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看着我冷淡的反应,显出失望的神色。他说你难道忘了自己是方郁铭剑仙的儿子了吗?你为了救人失去灵力,这正是侠义精神的最高体现。你应该为自己感到骄傲,怎么反而想到去死呢?我每次都在暗中救你,就是为了让你自己醒悟这其中的道理。你却总是让我白费苦心,叫我怎么面对你父亲的在天之灵?
你少用什么侠义来自欺欺人,我固执地说。我死不死是我的事,你没有资格来管我。我讨厌别人控制我的命运,偏偏却总有人试图控制我的命运。我连死都不能选择,我活着真的没有任何意义。我是一条狗——我甚至还不如一条狗。我只是一个木偶吗?我越说声音越激动,我眼前的师父变成了我一生中最大的仇人。我真想你从我面前、甚至这个世界上永远消失,这样我才会真正活得像个人样,我恶毒地说,可惜我杀不了你,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体会到你灵力的深不可测。
我想我死吗?师父悲哀地说。其实我早已想逃避了,但我还是为了你忘我地羞耻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这是我灵力之所以炉火纯青的根本原因。你让我失望,可是我又不能对不起方郁铭公子的嘱托,也许我真的是死了好吧,也可以卸下所有的重负。说着,他抬手一指,我腰中所悬的竹剑便飞了起来,笔直地朝他的咽喉刺去。
我一惊,却已不及施救。他倒下去,我跪坐在他身边,不知所措。他并未立刻死去,苦笑着含混不清地说,这次为了自己,灵力便不足了——然而,已得良心的解脱。
我注视着他脸上永远不会再消失的笑容,惊异地发现里面的轻松与舒缓。我不明白他所谓的良心是否真的值得用生命去印证。他与我总是隔膜,像隔了厚厚的冰块,看得见,但摸到的只有冰凉一片,毫无温情。可我还是感到了悲哀,我竭力地搜索着他过去待我的好处,象镜中的远景一样努力相信这种好是真诚的。于是也就自然地哭了一场,亲自将他安葬了。
从师父的坟前站起我看到了纸钱在天空飘飞,貌似自由自在却终无依无靠,直至化为腐朽。
我突然真正地悲从中来,我重新被抛入了一个孤立的陷阱,而挖掘这陷阱的正是我自己。我看了看手中的竹剑,蓦地不明白自己以前都在做什么。死亡的公式我已求解出了答案,但那些仿佛是前生的故事了,至于我现在,只有一双软弱无力的手,甚至不能把那柄荒唐的竹剑掷得远一点。
我空着手开始上路,扔铜钱决定了自己的方向。但是,我已不愿死。我紧绷的弓弦被突然而至的谜底挥为两段。摆脱了求证死亡的责任,我忽然有一种松懈的舒畅。我重新回到了少年时的一无所有,虽然没有理由生,却也没有理由死,世上大多数人不都是这样苟且地活着吗?活不需要理由,只有死才需要。我为自己的顿悟而高兴,并开始琢磨口袋里的余钱够不够再去买一只烧鸡。
死亡念头的再度浮现是在我遇上关门神的家人弟子时。我明白失去了师父的庇护我已如同一只渺小的爬虫,会丧命在任何一个顽童的玩弄之中。当“报仇”的呼声在我耳边响起时,我悲哀地发现自己沦入了更加被控制的沼泽。这真是一个绝妙的讽刺,我想我可能永远都会生活在操纵之中了。命运是逃不掉的蜘蛛网,你越挣扎,它只会把你缠得越紧。
当一个壮汉吆喝着要我拔剑时,我空空的双手让我找不到死的理由。我的腿也软弱得不足以支撑起身体的重量,我竟然跪倒在那片明亮亮的刀光下。求求你们不要杀我,我的声音由于极度恐惧而如同另外一个人,确实我自己也不能相信一向坦然求死的我在真正的死亡到来时会如此怯懦。也许我以前求的不是死,是谜底,现在我得到了谜底,勇气便消失了。关门神不是我杀的,你看我一点力气都没有怎么会杀得了他,我只是一个被操纵的傀儡。我神态卑微地说,我的自尊与我的话语一起如流水一样从我身体内向外哗哗地流淌着,唯一剩下的只是求生的本能与战栗。我现在知道所谓的“宁死不屈”是多么让人敬佩的行为了。
他们哄笑起来,他们确实没有料到江湖上风头正健的“竹剑郎君”会如此不堪一击。那个壮汉仍旧抡起了刀,他问那么谁是主谋。我说是我师父,可惜他已经死了。他死了不找你找谁,大汉向四周看看,说是不是这个理?轰然的附和声过后,我听见自己的汗珠滴在地上,周围的一切全死静了,只有那单调的滴答声,沉闷地撞击在我的心上,锲而不舍地想镂空我脆薄的心。这滴答声让我快崩溃了,此时我只想能听见别的声音,哪怕是刀刃割开我皮肉的嗤嗤声。然而我最终听到的是一声呼喊——且慢!
有时候我真的不能不相信因果报应,我今生唯一做过的可以算好事的行为延续了我的生命。我看见了那个苍白俊秀的年轻人,那个我倾尽所有的灵力与热情救治的年轻人。他风度翩翩地走了过来,像一只优雅的灰鹤。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师父时他走路的样子,同样地自信而含有一丝我深深嫉妒的傲岸。他走过来微笑着向众人一拱手,说不知大家为何要为难这位朋友,他如此弱不禁风的模样怎么可能胜得了关大侠,各位想必是错怪了好人,对不对,朋友?
他也想操纵我吗?我敏感地嗅到了一丝木偶的朽木味儿。他们没有错怪我,我忽然说,确实是我打败了关门神。我是方郁铭剑仙的儿子,怎么能拒不承认?
年轻人的眼中明显闪现了惊诧的神色,或许是对我态度的大转变太过意外。他没有再开口,反倒是那帮追杀我的人半信半疑地追问了一句:你真是方剑仙的后人?
要杀就杀,老子还赖你们不成?我早已挺直脊梁站了起来,我怎么也不能输给我昔日的情敌。虽然他是想救我,但他依然是我的敌人。我凛然的神色一扫方才的猥琐神情,可天知道我所有的勇气全都来自于争一点可怜的面子。
你有什么证据?大汉们仍然试探着说。我哈哈笑起来,你们想要什么证据?如果有人要你证明你是你父亲的儿子,你又能说什么?要动手就少啰唆吧。
我能证明。那个年轻人说,我知道他是方剑仙的儿子。你、你,还有你,说我讲得对不对?他随手一指,几名大汉手中的刀就当啷落地,断成了碎片。
这已经不是武功而是灵力,“我的”灵力。我心中有一阵痛,而大汉们则已经变色了。
我们不是怕你,看你刚才那个熊样。大汉们退了两步说,他们中有人在窃窃私语。我们都受过方剑仙的恩惠,曾发誓要保护他子孙绵长。这次的事情就算了,也是我们关大哥气性太烈。你走吧,你小子真幸运是方剑仙的儿子,我们都很崇拜方剑仙,你别给他老人家丢脸。他们又向那个年轻人说,你的功夫不错,过些日子咱们再比试比试。说完撑场面的话,他们就像一条捕食失败的蛇一样蜿蜒着游走了。
我也想赶紧离开,可那个年轻人叫住了我。他说你为什么想避开我呢?我总觉得你很面熟,但我想不起来了。不过从刚才第一眼起,我就对你很有好感,我们一起去喝点酒吧。
我以前滴酒不沾,但我还是和他去了一家酒馆。我想知道他比我强在哪里。我总是斜眼打量着他的一举一动,直到我猛地发现自己正在不经意地模仿他。我想向你打听一个人,他忽然说,没有注意到我脸上的羞愧,你认识一个叫徐婉的女孩吗?见我茫然地摇头,他又补充说,她的裙子上总是绣着紫色的丁香。我仍然摇头,但我现在终于知道她裙子上的紫色小花是丁香了。他注意,我没注意,这就说明我不如他么?
我讨厌丁香花,我恶狠狠地说,它的香气浓郁得令人作呕——你提丁香做什么?
他微微地低下头去,转着手中的白瓷酒杯。我曾经好几年都不能走路,每天只能躺在床上,正对着窗外的丁香。你肯定不能理解一个瘫痪的人生活是多么枯燥。
要是我,早就去死了。我的语气依旧冰冷如铁。
其实我那时还是快乐的,至少比现在要快乐。他慢慢地说,我在等着那个叫徐婉的女孩来看我,她总是在外为我寻觅治病的药方。我总是不见好,但她从不放弃,你说我又怎能先放弃呢?我是为她而快乐,为她而活着。我那时候想,哪怕我永远也不能走路了呢,有了徐婉,我已经比很多人都幸福了。
你喝了忘川水就会好。我突然冷笑着冒出这句话,心里却抽痛了一下。
他显然有点吃惊,但随即平和下来。如果你在当时给我忘川水,我肯定会拒绝喝它。我宁可一辈子躺在床上也不愿忘了她。现在我好了,也许我确实忘了一些事情——对不起,我也忘了你是谁——但我还是无法忘怀她的,真正的爱怎么会忘记呢?可是她却不见了,我只有四处找寻她。如果你以后看见她,一定要告诉她我没有忘记我们以前约定的地方,我会一直在那里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