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杏花树下。二月初的日头暖洋洋地照下来,远远近近的杏花都泛着明亮亮的白光,就像一堆银钱晃着我的眼。我闭着眼摸了摸身上簇新的夹袄,蓝布的,柔软而厚实。刚才那只烧鸡充实着我的肚子,我很舒服,也就懒洋洋地享受这早春的好天气。随口胡乱地哼起小调,正是刚才在道旁听众孩童所唱:“忆川水浊忘川清,水清水浊难分明……”后面没词了,我就惬意地打个呵欠开始午睡,反正我也不明白唱的是什么。
一觉醒来,日头尚高。我无聊地坐了一会,终于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泥土。杏花簌簌地落在我的身上,细致的五个花瓣,像天上坠落的星星。我抬头望着这星星之雨从天而降,忽然来了兴致。抬脚朝一株杏树猛踹去,果然,杏花雨落得更密了。
哪里来的野小子,敢糟蹋我家的杏树!一个中年妇人怒气冲冲地从篱笆小院里转出来,一条小黄狗在她脚边虚张声势地叫着。
踹两下有什么打紧?我还要折了它呢。我从怀里掏出一小锭碎银子,恶狠狠地掷在地下。老子有钱,你管得着吗?
那妇人捡起银子,用牙咬了咬,放进怀里。使劲瞪我一眼,咕哝着继续舂她的米去了。
我三下两下爬上了一株杏树,冷笑着喀嚓折断了一根枝条,喀嚓又折断了一根。树枝被剥离树干发出沉闷的脆响,我仿佛觉得这是我所能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那个舂米的妇人起初还面有愠色地不时瞪我一眼,让我加倍地得意,后来她却进屋去了,那只逡巡的小黄狗也不知躲到了哪里。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杏树上,蓦地停了手。午后的田野静谧一片,只有杏花闪着白亮的光,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忍不住抽抽噎噎地哭起来。泪水滴落在新夹袄上,洇起一朵朵深蓝的水渍。
有钱了还哭什么?我哭成强弩之末的时候冷不丁听到一个声音。
我睁开眼睛看见了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正立在纷纷的杏花雨中。他浅灰色的袍子被风吹得飘飘荡荡,几绺胡须也配合地舞动,仿佛神仙相似,微笑着打量我。
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心里自然有了些警觉,把脸一别,矢口否认,我哪里有钱!
他呵呵地笑起来。你不是前几天在睡觉的草垛边捡到一个青缎包袱么?里面有一百两银子,还有一对绞金丝的翡翠镯子。
我一听不好,原来失主到了,索性惫懒到底。我从没见过什么首饰银两,我不过捡了一张青缎的包袱皮,拿它来当束腰。说着手扶腰间的暗花青缎,翻着眼睛盯着那老头。
那老头叹了口气。方郁铭公子的后人就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吗?你买衣服花了二钱银子,吃饭摆阔气花了十六两,还有二十两昨天给了“天香楼”作茶钱,翡翠镯子也送给了那里的倩倩姑娘。我没有说错吧,你倒是很会花钱呢。他的眼里闪着慧黠的光。
我听得心惊,也不知他是什么来头,索性将腰中系的包袱远远掷下树去。还你就是了!说完我往相反方向一跳,撒腿便跑。这种事我以前也碰到过,虽然偶有被人抓住痛打一顿的时候,却也练出了一副逃跑的好身手。
跑了老远,没听见追赶,我终于喘着粗气停下来。回头一望,后面并没有人,忍不住咯咯一笑。你是在找我吗?老头的声音忽然响起,一个青缎包袱蓦地悬在我眼前,倒吓了我一跳。
我望上去,他正悠闲地盘膝坐在我头顶一根纤细的树枝上,轻轻晃悠着,像一只灰色的松鼠,只可惜少了条大尾巴。我怒目而视,说包袱不是都还你了吗,你还跟着老子做什么?你信不信我会朝你吐唾沫。他微微一愣,随即一举手中的包袱,仍是和颜悦色地说,你真的不想再有钱吗?
我盯着那诱人的包袱,里面藏着不可胜数的新衣和烧鸡,终于摇摇头。算了,有钱也没什么意思。
老头的眼睛一亮。那什么才有意思呢?
我还是摇头。我不知道。不过这几天不愁吃不愁穿的,我反而无聊得很,去“天香楼”又被她们笑我不懂事,没趣得紧,唯一挂心的反倒是怕把包袱给弄丢了。我还是继续给人做小工算了,天天只想吃饱肚皮,反而省心。
老头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我真没看清他是怎么从树上下来的。可怜的孩子,他说。他的手温和而慈爱,却又不住地颤抖,让我想起狂风中簌簌的鸟翅。我在他眼里看见一种深藏的黯淡神情,这种黯淡像夜一样笼罩了我,我的声音不由也变得如夜般轻柔。你是谁?
我?老头露出一丝苦笑。我是你父亲的朋友,受他的托付来照顾你的。
我没有父亲。我摇了摇头。从一开始我就是一个人在流浪。
每个人都有父亲,你好好想想。老头和颜悦色地诱导我。
我眯起眼睛,竭力地搜索回忆,脑中出现的却是日复一日为吃饭问题而做的种种努力。而更远的时光,仿佛蝴蝶的翅膀一样倏忽而来倏忽而去,让我抓不住它的一点斑斓。我忽然灵光一现,脱口问道,我家里很有钱吗?
老头用一种悲悯的眼神望着我,缓缓道,你叫方颂,你的父亲是名满天下的剑仙方郁铭。他临终前把你托付给我,要我抚你成人,传你仙法。
我从没有听过“方郁铭”这个名字,然而在我道听途说的智慧里,剑仙都是很会翻跟斗很会打架的那种人。我的父亲原来这么厉害,于是我的口气变得恭顺了,他很有钱吗?说完了我立时醒悟,连忙结结巴巴地加上一句,我是说——他是好人吗?
可怜的孩子,这也不能怪你,你毕竟一直没过上好日子。老头把我的头揽在怀里,从今天起,你跟着我就再不会缺衣少食了,我要让你快乐地生活。
那我岂不是每天都没事可做了?我有一丝惶恐,一无聊我就会冒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念头。
老头微笑了。你会有很多事做,因为你要开始修仙了,你要成为你父亲那样的一代伟人。
我于是跟着他走了。反正我只是一株无根的浮萍,飘到哪里都是一样,我从来不曾对自己的命运抱过什么真正的奢望。我甚至边走边想,如果师父——是他让我这么叫的——对我不好,我还可以走掉,继续做我的小流浪汉。
然而师父对我还不错,唯一让我不满的是他孜孜不倦地向我灌输剑仙方郁铭的陈年旧事。你应该为你的父亲感到骄傲。他神色激动地说,他那些惊天动地的义举至今还在人间流传,无论朝廷还是百姓都对他崇拜有加,甚至为他修庙立祠。每当他说这些的时候,我都装出很有兴趣的样子,还带着满脸的崇拜神情,毕竟,他说的人是我的“父亲”。然而我的心,却常常飞到远处的树林里,琢磨着可以打一只什么样的鸟。“剑仙方郁铭”或者“父亲”的称号都不能让我兴奋,我对他没有感情,我的记忆里搜索不到他的一点信息。师父说我是丧失了一部分记忆。师父还说他本也有一个儿子,跟我差不多大,可惜十年前就死了,所以他真正是把我当亲生儿子看待。这话我相信,不过我可不把他当父亲看待。我从小就没有人管,我的骨子里其实没有任何“父亲”观念存在。
我修炼也不算太偷懒,因为我找不到多少事可干,闲下来我反而会手足无措。有时也寻思带上银子二上天香楼,洗一洗被她们当小孩子打发的冤气,却始终未能成行,何况我离天香楼已经越来越远。师父不喜与人交往,除了我,他对谁都冷漠异常,他说连他自己都想忘掉自己,更不希望别人记住他。他总是带着我住到荒僻的山野里去,而且每两个月必定要搬往一个更遥远的地方。我对迁徙习以为常,从不问他为什么要搬家,也从来没有留恋过任何一处的风物。在我看来,名字是最没有用的东西,山就是山,人就是人,其实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区别。偶尔我也会在迁居的山林里见到打柴放牧的村民,甚而有年轻好奇的村姑向我屡屡张望,我都漠然地转过头去。既然我是一代著名剑仙之后,我对女人也总该有点品味,正如我现在对银钱已可做出一付毫不在乎的潇洒姿态了。
师父说他教我的是正宗的修炼法门,关键的两个字便是“忘我”。他不但教我呼吸吐纳的技巧,还手把手地教我练剑。我的资质并不好,似乎一点没有遗传到父亲的灵活机巧,练了许久,成效却不大。师父有时候也失望之极,便尝试教我诗书琴棋,期望我在这方面有一点悟性。然而事实证明我于文于武都是一样地愚钝,于是自己也开始不耐烦起来。一日练剑屡有滞涩,师父忍不住又长吁短叹。我心头火起,将剑一掷,扭头便走。是你找上我,我又没求过你,老子不练了还不行吗?
师父在后面叹道,你不想学,还有许多人想学而不可得呢。
我随口说,谁要学这些没用的玩意!
我要学。一个声音突然传过来,接下来我看见了女孩丝雨。我和女孩丝雨的第一次见面就发生在这个怏怏的午间,一切都如同预先排演过。那一刻我一度昏乱的头脑猛然惊醒,我忘记了尴尬,只看见一幅绣着紫色小花的潮水渐渐向我漫过来,我等待着自己被淹没的一瞬间。然而那片紫花的流水却突然停滞了,就像被一道无形的堤岸所阻挡,永远也不会浸上我的双足。
你就是忘我剑仙么?女孩丝雨问。
我说我不是。然而她的眼睛却看着我的身后,仿佛一根极细的铁丝穿透了我。我有一点痛。
师父的声音冷冷地传来,我忘了谁是忘我剑仙。
女孩丝雨没有动,很平静地说,我要你收我为徒,我已经找了你大半年的时间。她的声音里透着疲惫,我看见她的脸上沾着尘土。
我已经有了徒弟,师父说,你走吧,你知道我只收一个徒弟。
你的徒弟就是他么?女孩丝雨终于望了我一眼,冷笑了。如果他死了呢?女孩丝雨忽然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是带着粉红格子的素笺,她持着那素笺朝我的咽喉划来,我感觉得到那纸边如刀刃一般锋利,我看见自己的血打湿了那张素笺,象落上了许多鲜艳的杏花。我看见那素笺上只有两行字: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
错了,我说错了,事实并不是这样。不过,这种奇怪的幻景总是紫藤一样缠绕着我,让我需要冷静地思索,才能记起当时的真相。实际上,女孩丝雨并没有向我动手,她甚至根本没有看到我。她仍然盯着我身后的师父,柔和而坚定地说,如果你不肯教我“忘我功”,就告诉我忘川在哪里,我知道你有线索。
我不知道忘川在哪里,我自己也找不到。师父兴味索然地说。你走吧。
女孩丝雨的眼中露出了决绝的神色。她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是带着粉红格子的素笺,那张绵软的纸在她的手中如刀刃一般锋利。女孩丝雨对抽身远去的师父说,你不告诉我,我就只有死。然后她用纸朝自己纤细的手腕割去。愣在一边的我呆呆地看着红色的血珠慢慢地溅洒开,在阳光下反射着晶莹的光,直到她踉跄倒下才奔过去手忙脚乱地给她包扎。
我抱着女孩丝雨找到了镇上的大夫,我豪阔的出手让那大夫殷勤备至。我看到女孩丝雨苍白的脸上露出了微微一笑,但是我没有明白她那笑中隐藏的深意。她轻声说谢谢你,然后就遵照大夫的嘱咐安然入睡。大夫宽慰我说她腕上的伤口不算深,完全没有危险。我放下心来,想起她对我道谢,醒悟她其实是不想死的。
然而我还是守了她一天一夜,看见她的脸色像秋季的苹果一样慢慢地红润起来。我觉得自己像一个爱财如命的庄园主一样守候着自己的果实,幻想着这些果子可以卖个好价钱。虽然我心中一直告诫自己我只是在学习父亲的侠气,而且做的是最微不足道的好事,然而一种期待某种奇迹出现的自私心态却不时从心田中发出芽来。这是一种微妙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接下去该做什么,只好专心地坐在她身边等待,脑子里七彩的颜色翻来覆去,最终融合成空白一片。
这种混沌的空白状态让我竟没有发现女孩丝雨的苏醒。你在想什么?她突然问,倒让我吃了一惊。我没想什么。我像第一次做贼就被抓住时一样手足无措。你真是忘我剑仙的徒弟么?她又问,眼里闪着明亮的光。而我无暇细想她迅速来临的健康,连忙点点头,是的,我正在学他教的道法,不过我很笨,还没有学会。
女孩丝雨静静地打量着我,我可以在她乌黑的眼睛中看见自己的脸。我看到的是一张愚钝而迷惘的脸,我突然恨自己为什么长得一点不像师父口中温文儒雅的父亲。
你不是笨,你学不会只是因为你不知道为什么要学。女孩丝雨忽然说。
是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学。我若有所感地重复着。
女孩丝雨微微叹息了一声。
但是我现在知道了。我突然变得聪明起来,你不是想学么?我学会了可以教你。
女孩丝雨又望向我,你没有骗我么?
其实你的武功已经够好了,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学这门没有用的功夫。我挥了一下手,其实这种功夫说是修仙之法,却连只苍蝇都打不死,而你却可以把纸用得跟刀一样。
女孩丝雨不易觉察地冷笑了一下,如果你能忘掉自己,这门功夫就有用了。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想了一会,才记起这个久已遗忘的姓名,因为从来没有人用它。我叫方颂。你呢?
女孩丝雨也顿了一下,才说我叫丝雨。很久以后,我才知道这并不是她的真名。
从此我常常与丝雨相会,每次她都会追问我练功的进展情况,偶尔也会学上一点,却也不太用心。说来也怪,自从认识了她,我练功进境大增,这一点连师父也体察出来。你常常与那女孩见面吧,师父说,你要小心点,那女孩只是在利用你。背地里我想也许丝雨确实是在利用我,但是我心甘情愿,我有一种奉献的幸福。为了她我忽略了自己的存在,我不再会胡思乱想自己活着的意义,我不再会感到寂寞无聊,她的身影填充了我所有的空间。我用更加勤奋的练功来作为对师父的回答,希望以此堵上他的嘴。看到我由此得来的进步,师父也就矛盾地缄口了。
与丝雨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即使我们只是静静地坐在河边,一句话也不说,我的快乐还是可以像她的紫花裙幅一样将我淹没。其实我们在一起究竟做了些什么说了些什么我都不记得了。一提到那段时光我眼中总是显现出草地上开满的紫色小花,直到现在我走路都小心翼翼地避开那些紫色花儿。
我唯一清晰记得的丝雨给我说的话正是响在一片林中的草地上,我眼中她的裙幅与草地渐渐地融成一片。她说你知道忘川吗?你有没有听过“忆川水浊忘川清”这句话?我那时正专心地比较她裙上与草地上的紫花的区别,只是随意地摇摇头。她于是有些气恼地说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呢?你师父马上就要搬到另一个地方了你也无所谓吗?
他是要搬走了,我说,但这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你说过要和我们一起走的。
是的,我是要和你们一起走,她痛苦地说,因为我也想找到忘川,你师父就是一直在寻找忘川,可现在我相信他也不知道忘川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