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德帝并没有着急促成均予与文翰阁主的会面,他更关心的是北迪使团前来造访的目的。果然,在冠冕堂皇的国宴之后,北迪常王邀请盛德帝举行了一次密谈。
盛德帝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地听着北迪常王的话语,果然与自己猜测的不错,那个一贯有“鹰王”之称的常王对入侵南华有着近乎执著的心态,可惜他所说的理由对在三国鼎立的局势中周旋了多年的西荣皇帝毫无新意。
“上次敝国乘南华大涝,饥民暴乱,向浩成帝提出以储君为质,若非陛下同时施以压力,量那固执老儿也不肯就范。”常王笑道,“北迪与西荣已甚有默契,而此番南华新君初立,政局不稳,陛下若肯与敝国联军攻打,定可瓜分南华国土,取得通向云荒与海国的港口。”
“可是南华地形复杂,水系繁多,否则也不会数百年来雄踞东南,与我们争夺中州的霸权。”盛德帝有些兴味索然地回答。
常王听了盛德帝的话,胸有成竹地一笑:“南华所仗的无非地形诡异,奇兵难测,可若有人能够为我们提供南华最机密的地形与布防图,以西荣和北迪军力之盛,定可一举成功!”
“哦,王爷所说的那人是……”盛德帝心念微动,假作不解地望过去。
“那人正是陛下昨日所见的文翰阁主。”虽在隐秘的静室,常王还是俯身靠向盛德帝,压低了声音道,“实不相瞒,他便是敝国向南华要来的人质——前太子虞均予。”
“当真是他?”盛德帝佯惊道,“那现在继任南华皇位的又是谁?”
“尚未打探出来,不过定非太子无疑。”常王道,“当日正是我亲自到南华去带走的太子,断断不会弄错。而他听说有人冒名即位之后,痛哭流涕,才以提供南华布防图和割让港口城市为条件求我国派兵助他复位。敝国觉得此事关系重大,才想联合陛下出兵,以保毕胜。”
“常王爷说话快人快语,没有那些庸俗虚伪的饰词,朕很是欣赏。”盛德帝沉吟道,“只是此事关系重大,朕不能贸然应允。这样吧,十日之后,给王爷回话。”说完便端起了桌上茶杯。
常王看出他送客之意,会意地站起来告辞,末了又补充道:“以襄助东宫太子复位、清除篡位叛逆的名义出兵,南华的抵抗自然会减弱一半。如此千载难逢的机会,还望陛下把握。”
盛德帝微笑点头,望着北迪常王的背影,慢慢坐下不再言语。过了良久,他终于吩咐从人道:“去把云姬叫来。”
尽管已经做好了充分的准备,均予看到那个少年跨进院门的时候还是紧张得手心全是冷汗。而那个自称文翰阁主的少年,也在望见均予的时候顿住了脚步。
此刻他们身处的宅院寂静异常,甚至可以听见池塘中荷花花瓣打开的毕剥声。两个如同在镜中相会的少年,就那么远远地对视着,强烈的震惊驱散了所有的语言。
终于,身为主人的均予撤回了二人胶着的视线,抬头望了望天:“下雨了,进来坐吧。”
没有惯常的寒暄客套,因为没有人会对“自己”讲究那些繁冗的礼节。当初在明光殿密室中看到对方,均予还会自然而然地推断他是易容假冒,可是此刻如此近距离地观察后,没有人会比他更加震惊于那个少年与自己毫无二致的一切——就连走路时左臂习惯性微曲于身侧的小动作,两个人都一模一样。
走进空无一人的客厅,均予正想转身去关严房门,那个少年却已抢先一步关上,甚至插上了门闩。
“你是谁?”良久的对视后,均予终于按捺不住地开口,明知道谁先提出这个问题,谁便是落了下风。
“你是谁,我便是谁。”那少年的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的笑意,“我千方百计从北迪到了这里,就是想弄明白这个问题。”
“荒谬!”均予脱口道,“我乃是堂堂南华太子,你怎么可能和我一样?”
“如果你是南华太子,那父皇为什么锲而不舍地要命人杀掉你?”眼见均予骤变的脸色,那少年知道自己的猜测完全正确,叹了口气道,“你以为我如何会知道?因为发生在你身上的一切和我的遭遇一模一样。”
均予没有接话,安静地听那少年讲下去。
“我也是在昏睡了多日后,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被带到北迪上京为质,然后也遭遇了几场毫无征兆的刺杀。你看,当时刺客的剑穿透了这里,他们以为我死了,持续不断的刺杀行动才结束。”少年指着自己的胸口慢慢道,“后来,南华皇位更迭,对国内号称太子即位,北迪便怀疑我是假冒的赝品,我费了偌大的心力才证明了自己的身份。可是,等他们相信了我,我却怀疑起自己来。等到我听说西荣出现了一个和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我更是迫不及待地要见到你,以弄明白我们真正的身份。”
“你要怎么弄明白?”均予戒备地问道,“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是谁?”
“我原来以为知道,现在却糊涂了。”那少年郑重地道,“我猜测我们俩是一样的人,这一点只要很简单的一个实验就可以证明。现在麻烦你取一点酒来,我可以让你看见结果。”
“你等着。”均予站起来,打开门朝厨房走去。此刻所有的下人都被隔绝在外,空旷的宅院内一切都需要他自己动手。他取了一坛酒,正要出门,忽然又折回身,在桌案上拿起一把牛角尖刀,藏在了袖子中。金属冰冷的锐气稍稍冷却了他慌乱的思绪,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对那少年即将揭示的谜底极度惧怕,甚至再不愿回到客厅去与他面对。可是,不回到客厅,他又能躲到哪里去?均予苦笑了一下,稳了稳心神,抱着酒坛走回去。
才进门,均予便看见那少年正在把玩一把小小的裁纸刀,不由心中一凛。那少年回头朝他一笑,接过酒坛,示意均予再度关紧了房门。
“其实不用这么大一坛酒,一两滴就够了。”少年取过一只空茶杯,放在两人对面,“现在,需要一杯你的血。”
“什么意思?”均予警惕地看着少年手中的裁纸刀,暗暗摸住了袖中的利刃。
“看你紧张得那样,是害怕我杀了你,好自己去夺取皇位吗?”少年看穿了均予的心思,淡淡笑道,“我只是要验证你的身份而已。”
“我的身份不用验证,我自己最清楚。”均予忽而矜持地直了直脊背,“别忘了,对自己的身份有怀疑的是你,而不是我。”
“你以为自己所知的就是真相吗?”少年摇了摇头,“算了,我先给你示范一下吧。”说完,他用手中的裁纸刀在手腕上轻轻一划,用茶杯接了大半杯的鲜血。
均予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手,他的每一个动作都仿佛在均予心中压上一块大石,越来越重,越来越重,让均予连呼吸都困难起来。
“看它的变化。”少年把盛着鲜血的茶杯朝均予推了推,伸指在酒坛中蘸了一滴酒滴入茶杯中。霎时,透明的酒液如同烟雾一般扩散到鲜血里,迅速将满目的殷红淡化,眨眼之间,两人面前只有大半杯透明无色的液体。
“酒可以消释我的血,你闻闻这是什么味道。”少年把茶杯端起来,均予没奈何伸手将气味拂到鼻端——那不是血味,也不是酒味,竟是淡淡的水果气味。
“很像果子汁,是吗?”少年了然地看着均予,“我曾经尝过,就像南华皇宫里夏天调和的乌梅汁。你要不要尝尝?”
“够了!”均予忍下心头的恶心,慌乱地推开了少年的手,扭过脸去,“你怎么发现的?”
“那次被刺客刺伤,伤口发炎,我没奈何用酒来消毒,就发现了。”眼见均予蓦然回头惊讶地看着自己,少年凄楚一笑,“那时候北迪疑心我是赝品,根本不在意我的死活……说起来,西荣对你已经算很优厚了。”
“那你现在要怎么样?”均予对视着少年眼中燃起的光亮,戒备地问。
“我挣扎着活下来,就是为了弄清自己的本源,可是这一切被南华朝廷掩藏在深宫密室之间,不靠夺取皇位是没有资格知晓的。”少年咬牙道,“我以前一直知道自己是虞均予,但现在我却怀疑自己也是个异物。你,我,还有那继承了南华皇位的,都是一样。凭什么他可以名正言顺地坐上皇位,我们却要在异国他乡备受欺凌,等着被他斩草除根?”
“所以你就要献出山河布防图,把南华卖给北迪和西荣?”均予听着听着,勃然怒道,“就凭这一点,你就决不会是南华太子!你这个实验我决不会做,因为我知道我和你们都不同,我才是一心为了南华江山社稷、祖宗基业的虞姓子孙!”
“连了解自己的勇气都没有,你这辈子只配躲在他国的荫蔽下做复国大梦。”那少年鄙夷地看着均予,冷笑道,“我原本想和你联手,却没料到你这般愚蠢固执。西荣对你保护虽好,但百密总有一疏,你就等着南华帝都来的奉了死命的刺客最终刺穿你的喉咙吧!”说着,转身就走。
“等一等,你要如何联手?”均予愣了一下,迟疑地唤道。
少年本不是存心要走,听了此言,果然转身微笑道:“一身一影,各取所需。我所要的,并非南华帝位……”他话未说完,忽然不可置信地低下头,盯着均予停滞在自己胸前的手——那双手颤抖着紧握住刀柄,鲜血顺着刀刃染红了虎口。
“我不杀你,天也会杀你!”均予直视着少年惊愕的眼睛,竭力平息着自己的愤怒,“不管你是为了夺取帝位也好,验证身份也好,都不该以出卖南华为条件!你既然冒充得了南华太子,就应该明白山河布防图对南华而言有多么重要,你怎么忍心把南华温文的臣民,繁荣的港口和富庶的乡村都变成战火的劫灰!”
“呵呵,果然面对‘自己’也那么虚伪啊……”少年看着均予拔出了尖刀,踉跄靠着门扇滑坐在地上,面上却挂着嘲讽的笑意,“为什么不肯承认,你杀我只是为了夺取……”
“住口,你这个妖孽!”均予朝着那渐渐失去生气的人大声道,“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我是谁,你休想凭借妖术扰乱我的心志,也休想动我南华的江山一分一寸!坦白告诉你,从我那天在宴会上看见你卑顺的样子时,我就想杀了你!”
一丝散发着寒意的笑从少年嘴角弯起:“那是因为……你在我身上看到了你自己吧……然而你是谁,我又是谁呢……”那少年眼中的神采慢慢涣散开去,然而就算呼吸停止,他的眼睛依然大大地忧伤地睁着,仿佛要从茫然的虚空中看出问题的答案来。
驻守在院外的西荣御林军们没能听见内宅中的动静,他们只是互相抱怨着在雨地里穿着铠甲执勤的辛苦。终于,这些烦躁的兵士们等到了雨季中潮湿得泛起绿苔的宅门在自己面前打开,门后,被雨水浇得湿漉漉的均予如同幽魂一样站立在那里,胸前衣袍上溅满了血迹。
“告诉皇上,我杀了北迪来的妖人。”均予说完这句话,猛地砸上院门,再也支持不住地扶着门柱跪坐在雨地里。
只是不愿意承认,利刃刺入那少年心口的时候,自己的心也宛如裂开一般发痛。杀了那人,就仿佛杀了自己——那个起过同样心思、只是还没有勇气实践的自己。
盛德帝是带着北迪常王一同赶来均予住处的。尽管亲手安排了他们的相会,也猜测到几分这样的结局,盛德帝还是很有兴趣均予将如何解释这一切。
北迪常王在见到均予的时候明显吃了一惊,然而在看到客厅内少年的尸体时,这份惊讶变成了被骗的愤怒。他忍住脾气朝盛德帝道:“文翰阁主好歹是同敝国一起到来的客人,如今却在西荣的领地被害,皇帝陛下一定要为死者申冤!”
“按西荣律法,杀人者死。”盛德帝盯着均予问道,“你有何分辩?”
“我没有杀人。”均予淡淡地道,“我只是除妖而已。”
“胡说,文翰阁主和本王相处年余,哪里是什么妖怪?”常王怒道。
“不知陛下和王爷是否记得,有一妖物名为‘怪哉’,乃是冤气所化,遇酒便会消释。这位文翰阁主正是此物,他化身为我的形状,想要挑起天下的纷争。”均予说到这里,正视着吃惊的北迪常王,微微一笑,“南华储君虞均予,见过常王殿下。”
“你也是南华太子?”常王惊讶之余,立时恢复了常态,冷笑道,“他可是本王亲自从南华宫中带回的太子,你想要杀人冒名,可没那么容易。”
“我是否冒名,只有盛德皇帝陛下最有权判断。而他究竟是否妖物,一试便知。”均予说完,径自从桌上取了那坛酒来,浇在尸体胸前的伤口上。众目睽睽之下,已然干涸的血迹迅速消失在酒液中,而那酒水仍然不住渗入尸体内部,顷刻洗去了皮肤上的一切色彩,让人可以通过透明的皮肉看清骨骼的形状。与此同时,一股浓重的果汁气味弥散开来,清香扑鼻,却让在场的人都隐隐作呕。
“是冤魂附于果木化成的妖怪吧,怪不得遇酒便会消释。”一个侍从在北迪常王身边低声道。
常王疑惑地打量着均予,又望了望一旁面无表情的盛德帝,躬身道:“陛下,发生这样的事情固然可以怀疑敝国带来的文翰阁主是妖孽,但同时也有另一种可能——”他的目光蓦然犀利地射向均予,“文翰阁主也可能是被某个妖孽陷害的!事发时只有他们二人在场,因此是非曲直并不是一个障眼法就能断定。”
盛德帝知道此刻断定均予杀死的是妖孽无疑会让北迪使团大失颜面,掂量了一下双方的重量,盛德帝点头道:“常王爷说得有理,在事情没有清楚之前只能委屈均予殿下暂住在这里,没有朕的命令不能外出。”他这个命令看似同意了常王的提议,对均予来说却与以前毫无分别。
北迪常王原本一心指靠着南华的山河布防图,如今图还未画,人却死了,心中着实不忿。他一向最重实利,不屑虚礼,索性向均予道:“你既然说自己是真的南华太子,定然可以画出南华布防图来。只要你能交出地图,我们就再不追究你的杀人之罪。”
“王爷居然把我想得跟那妖孽一样,为了荣华富贵可以出卖自己的国家,也太小看我南华虞氏了。”均予拱了拱手,却微微仰起下颏,“王爷慢走,恕均予不送了。”
“丧家之犬,也敢如此张狂?”常王冷笑几声,随着一直不露声色的盛德帝离开了宅院,而那文翰阁主的尸体,也迅速被仆从们抬出了均予的视线。
均予看着布满爬山虎的宅门再度将自己隔绝在寂静的宅院之内,忽然有一种耗尽了力气的疲惫。他缓缓坐倒在椅子中,赫然发现桌沿上残留着深深的指甲印痕,而自己的指尖,则从断裂的指甲处慢慢渗出血来。
血。均予死死地盯着指尖的殷红,另一只手不由自主地去取桌上犹盛残酒的陶坛——如果将酒滴在自己的血中,会是怎样的效果呢?难道也会和那文翰阁主一样,将那代表生命的红消释得一干二净么?蓦地意识到这个可怕的有毒的念头,均予猛然挥手,将那诱惑一般的酒坛在地上摔成了碎片。
五悠悠我思
后院原本是家眷的居所,由于无人居住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在雨季里散发出木头腐烂的味道。均予在这里翻捡了多时,终于发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
那是一柄剑。尽管剑身锈迹斑斑,剑柄脱漆发霉,但它依旧是一柄开过锋的兵器,比那厨房里用来剔肉的尖刀称手百倍。均予随手挽了个剑花,寻思什么时候去厨房偷一块磨刀石出来,好歹给自己添个防身的利刃——到了这个时候,一切都只能靠自己。
很快,这柄锈剑就发挥了用处。均予持着它守在大门口,拦住了那群披挂整齐、手持各种法器的道士。
“太子殿下,这些道长是奉了圣旨前来捉妖的,还望太子行个方便。”一个御林军首领拱手道。
“捉妖,捉什么妖?”均予冷笑着横剑当胸,“皇上若怀疑我是妖怪,就堂堂正正杀了我,不要找些不三不四的人来丢人现眼!”
“原来被树妖附体的就是他?”几个道士对望一眼,迅速散开结成阵势,面朝均予便开始做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