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从来没有平静过,总是有各种各样的故事发生在各种各样的时间和地点,知道的人把它们公诸于众,世人把它们编成故事,诗人让它们成为歌曲,而笔者,把它们捧上神坛,变成传奇。我不知道一个好的故事应该由什么开始,又该由什么结束,如果开始和结尾一模一样,那就是一个连环,永不停止。若这是个喜剧,那还好些,观众们只需要一直笑就够了,可若这是个悲剧,连环就意味着无限的伤感。
当主人的枪完全瞄准我的那一刹那,我的灵魂出窍了,我能感觉到雪山和藏獒都消失了。我离开了寒风和痛苦,失去的血液和撕开的伤口也没有了感觉,我又回到了一个熟悉又温暖的地方,狗娘的肚子,生命从头开始。又一次生活,我一定要让结果与现在不同,可命运往往是无法改变的,就算有重活一次的机会,你还是会做出跟上一次一样的选择,无法改变,也不存在后悔。我还是看砖厂做狗王最后跟着主人来到西藏,走到今天,主人的枪指着我……
我没有冷汗直流,刚才的感觉依旧清晰,我的生命到底有没有过重复?谁也不知道,不过不重要了。
砰!
主人又一次开枪了,跟瞄准小狐狸时一样,主人的枪法很好,没有一只藏獒、一只狼能够躲开,可我躲开了,因为我不是一只一般的藏獒。
子弹擦着我的身体过去,擦破了皮毛,在我身上擦出了一道血线。我看着主人,这一刻,我的眼睛不再浑浊,不再驳杂不堪,我终于有了一双通透的眼睛,一双纯色的眼睛,红色,血的颜色。
“嗷!嗷嗷!”
我向主人跑去,并不是攻击,只是想问问主人为什么,我挟着风雷的威势,向主人跑去,只是想知道为什么。
獒王向后退了一步,它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惊色。在这一刻,獒王清楚地感觉到,我能够杀死它了,就像它当初杀死白爪一样,可我没有去杀它,而是去找我的主人,这让它有了些幸运的感觉,狡猾地退却了。狂热的它似乎清醒了。
主人看到我扑来,又是一惊。语言不通对于智者来说无伤大雅,他们不必说话就能明白别人的意思,而对于凡人,这就是致命的。我一直在问为什么,主人却觉得我要去杀他。此时,距离已被拉近,再开枪已是不能了,与上次开枪不同,这一次主人没有半分犹豫,用力向我掷来一把刀。刀锋划破了我的身体,对我的伤害比那子弹还要大些,我能感觉到,主人已经动了杀机。
被他杀,其实也好,至少可以离开这个污浊的世界,不再为生死、爱情、友情、生命而困扰,那该多好。虽然这样想,但我还是没有这样死去,我看了主人一眼,红色的眼睛永远留在他的心里,主人的形象也印在了我的心里,我转身就离开了。
有两只藏獒想上来拦住我,但被獒王阻止了,獒王没有来拦我,因为现在的我让它有了危险的感觉,我可以杀死它。主人看看獒王,见獒王没有要追我的意思,我的主人开始有了焦急的神色。在雪山上这么久的狩猎生活告诉我们,千万不能让猎物逃脱,尤其是一只已经被他伤害过的充满怨恨的猎物,因为它再回来的时候会给你带来最疯狂的报复。主人一咬牙,自己循着我离开的方向追了过来,獒王没有阻止,也没有跟来。
一阵嘈杂,紧接着,一个个身影从远处奔来,它们身体健壮,神情焦急,看到藏獒们眼睛都要滴血,这是一群狼、狐狸还有几只熊组成的联军。若在平时,獒王根本不会把它们放在眼里,就算没有人类枪的帮助这里也没有人是它的对手,可今天事情变得有些不同了,如果这些弱者一拥而上,它真的会死在这里,今天是它死亡感觉最强烈的一天。
它第一次有了对雪山众生的思考,和谐雪山,世上哪有绝对的和谐?和谐又哪里是杀出的,就算真的杀尽所有的猛兽又如何?有生便有死,这是大自然定下的规矩,不能改,亦不必改。一切都只是一场梦。
獒王第一次生出这样的无力感,这是它在草原上所没有的,也是它从未有过的。
“串儿在哪?你们杀了小狐狸,真是群混蛋!快说,串儿在哪?”
獒王扭扭头,对这粗鲁的问话不以为意,叹道:
“这场荒唐的战争,也许真的应该画上一个句号了。”
对面领头的狼好像并没有獒王这样的领悟,一脸茫然,听到獒王的话以后也不像狼族平时的高傲,竟是一脸的呆傻相,问道:
“你说什么?什么句号?”
獒王笑着摇了摇头,叹道:
“有光明便有阴影,阴影无法创造光明,和谐的雪山,一直都在,没有想法就是最好的圆满。”
对面的狼好像失去了耐心,语气更坏了些,甚至摆出了攻击的姿势。
“你到底想说什么?”
獒王笑而不语。
虽然此刻的我可以杀死一切,但我的身体状况已经差到了极点,如果没有一个像乌金那样医术精湛的人马上对我施救,我绝对命不久矣。乌金,你的预言很准,这一次回到雪山我真的会死,就是不知道你的另一半预言会不会实现,我已经没有机会去印证了。
我跑啊跑,一直跑,直到没有力气。而主人,就在我后面不远不近地追着。
到这一刻,我才真正懂了白爪,懂了灰头,也懂了乌金为什么可以拥有与动物沟通的力量。什么藏獒高贵,狼族肮脏,什么杂种,又什么狼王獒王,其实都是假的,所有的血统都一样,所有的人,所有种族都一样。
无论是狼、藏獒、人,他们都是一样的,一个个由个体组成的,都有着属于他们自己的灵性,自己的品格,种族的界限并不代表什么,更不要提血统。原来在白爪的眼里,藏獒,一直只是一个笑话,所以它才会说我与众不同,所以它才会那样孤傲于世。这道理无比浅显,不难懂,可这世上能懂的人却是太少了,藏獒之所以是藏獒,不在于血统,而是因为那颗无所畏惧、勇敢向前的心,这才是藏獒的真谛。
我总是告诉自己藏獒要有忠诚,可我的主人已经堕落成魔,我的忠诚对于雪山将会是一种伤害,在这个时候,我又如何忠诚?今天,主人对我开枪的那一刻,我看得最清楚的不是子弹,也不是枪眼,而是主人的那双眼睛,尽是嗜血的光芒。这样的眼睛,我只见过一次,那是大熊暴怒时的眼睛,但是大熊都没有主人来得可怕。
我很清楚,主人已经不是初来西藏时的主人了,也不是第一次上雪山那个寻宝的主人了,以前他的杀戮是为了生计,现在他的杀戮是为了满足他杀戮的欲望。
我伏在地上,静静等待着。血慢慢流出我的身体,带走了一切热量,让我寒冷。不过没关系,没有了朋友,主人变成了这个样子,寒冷已经不能让我怎么样了。以前我总会考虑如果主人死了李若兰怎么办,所以每次打猎我都会爆发出十二分的潜能,现在我已经顾不上她了。当忠诚与正义需要选择时,无法选择,而当错误的忠诚与正义冲突时,这一次,我想选择正义。
我趴在那里,慢慢等待着,主人则快步走来。我已经下了决心,为了雪山众生,或者说是为了主人,我要把刀牙扎到主人的喉咙里。
终于,主人走到了,看看我,举起了枪,满是杀意,从我出生开始的情分在他心里已经完全消泯了。我跳起来,把他扑倒,刀牙扎进他的咽喉,品尝他火辣苦涩的血,这一切突然又自然。
李若兰已经进山,乌金叹了口气,就连他也不知道她走得是早是晚。他看看天,无论发生了什么,雪山的天空还是一样晴朗。
我能感觉到,我的生命慢慢流逝,马上就要去陪伴我的主人。我不觉得咬死主人有什么过错,这样对他真的是种解脱。对于獒王,我没有怨恨,对于父亲,我只剩下怜悯,我所有的朋友都已离开人世,我马上就要到另一个世界去跟他们团聚了,希望他们喜欢我做出的答卷。
我慢慢合上眼睛,了无牵挂地遗忘了这个世界。可我只是自以为了无牵挂,故意地遗忘了忘不掉的东西。就在我的眼皮将要完全合起的时候,我的眼前出现了故意遗忘的人,李若兰。
在她面前,是遍体鳞伤即将死去的我和我主人未冷的尸体。迎上她的目光,我没有愧疚,这一生,我只觉得这一秒,我才是一只真正的藏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