军用裤,套上解放鞋,已经没有了鞋带,两条蓝色的包装带也该换换了,否则会绷断。
没有镜子,看不到家有的脸,更不会有梳子。毛巾是破得不能再补,补了也不能再穿的汗背心代替。
这一年,家有虚岁38,周岁37;
他的生日,1960年农历四月初八。他起床的时候,已是1997年1月28日上午10点20分,再过一天,就是年三十了。过了这个年,家有可又长一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