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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南园满地堆轻絮(1)

锦瑟回到那依山后的日子,平静得仿佛一潭死水。贺英等人只是肩负了保护她的职责,永远只会远远站在她身后,而她身边,却再没有旁人陪伴的身影。

苏黎偶尔派人送过来的一两封信会惊破一丝平静,但却都只似小石子投入深潭,不过片刻,死水便仍旧是死水。

进入宣德八年,苏黎的信便断了。

锦瑟大约猜得到他因何事而忙碌起来,但山中与外界消息根本不通,外间发生什么,她从来都无从知晓。又因京城离此地甚远,即便偶尔贺英等人中会有人下山,也几乎收不到来自京城的任何消息。

后来,锦瑟才明白,原来有些事,果然是没消息便是好消息。

宣德八年,初夏时节,前年已遭受过一次洪涝之灾的江、汰二州再度为暴雨所袭,洪水泛滥,大批百姓流离失所,苦不堪言。一时之间,天下怨声载道,皆言青越数年来天灾连连,皆因执政之人不得道,是以上天频频降宰,以示惩罚。

那依山中,锦瑟等人再得到苏黎的消息时,已经是宣德八年盛夏时节。

山中长期以来的杳无音讯,已经让几人之中最是沉稳的贺英也沉不住气,便亲自下山去打探。

三日后,贺英回到山中,立刻与另三人聚在屋中商议了什么事,约半个时辰之后,四人再度出来,却已经背上了各自的包袱。

锦瑟的屋子就在不远处,四人出来时,她正静静站在屋门口,似乎是在等着他们。

贺英一怔,与另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这才上前:“请姑娘恕罪,贺英等人,不能再继续留在山中保护姑娘。”

锦瑟伸手撑着门框,脸色是平静的,然而面容却微微有些发白:“出什么事了?”

贺英略一沉眸,低声道:“回姑娘的话,王爷出事了。”

他长久以来半分消息也无,锦瑟也不是没有做好承受某些坏消息的准备,然而此时听见,却还是禁不住煞白了脸色,良久,方艰难开口问道:“他……还安然无恙吗?”

“是。”贺英答了一声,“属下在山下探得消息,王爷出事之后,已由我惠军弟兄护着,离开了京城。只是如今身在何方,却不得而知。属下等深受王爷知遇之恩,如此大难之下,贺英等人必须下山寻找王爷下落,请姑娘见谅。”

锦瑟听闻他尚且安然,心头骤然一松,然而又听他此时此刻不知身在何方,一颗心忍不住又提了起来。

缓缓闭目沉思片刻,锦瑟才终于又缓缓开口:“他既然还安然无恙,那他必定会上山来寻我。”

半个月前,她三年守孝终于期满,便只等着他依照两人的约定来寻她,如今他既然还好好的,锦瑟便相信他一定会来。

贺英顿了顿,又道:“姑娘,家国天下,非儿女情长能比。若姑娘执意留在山上的话,贺英等人唯有自行下山了。”

锦瑟没有阻拦,而贺英也根本不劝说锦瑟与他们一同下山。

自此,大片大片的山林之中,便只留下了锦瑟独自等待的身影。

眼看着离他们约定的时日已经过去一个月,两个月……一直到半年之后,锦瑟依然没有得到苏黎的丝毫音信。

山外的世界是怎样一番巨变她根本无从知晓,然而这一年,山中的世界竟然也无声的起了变化。

这一年,原本根本没有冬季的那依山,却忽然在十一月的时候飘起了雪,在其后的两个月中,大雪接连不断,覆盖了层层山林,将原本常年青翠的几座大山,染得一片雪白。

因从来以为这山中无冬季,锦瑟翻出两年前绿荷准备的那些过冬的衣物时,才发现那些衣物或虫蛀,或霉烂,早已不能再穿。

锦瑟本以为自己会冻死在这山中时,有一日,门外却莫名出现了一包过冬的衣物。

大雪封山,进出无路,然而锦瑟却还是在雪地上发现了脚印,并且从脚印延伸的方向可以看出,给她送来衣衫的人,是从山外来的!

会是谁,冒着这样的大风雪,从无论可走的山林中一路而来,给她送衣物,却不现身?

锦瑟猜得到其中的一些可能,却不确定,唯一确定的是,绝不是苏黎所为。

如果是他,他不会不现身。可是这将近一年以来,他音讯全无,却究竟在何处?

三个月后,开春之际,山中积雪终于融化。

锦瑟苦苦守在山中九个月,终于不再作无谓的等候,而是启程下山,探听苏黎的消息。

当她经过三日两夜,终于走出那匹大山,来到那从前高高竖立着“禁地”牌匾的山口时,却惊讶的发现这片从前杳无人烟的荒芜之地,竟赫然多了一个小村庄,聚集了一百多号人,一片安宁祥和的生活在此处。

果然是山中不知时日过。她两年多没有下山,却不知这世间已经是这样大变。

而村庄中人见了从那大山深处而来的她,无不大惊,皆将她当做妖孽看待。

锦瑟并没有费多大的力气,便向众人解释了自己只是隐居在山中,常年不下山,不知年月,因此向众人打听如今是哪一年。

“你这小姑娘也大胆,居然独自一人生活在那深山之中,连年岁都不晓得。”其中一个老妇人道,“今年啊,是丰元二年。”

丰元二年?锦瑟霎时间变了脸色。

因何宣德年号已经改为丰元?难道这青越江山,竟已经易主,故而改朝换代?

锦瑟只觉得震惊,然而心头却另有一种害怕,悄无声息的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害怕到连当今皇帝是谁都不敢问,匆匆继续赶路,几日过后,来到了洛林郡。

其实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赶往何处,既不敢问当今皇帝是谁,又不知苏黎在何处,这实在是一种漫无目的的胡乱奔波,可是她心头却总有一种感觉,若是能遇上曾相识的人,再从他们口中知晓这两年以来发生的事,也许会不那么难过。

洛林比之两年前又繁华了几分,好在街道锦瑟还是熟悉的。她循着从前的道路一直寻到郡守府,想了想,对守门人说想要求见池蔚,却被人告知没有此人。

细问之下,才知原来洛林郡守竟已经换了旁人,再不是从前的池大人。

“那,原本的郡守池大人呢?”锦瑟忍不住又问道。

“池大人早在半年前就高升啦,进了京城,做了天子脚下的官,那前途真是不可限量……”守门人不无羡慕的侃侃而谈,锦瑟却没什么心思听下去,道了谢,转身而去。

陌生而又熟悉的街道,还通往一处她曾知晓的地段,锦瑟默默地在街上站了许久,终于再度移步,缓缓走向那个自己只去过一次的院落。

陋巷之中的院落,早已不是两年前的模样,而是住着一大家子老少同堂的三代,热闹非凡。

其实她亦早想得到,时隔这么久,绫罗怎么可能还住在这里?

阴雨绵绵天,锦瑟独自立在护城河畔,静静的思量。

向来冷清的地段,今日却有些奇怪,不断地有人来往行走。

锦瑟在河边站得累了,干脆坐了下来,一坐就是半日,身后的行人却始终连绵不绝。

她心中一动,思量片刻,忽而闭了眼,直挺挺的倒在地上,一副晕死过去的模样。

片刻之后,果然有凌乱的脚步声朝她涌来,几个人低低商议了一番,随后有人为她盖上薄披风,将她移到自己背上,匆匆背着前往一处别院。

她早就该察觉到,这些人自她出山口,便一直跟着她。

锦瑟仍旧紧闭着双目,倒想看看这群究竟是什么人。

“……派人去请个大夫来,再找两个丫鬟婆子照顾起居,另外,再将此事一并禀告给王爷。”

有人低声吩咐。

他口中的王爷,让锦瑟的心不觉颤了颤。

忽而又有人生了质疑:“王爷近来诸事繁忙,他不过吩咐我们一路暗中护着宋姑娘平安,我等只需尽责,又何必将这些事情上报,徒增王爷忧心?”

“胡说!王爷若是不关心,何必在那依山口布下一个村落,以卫宋姑娘安宁?又何必派我等前来一路护她?你无需多言,派人上报即可。”

锦瑟缓缓睁开眼睛,幽幽然叹了口气。

站在她床前屏风外的两人顿时一惊,忙的躬身就要退出,锦瑟唤住了他们:“你们站住。”

两人果然顿脚。

锦瑟缓缓坐起身来,终于道:“我且问你们,当今青越,是哪家的天下?”

两人面面相觑了片刻,其中一人方才道:“回姑娘,自然是苏家的天下。”

“那你们口中的王爷又是何人?”

既然青越已经换了皇帝,那么新帝是谁?苏墨,还是苏黎?那这个让人护着她的王爷,又会是谁?

那两人顿了片刻,似乎达成了什么共识,并不回答锦瑟,只是微微一躬身,道:“姑娘好生休息。”

“你们可以不回答,也可自行离去,只要不怕没法向你家主子交代就好。”锦瑟漫不经心的重新躺倒,淡淡道。

其中一人倒似不屑,径直走出了房门,另一人却顿住脚步,良久之后,微叹了一口气回答锦瑟:“回姑娘,是摄政王。”

锦瑟呼吸蓦地一窒。

摄政王?哪里来的摄政王?

她不愿想,也不愿了解,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张口:“苏……墨?”

“正是。”

轰的一声,锦瑟只觉得自己所有的神思都被冲撞得灰飞烟灭。明明告诉过自己不要去胡思乱想,可是心底到底还是无数次勾勒过当今事态的模样,想过千万种可能,却万万没有想过会是这样!

摄政王苏墨,那么当今皇上,应该就是苏然数年前仅得的那小皇子了?那么苏然如何了?绫罗如何了?苏黎如何了?还有梅月恒,他又如何了?

就仿佛这世上所有的人都与她斩断了牵连,而唯一还牵连着的那个,却是万万不该有牵连的。

锦瑟倏地再度坐起身来,绕过床前的屏风走到外面,这看清外头站着的那人约莫三十五六,身强力壮,模样清正。

“那我请问你,苏黎如今在哪里?”

那人这下不再迟疑,只因知道这些事不得不说,因此道:“两年前,先帝还在位时,江、汰二州再发水患,两州百姓怨声载道,宁王趁机发动朝臣,意图逼迫先帝退位让贤,同时还调动大军,将九重宫门重重包围。朝中文武大臣大多为宁王所用,出言附和,更有甚者鼎力相逼。先帝被迫答应写让位诏书,却又暗中命人擒了意图谋反重臣的家眷,大开杀戒。朝中一时大乱,后宁王逼宫,鏖战十数日。最终幸得秦王带兵回京营救,平定叛乱,宁王外逃,先帝也不知所踪。一番震荡之后,皇长子即位登基,秦王为摄政王,主理一切政事。”

朝政更迭,青越形势大变,而苏然不知所踪,苏黎也仿若人间蒸发。

如此情形之下,锦瑟对自己该何去何从有些迷茫。两年以来苏黎半分消息也没有,究竟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如果他还好好的,为什么不来找她?而如果他是出了事,为什么却半点风声也未曾传出?

天下是谁的,她其实并不关心,眼下,她只想知道苏黎究竟在哪里。

思虑两日以后,锦瑟决定回青州。

这一场宫变,唯苏墨是最后,也是唯一的赢家,也许,也只有他才知道苏黎究竟在哪里。

锦瑟不知道自己这个决定是对是错,可是,这似乎也是摆在她面前的唯一道路了。

经了一连多日的赶路,锦瑟终于回到青州。今时今日,这座她自小长大的城池,已经变得无比陌生了。

但好在当初与绿荷住过的那个院落还依然,锦瑟循着记忆来到那个小院,只见得满眼荒芜。

然而如今之际,除了这里,哪里还有她的容身之所呢?

她花了整整一日的时间,独自从里到外将遍布尘埃的小院收拾了一番,至黄昏时分,终于大致都收拾好了,只剩擦地,于是她便又去往后院,打了一桶水上来,开始擦地。

其实从来都不是会做这些事的人,可是独自生活了那么久,该如何照顾自己早已懂得,像擦地这样的粗重活做起来,竟然也变得得心应手。

活在这世间,其实也远不如她从前想象的艰难。

堂屋前悄然出现一抹颀长的赤色身影时,锦瑟正埋头用力的擦拭着一处不知是什么的污渍,反反复复,粗糙的擦拭布磨得她手都红了,才终于将那块脏污擦去。

她将脏得不成样子的布扔进水盆之中,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这才注意到门口站着的那个身影。

天边最后一抹霞光也已经消失了,而她只顾着擦地,连灯也忘了点。此时抬头看着门口的人,根本看不清他的五官或神情,然而却还是能一眼就认出他来。

倒是没有想到他会来得这样快,毕竟如今朝廷的情形,他这个摄政王应该最是忙碌的。

锦瑟站起身来,匆忙寻到了火折子,却发现长久未用,早已受潮,点不着了。

屋中悄无声息的亮起火光,却是苏墨举着手中的火折子跨进屋来,照亮他一身尊贵仅次于明黄的赤色朝服,也照亮锦瑟蓬头垢面一身脏污的狼狈。

“真是对不住。”锦瑟开口道,“我才回来,收拾了一天,既没有茶叶也没有烧水,没法奉茶招待你。”

苏墨神色平静悠然,修长的手指捏着火折子点亮桌上遍布尘埃的蜡烛,随后捻灭火折子,一个极小的动作,却莫名的昭示出身居高位之人的淡漠与疏离。

锦瑟转开眼,将脚下的盛满脏水的木盆搬到屋外,这才又走进屋中,苏墨已经坐了下来,正垂眸翻阅着她收拾屋子时从某个角落翻出来的几本书。

锦瑟看了看他那一身天下无双的尊贵,又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想了想,拣了个凳子坐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位置,这才开口:“恭喜你,终于得偿所愿。”

苏墨仍然垂眸,静静地阅着那本书,片刻之后,终于又翻过一页,他这才终于抬眸看向她,神情平静清淡:“你又知道,我所愿是什么?”

“现在还来说这些,又有什么意思?”锦瑟淡淡一笑,“我姐姐已经因此亡故,而你如今终于身居高位,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各得其所吧?”

苏墨淡淡支着额头,勾了勾唇角,等着她继续说。

锦瑟深深吸了口气,才又道:“我这次回来,是想知道,苏黎他在哪里?”

“凭什么认为我会知道他在哪里?”

“凭你是苏墨。”锦瑟平静道,“苏然那么厉害的人,都斗不过你。如今这青越的天下就是你的,你连我的行踪都了若指掌,不可能不知道苏黎如今在何方。”

苏墨抬眸看了她一眼,忽而站起身来,行至她面前,弯腰勾起她的脸来,逼得她目光与自己相视,这才道:“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想知道谁的行踪,只是视乎谁对我更重要而已。”

锦瑟默默地与他对视,良久,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这话中的意思,是指于你而言,我甚至比苏黎还重要吗?”

“若我说是呢?”

赫然之间,锦瑟只觉得他眸色暗沉得有些骇人,却还是摇头笑了起来:“我永远也不会忘记姐姐是怎么死的。你若果真是什么痴情大圣人,那便绝没有今时今日的摄政王,苏墨。”

苏墨蓦然低笑起来,愈发将她的下巴捏得紧,“其实你这丫头心中自有一杆秤,只可惜这称上,做的不是公平的生意。”

他说完似是而非的这句,忽而直起身子便要离去。

锦瑟倏地也站起身来,拦在他面前:“请你告诉我,苏黎在哪里?”

苏墨眸光淡淡自她面容上掠过,勾起唇角来:“你既然知道我不是什么痴情大圣人,又何必生这种指望,以为我会告诉你他在哪里?”

锦瑟顿了顿,没有说话。

苏墨冷笑了一声,与她擦身而过。

锦瑟深吸了一口气,蓦地转身看向他,一字一句道:“你若告诉我他在哪里,我就告诉你天下志的秘密。”

苏墨缓缓顿住了脚步。

锦瑟看着他的背影,接着道:“天下志,当初,你说过,很想一窥其究竟,不是吗?”

那是多久以前说过的话?苏墨缓缓眯起了眼睛,淡淡一笑:“可我也说过,若看不到,我也不会遗憾。”

“身居高位之人,不是都希望能得到更高的权势吗?”锦瑟凝眸道,“说不在乎,又能骗到谁呢?”

苏墨眸色微微一沉,终究又转头看向她:“好,那我又凭什么相信,你会知道天下志的秘密?”

“我在那依山中生活了三年,我学会了那依文,天下志的秘密,也是我无意中发现的。”锦瑟神情平淡,仿佛只是在叙述与自己无关的事情,“只要你告诉我苏黎的下落,我就告诉你这个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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