式欧随老吴出了门,走到楼梯转角,回头看时,见祁太太还立在房门首,含笑相看。式欧霍然红了脸,那祁太太倒坦然的一笑,就转身进屋去了。式欧心神飘摇地出了旅馆,才向老吴道:“你真把我闹糊涂了,在医院里说了一大片胡话,又强把人拉到这里,却竟叫我来禀见人家的太太。这是为的什么?大约你是奉你太太的阃令,来邀这位太太到家里打牌,嫌独行寂寞,却赚我陪你走一趟。真是拿人开心!”老吴翻着眼道:“做什么拿你开心?这位祁太太就是我说的那个人。本说给你介绍,现在介绍成功了,你不谢我,倒说这种昧心话,岂有此理?”式欧不信道:“人家是位太太。你给我介绍怎的?”老吴道:“你听我称呼她作太太,就当真当是太太么?太太倒是太太,可惜没有老爷。”式欧道:“难道是什么不正经的人,冒称太太骗人?”老吴摇头道:“这倒不然。论起她本是正经人家的太太,不过在太太二字之上,又吃亏多了一个姨字。她嫁祁老爷以后,因与大妇不和。那大妇虽不虐待她,却自己成天寻死觅活地闹。那祁老爷情知就里,只得忍痛割爱,把姨太太打发出来,以求那大妇安静度日。祁老爷本舍不得姨太太,便给姨太太许多礼己物件,以为赆赠。你看那房里许多讲究陈设,岂是旅馆所能有?都是祁姨太太自己所带。因为那房间是包月租的,所以能把旅馆原有的陈设撤去,换上自家家具。你只看外面如此,内里可知了。我因为当面不能犯猜忌,所以不称姨字,你就把她当真正现任太太了。只为她以前和贱内是手帕姊妹,如今她从祁家出来,原已和祁姓断绝关系,不过人们叫惯不好改口。她这人颇有心胸,脾气也很好。人品是你瞧见的了。她现在孤身一人,很感觉孤单无靠。急于寻一个寄托,时常把心思向贱内谈说。贱内便叫我代为留意。不过这事很难,不够样的她也瞧不上眼,十分好的少年公子,又都自有大家闺秀作配。谁能要这弃妾?而且她的嫁人条件,第一是要为妻,第二是嫁后永远不许丈夫纳妾,第三是要对方人品相貌气度全要超群,方能入选。只要这三件完全办到,对方便是一贫如洗,她也毫不嫌弃。因为她手中颇有几文,所以只是重人不重财。据她说只要对方一切可她的意,就是由她供养一世,也愿意的。我已替她物色了几多日,一向不得其人,后来虽看出你足可入选,但因你是新派人物,未必把此人看得到眼,恰巧昨天有了柳如眉一节,我才知道你这人倒是随和得很。既不鄙视妓女,当然不致鄙薄弃妾。并不像那些新人物那样支离古怪,所以才领你来见她一面。言语间已把意思暗示给她。方才看她对你的意思,很是不坏。你如以为有可能之道,这件事便可由我和贱内给你们办理圆满,成就这一段姻缘。论起这个人儿,虽然外面看着浮华,实际绝非普通浪漫过度的姨太太之流可比。而且又心胸宽阔,寻常男子也不及她。只看那等气度,又岂是等闲的女人所可仿佛?但只一样,她只差了曾嫁过人这一层。再说又是嫁人下堂的姨太太,论身分,可怜连个活人妻的资格还不够,不过只是个活人妾罢了。粗看起来,凭老弟你这样人品资格,若合这活人妾订了终身之好,似乎委屈的很。但是就我个人的意见,像她这样的人,除了名义不大好听以外,哪样都配得你过。我若不是深知她的内情,绝不敢管这闲事。因为我瞧着一切恰当,想了又想,所以今天才敢向你开口。你只就她的人品上着想,这事才有成望,至于旁的可以搁起不论。若注意到她的资格,枉自菲薄了她,若注意到她的资财,却又轻视了你。此中种种情理,请你细细参详。明天我还有私事,明天不到医院来了,一切请多偏劳。可是明天我约这位祁姨太太在我家里晚餐,你要有意呢,就请晚七点到我家去吃饭,也可同她暂作友谊上的进步。我和贱内随着也设法撮合。你要不愿意呢,也不必明讲,只明晚不到我家,我就认作是你不愿意的表示,从此再不提这件事。”说着已走到十字街口。老吴道:“我的话都说完了,从现在到明晚,有这样长的时候,大约够你思想犹豫了吧?我明天再候明示,现在要到家了。明天见。”说着不顾式欧,就转过街角,自行回家。
式欧被老吴拨弄得好像入了迷魂阵,以先是自己不知遭所以然,及至老吴说出个所以然来,式欧知道了事情的所以然,却又摸不着自己的所以然了。就迷迷惘惘地看老吴走去,到老吴真个走得不见影儿,才觉得自己有许多话该向他说。可惜老吴已没法捉回,只好自家踽踽独归。进了医院,踱到自己的卧室,外衣也没脱,便倒在床上,痴痴地呆想。想了许久,忽地哑然自笑道:“天下新鲜事全被我遇见了。当初我上学时节,仿佛只知道世界上有学校,有家庭。即使想到配偶,也只知道世界上只有女学生一种人。后来毕业行医,依然没改以前的观念。后来遇见芷华,演成那一幕情剧。她虽不是女学生,也还去女学生未远。想不到如今入了市井社会,才领略到世上男女竟有这些种类。像什么妓女,什么嫁过人的姨太太,居然都可给人家作妻室!这些事已是我脑中向所没有的。再说社会上这些男子,也都好笑。像黄瑞轩就是那样只许自己胡闹,而单会管教旁人。老吴却又是不管旁人的身分如何,只要他自已以为可能,就要混管闲事。真不知这些人都是什么脑筋。只说老吴出头给我做这特别媒人,更是糊涂。难道他忘了我是有家有业的人了。怎可以把个不尴不尬的人胡乱推给我?岂不是笑话?凭我这样人,若娶个下堂的姨太太为妻,能向谁说得下去?还不比弄个妓女,旁人谈论也只能说是荒唐,还不致有旁的难听的话呢。”想着便笑道:“我管他闹些什么,一个不理,万事皆休。明天不赴老吴的约,岂不一了百了?”自己叨念到这里,心中立时松快。正要安寝,无意中又念到那祁姨太太的声音笑貌,真是个难再得的佳人,不禁便再把她提上心来。自想近来所见的女子,像芷华的幽秀端庄,柳如眉的苗条明艳,虽然都是耐人思量。然而若比起祁姨太太来,就觉姨太太的仪态万方,风流大雅,绝对为二人所不能及。芷华如眉的美,似乎都要用眼看才能领略。那祁姨太太却不知怎的,不须张眼,只隔着四五尺,那风韵便像能扑到人的身上。而且她那高贵而和蔼的风度,也令人无可譬喻。只觉得她一言半语,为她死了也是甘心,真不知是什么原故?式欧这样长思细想,恍然似见那祁姨太太立在面前,越想越觉可爱。忽然又转了个念头道:“那祁姨太太被旁人怎样看待,且不必管。只我已把她看作天上神仙,不是凡人所能亲近。如今我不见她也罢了,既然见了她,对她又是这般爱慕。怎能一面爱慕,一面又看低她的身分,轻视她是人家弃妾?我应该想开一些,弃妾也是个人呀!我这样开通的人,怎又忽然有了阶级观念?岂不是大错?不过老吴做媒的话,也并非正理。我爱慕她,何必一定要她嫁我。能做个朋友,也很算福分了。看来明天的约会,不可不去。不过要通知老吴,再不可提起做媒的话,只求能和她做个异姓朋友吧。至于其他,不是我所该希望的。”式欧如此想去,虽然费了许多转弯的脑筋,然而实际还是应了老吴的约,安稳睡了一夜。
次日在医院料理已毕。到了晚间,钟过六点,正要到老吴家去,忽然一个侍役跑来道:“吴院长来电话,请您去接。”式欧正愁着此际自己若跑到老吴家里,好像对祁姨太太有了急于攀附的心。老吴纵不讪笑,自己也觉厚颜。如今听他来了电话,料道是来催请,自己正好趁这催请之机,乘势前去,也算有了台阶。便忙忙地去接。哪知拿起话机,问了一句,不想那边说话的竟是女人声音,听着很是耳熟,心中正在诧异。只听那边道:“您是张先生么?”式欧应了一声。那边又道:“我们是惠明楼饭庄。吴院长在这里请客,请您过来。”式欧更诧异道:“吴先生不是在家里请客么?怎又改了地方?”那边迟了一会,才答道:“因为家里不方便,才改在这里。”式欧这时才想起该问那边代表老吴说话的是何如人也,便问道:“您是哪一位?”只听那边笑声道:“我是女招待。”说完这一句,就把线断了。式欧暗想这惠明楼是很规矩的大饭庄,而且生意兴隆,用不着女招待招徕。日前曾被人约在那里吃过两次饭,都未见女招待的影儿。怎这几天又添上这种点缀了?便也不多思索,略自整理衣服,就出门坐车直到了惠明楼。
进门问那在门首送迎的人道:“吴先生请客在哪个房里?”那人看了式欧一眼道:“您贵姓?”式欧暗诧向来没听见过饭庄招待人,像阍者一样向吃客询问姓名的。但仍随口答道:“我姓张。”那人也不答式欧的话,只举手向里让了一让,口里喊道:“七号。”接着里面一叠声答应。式欧便走进去,便有堂倌领导上楼,走到一间房前已另有个堂倌伺候着把门帘揭起。式欧意料着既是老吴在此请客,请的又是祁姨太太,当然有老吴的夫人作主人,此外当然还有陪客,进去当然有一番寒暄熟套。便先在腹内预备下应酬的言语,以免临时失仪。哪知进得门去,屋内竟悄然无人。式欧只道这引路来得夥计误会自己是个独身吃客,所以引进这个空房,便要退出,向堂倌诘问。却在一转身之际,倏的见门旁偏左的墙角椅上,端坐着个美貌女子。却是低着头儿,面貌瞧不清楚。式欧仓卒一看,不是老吴的夫人,又不是祁姨太太,还以为是老吴请的旁的客。却又不知老吴这做主人的何以不在屋里?自觉不大方便,低下了头仍要退出。这时忽听那女子叫道:“张少别走,吴先生就来。”式欧听说话声音,就是方才打电话的人。这次近听亲切,更觉耳熟。连忙定睛再看,立刻大吃一惊,原来这个女子绝非式欧所能想到,更不是老吴预约请客这一会上的人。原来竟是那前几日一见倾心,又被黄瑞轩几语拆散的那个名妓柳如眉。不由吃吃地道:“你……你……怎……”柳如眉才亭亭立起,面上似笑似嗔,轻移莲步慢慢向式欧面前走来,手扶着桌子,望着式欧冷然一笑,却不说话。式欧心里更没了主意,只得又问道:“今天请客有你么?”如眉微晒,迟一会才稳稳地说道:“谁请客?”式欧道:“老吴。你先来了,又给我去电话,怎倒问我?”如眉笑道:“老吴没请我啊。而且他请客是在家里,也不在这惠明楼。”式欧纳闷道:“那你怎……”式欧说了这三个字,便自停住。因为他心里的疑点甚多,不胜其问,所以只发个问询语气,等那如眉自己回答。哪知如眉微微一笑,倒坐在桌旁椅上,顺手拿了几个白瓜子嗑着,却不答言。式欧可闷得受不住,只好先问她一节道:“既然老吴不在这里,你怎打电话诳我来,再说你又不是被请。”如眉仍不答话,慢慢把口里的瓜子皮儿吐在地下。式欧又接着道:“再说自不被请,怎知老吴今天请客?”
那柳如眉倏地脸上一阵轻嗔薄怒,把红唇一鼓,好像有许多怨恨待要发泄,但是接着星眸一转,面上又改作凌寂之色。望着式欧,冷冷的笑了笑,才开口道:“你不明白呀,大少,你闷得慌呀。呵呵。我有一件事比你还不明白,还闷得慌,想问你还没处问呢。今天好容易见了面,把你的先搁起来,该我先问问你咧。您哪张大少,前几天同我说得牙清口白的,定规好瞧我去,怎会一个猛子就不见面了?这个理儿,大少你得说给我听听。”说完嘴儿一努,脖儿一扭,只等式欧答话。
式欧此际十分为难,本来业已答应了她,自己却又无端爽约。黄过二人虽然说得她那样阴险诡诈,可是在外面总是她的理长。而且自己又不能卖了朋友,把黄过二人破坏的话说明。所以对她倒显得十分惭愧,没奈何,只得撰谎话道:“前两天医院出了些闲杂事,昼夜忙得不可开交,所以对你失信。对不起得很。我正想一半天里去瞧你呢。想不到今天竟自遇见,真是万幸。什么话也不必说了,咱们正好谈谈。”说着把椅子略挪一挪,表示出那愿接清谈的光景。在式欧原是借此打混,好敷衍过去这番诘难。哪知如眉满没把他的话入耳,只笑着向窗外闲看。半晌才把眼皮一抬,才哑然笑道:“大少,你干什么跟我说这些鬼话。你的事我全明白了,再装下去别怨我呕你。我告诉你吧,你心里倒是没有什么,也没承想对我失信。不过只为听了那黄二爷黄瑞轩的一片交明友的话,才冷了你的心。大少,你凭心说,我的话是不是?”式欧听了大为诧异,暗想这些事怎会被她晓得?但若对她承认是的,还是对不过黄瑞轩。待说不是,又怕她果真知道底里,倒被她看低自己的人格。因此就默默不好作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