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真正的草原。草原上清风拂过,带起了一阵藏獒和牛羊的气息,这热烘烘的味道让人从鼻子到心里都暖暖的。
草原上的时间流逝得很慢,就像那铺满了整个草原的牧草,纵使人獒踩踏,牛羊啃噬,一天天,一年年,也未见多大改变。草原上的时间是会生长的。当青春即将枯萎之时,草原上特有的虔诚和热情总会将人重新点燃,注之以时间的力量。
草原上是没有时间的,今天,明天,每天都是一样的蓝天,又都是一样的欢乐。李若兰是这样想的,所以她在草原度过了多少个日日夜夜,还是容颜不改,青春火花不熄,她甚至感觉只要待在这片草原,守着这群可爱的藏族孩子,她就能长生不老。
可是现在,被青草蓝天凝固住的时间动了,就像开了口的堤坝,江水滚滚而来,很急很快,流得让人心焦。
草原无遮无拦,如火如血的夕阳缓缓降到地平线之下,宣告着夜晚的到来,夜晚是什么?夜晚与白天的区别是什么?一千个人也许会有一千个以上的答案,这些答案有的浪漫,有的文艺,又有的充满着积极又颓废的气息,而李若兰的答案只有两个字——黑了。
夕阳降下地平线,这个时间叫做傍晚。李若兰倚在学校帐篷上,乌黑长发不知为何有些凌乱,如星星一般明亮的双眼,看过了黑夜和白天的界限,她远望夕阳。
王兵离开草原已经半个月了,在这半个月里,音讯全无,好像被草原上的狼群吃掉了,也好像从未出现过,他只是她的一个幻想。
虽然对于李若兰来说,草原上的时间是永恒的,就如一个没有生老病死的永恒国度,没有悲伤,没有钩心斗角,只是每天快乐地生活着,在这里,时间没有意义,一天,一年,乃至十年百年,又能如何呢?
可时间若是没了意义,生活的意义也将同时丧失,人陷入迷茫。李若兰正是这样,每天给学生上课,在草原看日出,看日落,周而复始,不去想别的,仿佛没有了过去,也不必去想将来,生活只需要这样一天天过去就好,虽然看似永恒,可却不是永恒。
在这迷失于永恒的日子里,有着无数美好的幻想,可幻想终究是幻想,一旦草原永恒的美梦被打破,那李若兰将无法面对抽走了灵魂的空虚感。
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人,一只狗,一个叫王兵的人,一只叫串儿的狗,是这两个东北老家来的生物,把她拉回了现实。
世上并不是只有草原,只有草原上的美好,只有学生,只有日出日落……世界上的东西很多,或美或丑,就如同锅里的饺子,各不相同,拌得不匀的盐让每一个饺子都有属于自己的味道,或咸或淡。也许草原的生活是美好的,美好得凝滞了时间,但这凝滞也只是把时间忽略,时间还在,不增不减,生活在这样的美好世界里,李若兰总有一天会变成一个老姑娘。
是王兵让她从美好中走了出来,不再是那个只知道教学生看太阳的老师,所以她是多么的感谢王兵,又是多么的依赖王兵啊。
可是王兵也消失了,这个带着活力的男人消失了。
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李若兰美丽的脸颊,如白玉般温润的皮肤被染上了一层血红,这血红看得到,却又并不存在,稍纵即逝,带着梦幻的调皮。王兵也是这样,一个在梦幻世界里出现的把她带回了现实的梦幻般的人,谁又知道他是不是一场梦幻?谁又知道所谓的现实是不是另一场梦幻?
也许是吧,李若兰站起了身,抖了抖因为坐在地上而有些脏了的衣角,摇了摇头。女人,果然是半梦半醒间的一种生物,迷恋梦幻,却又在梦幻中挣扎。
“或许他的出现只是我的臆想吧。”
李若兰如是想,如是说。
夕阳已经完全降到了地平线之下,取而代之的是不知何时现身的一轮明月,李若兰没有看月亮的习惯。太阳,象征着光明,象征着活力,李若兰在这大草原里需要这些。而月亮,月亮上寄托的那些细腻情感和思想意境是李若兰所不敢触碰的。这个能教一个小学所有科目的博识老师很聪明地避开了会让她难过的东西,转身回帐篷睡觉去了。
刚才的夕阳已经泯没,它死了,在死亡中积聚力量,明天,它会活过来,那时又将是一个朝阳。
雪山的夜晚照例是冷的,可雪山的冷冷得不静,冷得嘈杂,冷得吓人。狼嗥远近皆可闻,熊咆也在我灵敏的耳边低低地响着,一切都是那么的和谐自然,但又危机四伏。
主人的帐篷里,灯光早已熄去,这世界现在是如此黑暗,如此神秘。我离篝火近近的,脏兮兮的毛发上面粘着干涸的血液,那有我的,也有狼的,甚至熊的。我拼命汲取着火焰的温度,恢复着体力,准备着还看不到的下一场战斗。在我的面前,有这么一坨肉。这坨肉是生的,味道腥膻无比,血也没有放干净,让狗难以下咽。可我却不得不吃了这些肉,因为我要活下去,我要胜利,我的前面不知还有多少只熊多少只狼在等着我。
事实上,我面前的就是一坨狼肉,或者说是狼的残肢断臂。
我嗅了嗅,这玩意儿一点都不能调动食欲。可我还是张嘴咬了下去,这一咬好像咬到了石头,硌得我牙齿隐隐作痛。雪山温度不高,这肉冻了。我伸出长长软软的舌头把它裹了起来,用口腔的温度把它软化掉,再慢慢地,慢慢地吞下去,让胃里充满这腥膻的狼肉味,这令人作呕的味道。
老实说,我厌恶这种战斗,并不以之为荣,因为鲜血给雪山染上了一层暗红,且这暗红不只流于表面,还在向着冰雪内部不断渗透,难以洗刷。我心中的雪山不是这个样子的,藏獒心中的圣地不是这个样子的。
雪山上,人与藏獒可以自由自在,尽情地奔跑,无论大小动物,都能和睦相处,绝无让鲜血落在纯洁雪地上的道理。这是一块神奇的土地……
可这终极梦想,却也染着阴霾,那是一群嘴脸狭长,眼中闪烁绿光的魔鬼,它们嗜血好杀,倚仗武力胡作非为,破坏藏獒的终极梦想,它们是狼!
我对狼肉的咀嚼又快了些。
吃着冷狼肉,山间的冷风吹过,这一切都让我想念以前的日子。在砖厂的钢筋铁笼里,虽然白天没有自由,却有肉吃,有暖窝。那时都是些什么肉啊!有红烧肉、酱牛肉、土豆炖牛肉、萝卜炖牛肉、锅包肉、白切肉、水煮肉……各种让我流出口水的香肉。现在的我想想过去的肉流口水其实是一件好事,唾液的分泌有利于化开这些冻得坚硬的狼肉。
这些肉,哪一种才是最好吃的呢?红烧肉嫌腻,锅包肉又太虚……思来想去,我从出生以来吃到的最好吃的东西其实不是肉,而是饺子,李若兰亲手包的饺子。
我想再吃一次她包的饺子,哪怕没有肉味的浓郁香滑,放在我的嘴里就欲罢不能,可我就是想再吃一次她包的饺子,这饺子的味道就藏在我的舌根下,随时升起,随时回味。这味道不止美味,还让我有一种膜拜的感觉,我膜拜于她饺子的味道,李若兰的饺子。
想到这个,我竟淌出了口水。
主人是爱李若兰的吧,她那么美丽,那么善良,落落大方。作为一只忠诚的藏獒,我应该希望主人和李若兰在一起,为他们祝福,看着他们结婚生子,这才是正宗的藏獒逻辑。可我只是个串儿,我的逻辑也有些串儿,不像其他藏獒那么正宗,我在想的也并不是美好的祝愿,而是——为什么一开始李若兰不是我的主人。
这想法让我很惶恐,我不敢再见李若兰,因为这念头里面有背叛的影子。作为藏獒,背叛是出圈儿的事。
我为何如此痛苦地纠结,这是藏獒不会有的。也许因为我不是纯粹的藏獒,也许是我还不懂藏獒的真正意义。
此时的我却更倾向于前者,好在,我看不到她,可我又想看到她,我这是怎么了?
雪山的帐篷里,王兵熄了灯,钻进睡袋。这段时间他带着我已经拿到了不少的狼皮,卖了不少钱,除了寄回家去的部分,剩下的也足够他在草原的花销了。
“是该回去了。”
回哪呢?当然是草原了。王兵想一个姑娘了,一个只看太阳不看月亮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