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儿!”江思清终于叮嘱了一句,“如果寒儿仍然顽抗,你也不必手下留情。为了青峰阁,牺牲寒儿也是值得的!”
江自远深深地看了一眼父亲,转身而去。
程吟从扯下的大红嫁衣上撕下几条布带,包扎上了江自寒流血的手腕,虽然没有药,也免得那冰冷的镣铐直接摩擦伤口。她这样做的时候,江自寒一直安静地注视着她,可一旦与她的目光相遇,就会羞涩地低下眼去。
“你的病已经不能再拖下去了。”程吟认真地说,“我们出去吧。你爹说得对,怎么说你们也是一家人,还有什么事情化解不开?”
“我不回去。”江自寒说,声音不大,口气却异常坚决。
程吟心中一动,问道:“你这病,是怎么落下的?”
江自寒看看她,嘴角忽然又挂出了那种讥诮的冷笑:“反正你不相信我,还问我做什么?”
“那天的事你还在记恨?”程吟苦笑了一下,“我也有我的苦衷。”
“谁又没有苦衷呢?”话虽冷淡,江自寒却别转了头,对着墙悠悠地叹道:“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轻狂。”
未妨惆怅是轻狂。程吟心头默念着,一种酸楚的情绪渐渐从心中蔓延到眼睛里。一个二十二岁才应允出嫁的女子,在众多的流言蜚语中,是不是也算一种无所顾忌的轻狂呢。
“好吧,我告诉你。”江自寒摩挲着手腕上的绷带,看着程吟黯淡下去的神情,倒有了微微的慌乱。“我原本是想,我要永远忘记这些事情的。”
“我的母亲只是青峰阁的一名婢女,是父亲一次酒后乱性,才有了我。因此我一出生,就是一个致命的错误。父亲的原配夫人,也就是大哥的亲生母亲,是一个世家千金,娘家有着极大的势力,父亲对她一直是既敬且畏。因此我一出世,父亲就把我的母亲给卖掉了。
“其实大哥和他母亲对我并不坏,偏偏父亲却对我十分严厉。仿佛他一看到我,就会联想起自己的错误,他只有用加倍的苛刻才能弥补内心深处对夫人的愧疚。因此从很小的时候起,他就用严厉得几尽残酷的方法来督促我练武。一旦我稍有分神,他手中的皮鞭就会毫不留情地抽到我身上。唉,偏偏我年少贪玩,也不知道吃了多少鞭子,到现在那些伤痕也无法褪去。——不过,也正是因为这样的苦练,我才能在今天胜过大哥。
“我十一岁的时候,有一招剑法总是练不好,父亲就把我关在练武场上,不许我吃饭睡觉,逼我不停地练那一招。到了半夜,他也累了,就让我自己练着,自己却想走开。我那时又累又饿,便抱住他的腿,哭着让他饶了我这一次。他很生气,一脚把我踹开,偏偏我的脑袋撞在一块大石的棱角上,立时晕了过去。听说流了好多的血,止也止不住,把大哥都吓哭了。等终于好过来,就留下了这个头痛的毛病。”
“那是残留的淤血压迫了经脉……他们没有想过给你医治么?”程吟问道。
江自寒苦涩地笑了一下:“刚开始的时候并没有人在意,到后来发作得越来越厉害,那些庸医都没有什么法子。我那时候忍耐力还没有这么强,头痛起来简直如疯狂一般,闹得大家不得安生。于是父亲在后花园角落里找了一个柴房,每当我发作的时候就把我独自关进去。有一次忘了去开锁,我一直被关了三天,等他们终于记起我的时候,我已经撞得满头是血,昏倒在地上,嘴里还嚼着干柴……”
程吟低低地呻吟了一声:“他们,他们居然如此待你……”
江自寒看着她黑玉般的眼睛中泛出了泪光,那微弱的光亮仿佛带着温暖,让他的笑也渐渐有了暖意:“等我长大了,明白自己本就是个多余的人,再哭喊,再挣扎也是没有人关心的,反而那痛苦倒慢慢可以忍受了。也是天幸,一次我在柴房中的呻吟居然被墙外一个游方道人听见了。他特地找到我父亲,说要给我治病。不过他说要带我走才能痊愈,父亲不答应,他就留下个方子,说虽然不能治根,却也能让我免受发作之苦。你看,我的运气还是不错的吧。”
程吟看着他的笑,却觉得满心凄苦,生生地被压抑回去。掩饰着问道:“你父亲既然不喜欢你,却为什么不让你跟那道人走?”
江自寒冷笑道:“那是因为我还有用……”话未说完,一长身站起,伸手一抓,竟然从窗户外直扯进一个人来。
程吟惊呼一声,却见七八个人影从窗外同时跃进,手中各持兵刃,将江自寒围住。为首一人抱拳道:“二公子,阁主请你跟我们回去。否则休怪我们无礼了!”
江自寒扫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地道:“你们还不配我动手,叫大哥来吧。”
“二弟,跟我们回去吧。”暮色中,门口已站了一个飘逸的身影,手中所持,正是那名动江湖的利器——轻雷剑。
“大哥,莫说程家小姐在我手上,就是你再多带人来,我也不怕你们。”江自寒也抄剑在手,行动处,手上的铁链哐啷作响。
江自远叹了一口气:“二弟,我知道武功不如你。可是你看这塔内如此狭窄,你的功夫也难以施展。何况我只要缠住你,他们自然可以将程家小姐救走。”
“是吗?”江自寒一面将程吟护在身后,一面冷笑着对江自远道:“不用多说,动手吧。”
“二弟,看好了!”江自远将手中轻雷剑一舞,飞身朝塔内刺来。
血花飞溅。程吟紧紧抓住身前的江自寒,眼睁睁地看着那幻化出万千清光的宝剑迎面而来。就要死了么,他真的忍心杀他么?
“大哥,你……”错愕之间,江自寒陡然收回了招架的剑招,看着包围了自己的七八个人倒下,连惨呼都没有来得及发出半点。
江自远慢慢擦拭去轻雷剑上的血迹,低声说道:“他们都是父亲的耳目,我也是迫不得已。我刚才已经观察过地形,只要我一会儿拖住父亲,你从西江的滩涂这边就可以逃走。”
“你为什么要救我?”江自寒怀疑地看着江自远,“我不是还下毒害过你么?”
“二弟!”江自远略带愠怒地沉声道:“我从来不信你会做这样的事!”
“大哥!”江自寒战声道:“多谢你!……可是,你请回吧。”
“二弟!”江自远不解地催促着,“你就不要再任性了!”
江自寒忽然微微一笑,将手中佩剑架在程吟脖子上:“大哥,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没有打算活着出这塔去。如果你真对我好,就让我安安静静在这里待着。反正我不会离开这里,也活不了几天了,你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也难怪你不相信我。”江自远喟叹一声,眼光却落在程吟的脸上。那其中的关切让程吟忍不住心中一疼,却终于回避了开去。
“也罢。”江自远自嘲地笑笑,返身下塔去了。“只是,请你不要伤害她。”
第十三层。
远离一地的尸体和鲜血,江自寒和程吟来到了崇禧塔最高一层。这一层最为低矮逼仄,甚至让人无法站立。两个人就靠墙坐下,江自寒也不知从哪里弄来干粮和清水,递给程吟道:“折腾了一天,你也饿了吧。”
程吟默不作声地接过,半晌方道:“你真的不打算出去?”
“嗯。”江自寒啃了口干粮,悠然道:“外面有什么好,不像这里,没有人告诉你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而且——还有你在。”说到后来,倒有些不好意思了。
“可是你的病……”
“到现在,你还是关心我。”江自寒的眼中闪出满足的笑意,仿佛一块寒玉被阳光晒得温暖起来,“那么我做的这一切都值得了。”
“我只是关心你的病而已。”程吟道,语气又一丝一丝地冻结起来。“我不明白,我们素昧平生,你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代价来阻挠我和你大哥。”
“素昧平生?”江自寒的笑意瞬间消散了,“你和我大哥才是素昧平生!我认识你已经两年了,这两年来如果没有你,我早就死了!可是你居然,居然不记得我了!”
“两年了?”程吟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男子,那样俊逸的眉,那样清凌凌的眼,还有——那样孤高清冷的神情。或许是在哪里见过吧,但这些年来,自己执著一念,何曾对身边的一切人和事留过心?
“是啊,两年前,在栖霞山麓,你救了我。”江自寒的语气蓦地激动起来,“我那时候受了很重的伤,偏偏你身边没有合适的药材。你找了一种可以疗伤的药草,却没有把握是否有效,你……你就割破了自己的手臂,亲自为我试验药性。那时候我就想,终于有一个人待我这般好,我就是马上死了,也不会再有什么遗憾……”
“栖霞山麓,栖霞山麓……”程吟喃喃地念着,原本幽冷如冰的眼睛竟然渐渐湿润起来。
“你记得了么?我终于可以起床的时候,你不在屋内,我就四处寻你。等我终于找到你的时候,你却在一个坟墓前呆呆地坐着,仿佛周围的一切都被你遗忘了。我不忍心打搅你,就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如果不是因为父亲给我的期限到了,我不会走得那样匆忙。我那个时候,就知道自己的存在是极其卑微的,因此我不敢有任何的奢望。可是这两年来,每当我对生活绝望得想放弃的时候,一想起你,就会发现人世上依然还有些值得珍惜的东西……你在听我说吗?”
程吟蓦地回过神来,胡乱地点着头。一种阴影倏忽笼罩了她的心,那只能想却不能说的往事。
江自寒暗叹了一口气,继续说着:“本来父亲跟我说好在最后的比试中故意输给大哥的,可自从知道了是你,我就再也不想受他摆布了。青峰阁想跟飞云山庄联姻,我也是阁中的子弟,为什么不能赢?从小我什么都让给了大哥,可是这次,涉及到我生活下去的希望,我不能再让他!我告诉父亲,我想娶你,他却把我狠狠地骂了一顿,还克扣下了我每天必服的药丸。其实,他应该也想得到,即使我的头痛发作,还是一样胜得了大哥。可是……”他蓦地停住,看着眼前怔怔出神的女子,无奈地笑笑,“你的心思,终不会在我这里。”
“对不起。”程吟歉意地一笑,掩去了悲伤的表情。“你提到了栖霞山,我师兄就是葬在那里的。”
江自寒的眼前又浮现出那个在墓前呆坐的身影,声音干涩地道:“你很爱你的师兄,是吗?”
“师兄不是江湖中人,他只是一名普通的医生。”程吟斟酌着,慢慢揭开冰封的湖面——是第一次在人前承认这段情吧,在这个陌生而浓黑的夜色中。“他是被长风堂的人害死的,只是因为他救治了一个被他们残害的人。我赶到他家的时候,已经回天乏术了——可恨我治愈过那么多的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最心爱的人慢慢死去。师兄到死还是笑着的,他说他不后悔,在这个世间能多救一个人也是好的。我想,你现在应该明白,为什么当日你武功胜过了你大哥,我却还是选择他而不是你。”
“你认为大哥就是代表侠义,是么?”江自寒略有些悲哀地笑道,“我记得你当时说的那句话——‘单那份孤身剪除‘长风堂’为百姓除害的侠义风范,就足以不战而胜了!’可是你知道你救我的时候,我为什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因为我那时才刚力拼了长风堂一百多号人啊。”
“你说什么?”程吟震惊地看着他,“不可能是你!那些人都是被轻雷剑杀的,那样狭窄的伤口,任何人都看得出来!”
“使轻雷剑的人就一定是他江自远么?”江自寒冷笑道,“为什么就没有人算算‘轻雷公子’名下的那些壮举呢?如果一个人又要练武,又要行侠,又要养伤,又要参加各种聚会和仪式,怕是他一天当两天过也办不了大哥名下的那些事情吧。”
“你是说……”程吟迟疑地道,“那些事是你做的?”
“你当我是神仙么?”江自寒见她终于明白过来,也自开心,“我不过做了一大半杀人的事而已,都是不留活口的那种,否则还不拆穿了?抛头露面的事,他就用不上我去代劳了。”
“原来他竟然是个沽名钓誉之徒……”程吟如遭当头一棒,声音都有些僵直起来。
“也不能这么说。”江自寒居然为江自远辩解道,“大哥其实也不想这样,不过父亲说只有合我兄弟二人之力才能撑起‘轻雷公子’的显赫名声。”
“这么说,他们一直在利用你。”程吟苦笑道,“而你居然心甘情愿?”
“我不在乎出名,何况我也知道大哥不容易,毕竟世间多一个英雄也就多一份正义的希望。我说给你听,不过想让你知道我不比大哥差。”江自寒的笑容蓦地蕴满了苦涩,“可笑父亲居然怕我泄露秘密,不惜要置我于死地。”
“我信你。”程吟轻轻地说。
无言地下了几层楼,程吟从窗口边望向夜色中的西江。时值盛夏,西江畔的滩涂上芦苇正盛。夜风吹过,隐约听得见窸窸窣窣的声响。夜色中浓黑的草丛间,不时可以看见微弱闪动的萤火,象情人眼中缥缈的泪光。
“居然有这么多萤火虫呢。”江自寒站在程吟身边,“我们再往下走走,可以看得更真切。”
“不,不必了。”程吟道,“楼下那么多的尸体……”
江自寒忽然顽皮地笑笑:“你在这里等着。”快步下楼去了。
程吟望着他走开,不知他想做什么。这个时候,她才觉得自己早该想办法脱身的,总不成真要一直陪他在这里,看着他死吧。想到这里,程吟打了一个寒战,但她也隐隐觉察出自己心中的另一个声音——躲在这里,永远不要出去。一出去,便是伤害。江自远温柔平和的神情再度浮现在她面前,那般关切的眼神——是的,越是这样,她越不敢面对他。相逢恨晚,造化弄人。
嗖嗖——羽箭破空之声蓦然撕破了夜幕的寂静。程吟往塔下一看,不由惊呼出声。一个黑影正倒挂在高塔第二层的栏杆上,不住地摇晃着,头和肩已经没入了波浪般起伏的芦苇丛中。而无数的羽箭此时正向他的方向飞去。
却见那黑影右手寒光如飞,一阵丁丁之声,将羽箭拨了开去。晃得几晃,那黑影站直了身子,一边后退,一边舞剑拨动继续飞来的箭枝。塔外有几个人想冲上围攻,不料通道狭窄,仅能容一人通过,给那黑影毫不费力地逼退,自己退入了塔中。
脚步声声,由远而近。程吟紧张地看着门洞,等到江自寒终于站在面前,程吟发现自己竟然暗暗地松了一口气。
“看看,喜欢么?”江自寒左手轻轻摊开,五六朵小小的烟花从他手中绽放,飞升,轻轻盘旋在两个人的头顶,就像黑色的苍穹中点缀出璀璨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