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黎正走进玛丽亚号的大厅时,那里已经聚集了众多惶惶不安的媒体记者。他和罗惠的出现,照例迎来一片闪光灯。他听到有人在问他,“知道是谁袭击你的吗?”“现在感觉怎么样?”“会不会是你过去的女友?”“这件事你有没有打电话给你的父母?”—他知道,在今后的一段日子里,这些问题还会被反复提及,即便他现在不答,以后也有的是机会,所以保持沉默又何妨?
况且,他现在真的有点累,肩膀的伤口在隐隐作痛,关节酸痛则似乎在提醒他,自己可能在发烧,而长年在电脑前工作留下的后遗症就是,坐不了多久就会感到浑身不舒服。他觉得自己真该休息了,他很想念家里的床。
“黎先生,这是不是你故意安排的?”
“你有什么要说的?”
“你知道章咪的近况吗?”
……
他没理会那些问题,握住罗惠的手,把她牵到大厅的左边。她的手有点凉,他没有回头看她,也能猜到此刻她的心情。他知道她很担忧,也有点责怪他,她自始至终都反对开这个派对。
“好玩?有什么好玩的?得罪人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在他发请柬前,她曾竭力反对。
但他心意已决,谁也拦不了,这一点她也明白,所以她只是反对,却未加阻止,甚至最后还参与其中。本来派对地点设在杜嘉祥的别墅,后来改在这艘船上就是她的主意。
当时,有人在杜嘉祥的别墅留下一个带有威胁意味的背包—里面放有手枪和他的照片。她惊恐万分,竭力劝他改地点,虽然他觉得那个所谓的威胁背包只是某个好事之徒的蹩脚玩笑,而且他也未必喜欢船,但最终还是接受了她的建议。对一个陪伴你将近20年的人,多多少少得给予尊重,有退有进,关系才能长久。更何况,现在他深深体悟到她的明智,他想,假如当初听她的话,这时候他可能正舒舒服服地躺在家里的沙发上看书。他不会受伤,更不用费神去考虑这一大堆烦人的问题。
其实,他现在很后悔举办这个派对,但当公众人物的坏处就是,即使你做了什么傻事,真的很后悔,也不能表现出来。这场戏再烂,你也要装出很享受的样子,因为这是你的舞台,别人不给你捧场,你就得自己来。
“嗨。Joe,好点了吗?”一个朋友迎了上来。
“马马虎虎。”他道,拉着她,找个空位坐下。他们所在的贵宾席和媒体所处的位置之间隔着一排椅子,这显然是故意安排的。
“你脸色不好。”她悄声在他耳边说。
“没什么。”他笑笑,一抬头瞥见她担忧的眼神,忽然很想跟她说几句情话。有时候,说一句“你美得像天边的云”之类的话,并不代表任何意义,他只是想松弛一下。说句好听的,别人开心,自己也舒心。
“怎么啦?”她发现他在看自己。
他凑到她耳边,用诉说情话的音调对她说:“没—什—么。”
她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笑了。
这时,宾客们已经陆续到齐,他瞥见钟志诚跟小林就坐到了他们的身后。小林已经摘下了帽子,看上去惊恐不安;钟志诚在小声跟她说着话,看表情就知道他在想尽办法宽慰她。但这似乎并没有起多大作用,她一直在偷偷寻找警察的踪迹,一看见赵城出现在大厅门口,就赶紧低下了头。
她这副鬼祟的模样,让他禁不住想笑。其实,他很想告诉钟志诚,他第一次看见小林,并不是在这条船上,而是在一家卡拉OK的走廊里。
一年前的某一天,他跟几个朋友一起去卡拉OK唱歌。当时他喝了点酒,头有点晕,便借口上厕所,想到外面去透透气。一打开门,就看见小林从他旁边的一间包房走出来。没走几步,另一个女子忽然从走廊尽头冒出来,追了上去。
“信文,信文。”那个女孩好像就是这么叫她的。
她站住了,回头一看,轻声叫起来。
“啊,是你!张晴!”
后来回想起来,这句问候语,惊讶多过惊喜。
他越过她们朝厕所方向走,途中听见那个女孩气喘吁吁地说:
“啊,真的是你!我刚刚就看见你了。”
“毕业后,我们多少年没见啦!真没想到你还记得我。”小林也发出一声惊叹。
“信文,你一点都没变。”
“啊,你变了,变得更漂亮了。”
听见这句,他禁不住想回头看,纯粹是出于好奇。但他看见的是一个衣着时髦、头发高高盘起的女孩在连连跺脚。
“哦,信文!看见你真是太好了!”她欢呼着,冲过去给了小林一个热烈的拥抱。
“你也是。太好了!”小林笑逐颜开地坦然迎接了这个拥抱。
真的不能算漂亮,两个都是。
他兴趣索然,便决定把她们抛在脑后,先去厕所缓解一下内部压力,然后再到门口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可就在他转身走进厕所的一刹那,他透过厕所门边的镜子,蓦然看见刚才那个跺脚的时髦女孩把手伸进了小林的挎包。他心里一惊,正好他所站的地方有一个木格子屏风,便立刻走到了屏风的后面。他可以肯定,自己所站的位置不会被她们发现。这时,他的酒已经醒了一半,心里满是疑惑,不断在问,“她在干什么?跟老同学开玩笑,还是偷东西?难道相逢的喜悦都是假的?”
他的问题很快就得到了解答。刚站定,他就看见那个女孩从小林的挎包里拿出一个红色小钱包并迅速朝身后丢去,动作之快令他咋舌。虽然没看清整个过程,但他预计这女孩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把钱包放进了自己的后背包。他心里又焦急又犹豫,很想提醒一下这个叫信文的女孩,但又不知道管这件闲事是否明智。归根结底,他是来这里玩的,不想惹麻烦。可是……碰见这种事坐视不理,他又觉得心里很不舒服。
信文还在发傻。
“啊,中学毕业后,我们有6年没见了吧?她们都好吗?”信文热情洋溢地问。
“嗯嗯,是啊,6年,很久了。”活干完了,时髦女孩显然没刚才那么热情了,他看出她已经准备走人了。
但信文似乎毫无察觉。
“见到你真是太好了。什么时候我们一起吃饭吧,你现在在哪里工作?”信文问道,还没等对方回答,她就跳着再度拥抱了那个小偷同学,兴奋地叫道,“啊啊啊,真的太好了,好久没见了,我好想你啊。”
时髦女孩看了下手表。
“信文,见到你我也好高兴,但是你看,我还有事。”
“你要走了?”信文终于放开了她。
“是的,我有事,要不,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再打电话给你?”
“你真的要走了?”信文问她。
“真的,时间来不及了。”时髦女孩朝走廊外面扫了一眼,一副急于要走人的神情。
“哦。”信文点点头,接下去,她说了一句完全出乎他意料的话,“那你先把我的钱包还给我吧!”她道。
时髦女孩显然也被这句话吓了一大跳,盯着眼前的老同学,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在木格子屏风后面为剧情的峰回路转暗暗叫好。现在,他的酒已经完全醒了。
“你干吗不看看自己的包?”信文提醒她。
那个女同学如梦方醒,她翻开自己的包,顿时面如土色。
“把我的钱包还给我!”她恶狠狠地说。
信文笑嘻嘻地从自己的袖子里抖出两个钱包来。她把自己的那个钱包放回挎包,一边对呆若木鸡的老同学说:“你别忘了,我可是从小学魔术的,手比你快多了。如果慢了,我爸会用筷子打我呢。”
此时,他真想看看说这番话的她脸上是什么表情,可惜她背对着他。
“还给我!”时髦女孩低吼。
“我知道你爸是贼王,从没被人抓住过,但那又怎么样?我爸还是魔术王呢。我的手比你快!不要以为你没偷过我,我就对你没防备,你的事我都知道。”
那个叫张晴的女孩听到这句立刻变了脸色。
“原来我六年前干的那些都是你给我捣的乱!我还以为你一直傻乎乎的,原来是装傻!”她再度跺脚,脸上现出恍然大悟和懊恼万分的神情。
“对,是我干的。你偷了,我再把它偷回来,怎么样?”
“我跟你有仇吗?”
“小邱的钱是给妈妈看病的,你好意思拿吗?你的良心是不是掉进下水道了?你爸不是贼王吗?王就得有王的风范,‘盗亦有道’这话听过吗?”
时髦女孩冷笑一声。
“干什么都得出效益!我爸前年已经退休了,他赚的钱这辈子都花不完,可是你爸呢,还得为生计奔波。”
“张晴,尽管你染了头发,比过去漂亮了,但你的本质却一点都没变—脸皮比墙都厚。”
听到这里,他快笑出来了。他感谢老友灌他的那三杯酒,能让他在这间卡拉OK的走廊里目睹一场小女孩版的华山论剑。只可惜,他还没看清信文的长相。
“废话少说,把我的钱包还给我,不然我报警了。”张晴威胁道。
信文格格笑了。
“真是贼喊捉贼。别急,会还给你的。”她一转身奔到男厕所门口,将张晴的钱包朝里面一扔。
一个男人的声音立刻从厕所里传出来。
“妈的!谁啊!”
“林信文!”张晴还想说什么,立刻被小林打断了。
“你自己去拿吧。我要去唱歌喽,我要好好喝一杯橙汁润润喉。今天好开心啊。”信文笑着奔进了自己的房间。
他没再去关心那个叫张晴的女子,而是跟上了信文。令他意外的是,她的包房里只有她一个人,透过门上的小窗,他看见她正托腮对着屏幕,手里拿着话筒却半天结结巴巴对不上。这时他才终于看清了她的长相,很清秀的女孩,不过他想,如果没有那一幕,即便看到过她,也不会给人留下任何印象。
在船上接到她电话时,他先是觉得她眼熟,继而就认出了她。当时他正犹豫是不是该上前搭话—至少可以问问,她怎么会有他的电话,可志诚出现了。他没想到,她是好朋友志诚牵肠挂肚的小漫画家。不晓得为什么,当他得知他们两人的关系时,他微微觉得有点无趣,仿佛听见内心有另一个声音在说,“如果不是志诚就好了”。如果不是志诚,事情当然会更有意思,就因为是志诚,一切事情都变得没可能了。眼下,除了祝福志诚找到真爱,他还能做什么?
当然,他还能帮帮他们的忙。
他相信他一年前看见的小林就是现在的林信文,也相信林信文就是她本人。但是,警方的资料却与她的说法不符,在警方的档案里,现在的小林是失踪的游泳冠军卓云。假如他选择相信小林,那警方的档案就有问题了。档案可以伪造吗?
他脑子里蹦出一个人名来。当年,他的猫儿子小虎患白血病时,他曾经在网上求助,一个远在S市的猫友热心地给他发来很多相关资料,自那以后,他便跟这个异常热心,却又有点古怪的猫友交上了朋友。几年来,两人常有电邮往来,一开始的话题大多只跟猫有关,后来就渐渐扩展开来。他知道,那个猫友是个技艺高超的黑客,因为容貌不佳,所以过着离群索居的生活。
“Joe,我站在生活边上。生活就是我的电脑,假如哪天电脑坏了,我就真完了。”那个一天只吃一顿饭的猫友曾经在聊天器里悲伤地说。
“我倒觉得你应该丢开你的电脑,出去走走。”他劝道。
对方却给了他一个笑脸。
“哈,别告诉我世界有多美,那等于是在告诉我,自己有多丑。对比,懂吗?什么都经不起对比。比如你的账号里有这些钱,我的账号里却只有那些,这都不能比啊,人跟人就是不能比啊……”对方打出一串令他愕然的数字,那是他的银行账号和存款数目。
他顿时浑身僵硬。
“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打字的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脸发烫,手发抖,这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
“如果我想知道谁有多少钱,是很容易的,这点我早就告诉过你。不过你放心,我只是个无聊的黑客,并不是贼,我不会偷你的钱,我只是想在你这个名人面前显摆一下我的技术罢了。我是不是很无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