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夜里,老头子临睡觉前想把那10万块钱藏起来。院子有门,屋子也有门,多少年了,从来没进来过小偷。可是这天晚上,老头子总觉得小偷会来。他先是把10万块钱装在衬衣的袖筒子里,两头扎死,放在枕头边上,手搭在上面。可是,闻着崭新的人民币的气味,他睡不着。起来抽了两支烟,躺下,还是睡不着,他又把钱装进一个破提包里,踩着凳子放在房梁上。可是,他在黑暗中盯着房梁上那个黑乎乎的提包,总担心它会掉下来,于是又取下来塞到床底下。塞到床底下又怕被老鼠啃了嚼了。折腾到半夜,人怎么都睡不着。后来,他想到了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那就是牛圈。牛圈在院子西南角,里面养了一头健壮的母牛,还怀孕了。原来的水泥食槽裂了个大口子,不用了,但还没有搬走。老头子披着衣服起来,没开灯,在黑暗中摸索着用一张塑料纸把那10捆钱包好,放进牛圈的那个破食槽里,上面盖了一些乱草。如果有小偷来,绝对不会想到钱放在这里。老头子为自己的聪明感到自豪,躺在床上咧着嘴笑眯眯地睡着了。下半夜,他起来小便,又披着衣服去了趟牛圈,在破食槽里摸了摸,塑料纸完好。
天亮后,老头子去喂牛,一走进牛圈,在晨光中瞥了眼那个破食槽,惊得一下子蹦起来了。那个破食槽里,包钱的塑料纸散开了,10捆钱不翼而飞。他跑到院子里,转了个圈,打开院门往外跑,跑到了村路上。村路上空无一人,在朝霞中一片彤红。他又跑回家来,跑到牛圈里,和牛对视。牛正在“倒沫”
(鲁西南把“反刍”称作“倒沫”),瞪着大眼睛,一脸单纯和安详。
老头子从牛圈跑到院子里,从院子里跑进牛圈里,怎么都想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从现场看,这钱不像是被偷了。可是,不是被偷了又会是什么可能呢?
贾成功听了这些情况,并没多么心疼那些钱,那只是他的1/87。谁有87块钱,丢1块都不会太在意。他只是觉得太奇怪了。他安慰老两口不要难过不要心疼,不就是10万块钱吗,没了就没了,过些日子再给他们10万。老太太擤了一把鼻涕,说:“你说得真轻巧,你的钱是大风刮来的?你光给我们钱,李菲不会有意见?”
贾成功心里又咯噔了一下子,他想,他就是把872万都给了父母,李菲也不会有意见了。他不再说什么,决定去勘查一下现场,于是就进了牛圈。老头子也跟过来了。贾成功仔细观察破食槽里的乱草,并找了给牛拌草的棍子来回拨弄着。忽然,他看见乱草里有几片人民币的碎片,大的有榆树叶那么大,小的像指甲盖那么小。牛嘴边倒沫的沫子是淡红色的。老头子也看见了这些碎片,疑惑地看着贾成功。贾成功笑了,拍了一下大腿,说:“我知道钱在哪儿了。”
老头子眨巴着眼睛,问:“钱在哪儿?你是说在牛肚子里,叫牛给吃了?”
贾成功很肯定地点了点头。他想起有一次看电视,偶然看到一个小知识:牛的草料如果太单一,营养失衡,牛就会产生“异食癖”,吃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从裤兜里摸出两张人民币,伸到牛嘴那里,牛果然伸出舌头要把钱卷进去。老头子见状,抄起拌草的棍子向牛背上抡去,抡得啪啪地响。牛哞哞地叫,乱踢乱蹦。老头子冲着牛恶狠狠地咋呼:“你活不成了,今天就宰了你!”
牛不知是因为了挨了打,还是听懂了老头子的话,眼角流出泪来。很多家养的动物都通人性。贾成功想起小时候有一年家里卖猪,卖猪之前给猪准备了顿美餐(猪食里多放了些坏地瓜),让它多吃点,卖的时候压秤。可是猪摇着尾巴在圈里跑来跑去,不住地哼哼,也不享用美餐,显得焦躁不安。主人说“卖猪”,它听见了。它大概知道自己是“猪”,也明白“卖猪”
什么意思,所以就以绝食来抗争。牛比猪更聪明,也许知道“宰了你”是什么意思。牛的眼神让贾成功心里很难受,他走出了牛圈。
看来必须得宰牛了。牛能反刍,那10捆钞票它吞下去顶多有三个小时,肚子里也许会有一些完整的钞票。这头母牛加上肚子里的小牛,大概能卖4000块钱。如果宰了它,肉能卖2000多,这样一算,如果能从它的胃里取出20张完整的票子,宰了它就划算。老头子主意已定,吃完饭就宰牛。
吃早饭的时候,老头子很没胃口,什么都吃不下,还不住地打嗝。老太太也盯着眼前的碗,一口小米粥都没喝,还不住地抹眼泪。她说:“10万块钱,说没就没了。能盖两处院子了。
要是种麦子,得种十好几年。”
这时,老太太还不知道那些钱让牛给吃了。贾成功虽然心里也有些不舒服,但他胃口还不错。他喜欢吃母亲蒸的馒头、腌的咸菜。老头子知道,如果老太太听说钱在牛肚子里,得宰牛,饭肯定更吃不下了,于是他劝老太太说:“你也吃点吧,快点吃,吃完了我有话说。咱那10万块钱,说不定还能回来一些。
我了解你,你的心理承受能力很差。”
听“心理承受能力”从老头子嘴里说出来,贾成功差点把嘴里的小米粥喷出来。他也劝母亲赶快吃饭,一会就凉了。老太太掰了一小块馒头,边吃边长吁短叹;小米粥只喝了半碗,就把碗推出去了。
老头子看老太太实在吃不下去了,就把牛吃了钱的猜想和宰牛的想法说了。老太太听了,什么都没说,站起来收拾了桌子上的碗筷,端起来走进厨房里,回来往床上一躺,用毛巾被蒙住头,哭起来了。她在毛巾被下面边哭边说:“好好的牛就送到锅上,好好的牛就送到锅上……”翻来覆去只有一句“好好的牛就送到锅上”。
这头正值壮年的母牛确实为主人出大力了,而且它肚子里还怀了一头小牛,宰了它谁都心疼。现在,农村的机械化程度越来越高,养牛的已经不多了。但这头牛干活好,繁殖能力也很强,就没舍得卖。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卖了它。老太太一开始心疼钱,现在既心疼钱又心疼牛,这个初秋的早晨她心里真够纠结真够难受的。
贾成功本来打算今天去县城逛逛,看能不能见到朱蕊,没想到家里出了这样的事,只好待在家里。他坐在堂屋当门的椅子里喝茶、吸烟,不时安慰母亲几句。
老头子背着手,步履沉重地到外面走了一圈,回来后进了牛圈,再没出来。贾成功忽然发现老头子的背有些驼了。
宰牛的宋刀子来了,是老头子支使老二骑摩托车去叫来的。
宋刀子骑着一辆机动三轮车,车斗子里有好几把明晃晃的刀子,长的约一米长,短的约半尺短,还有绳子、塑料纸、皮围裙、化肥袋子等。
老二把宋刀子领进院子后,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吸了一根烟,骂了骂牛,就回前面自己院子里去了。按理说他应该在这里,帮帮忙,但他不放心媳妇。媳妇一夜没睡好,今天一睁开眼睛就烦,说话就像吃了枪药,看见鸡骂鸡,看见狗踢狗。
老二知道她还在眼红老大给老三的那一万块钱,心里不痛快。
老二担心媳妇把锅或水缸给敲了,所以得回去监视着她。
宋刀子是远近闻名的屠户。关于他,贾成功脑海里储存的形象是:高个子,红脸膛,络腮胡子,身上的衣服总是油渍麻光的,骑着自行车上,手里拿个鞭子,自行车后架上挂着几条吱哇吱哇乱叫的狗。他走村串户收狗,回去宰了卖肉。后来他不光宰狗,还宰猪、羊、牛、马,只要肉多,除了人什么都宰。
他炖出来的肉和下货味道很好,不用赶集去卖,在家里就能卖完。方圆十几里,没有人不知道宋庄的宋刀子,嘴馋了,或者家里来客人了,就带上钱骑着车子去宋庄买熟肉。
贾成功小时候经常见宋刀子,20多年没见,快认不出来了。
现在的宋刀子不到70岁,却佝偻着腰,脸色发黄,走路的时候脚有些抬不起来,不住地擦地。一看见他,贾成功脑子里一下子想起了很多事来,都是20多年前的事了。
宋刀子是贾成功的小学同桌宋爱国的父亲。贾成功所在的贾庄村子小,没有小学,小孩上学都跑三里地去宋庄的小学。
宋爱国嗓门大。1976年8月底,也就是刚入学那段时间,宋爱国每天早晨都高声朗读“毛主席万岁”,脖子里和太阳穴旁边的青筋一根一根地鼓胀着,聒得贾成功的耳朵嗡嗡地响。如果换成别人,那么大的嗓门朗读半个小时就“没电”了。语文课本的第一页是毛泽东的彩色画像,下面是“毛主席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