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桥,流水,人家。
细雨中白墙黑瓦带上几许朦胧,青石板铺成的巷子雨雾中一眼望不到头。拐角处一把油纸伞突兀的闯进这片寂静的天地里,伞下青布长袍背一书箱的男子在这雨雾中缓步而来。清癯挺拔的身姿在这雨雾油伞下更添几分俊秀,就在这时长巷中传来一声吱吱呀呀的开门声,很快的一门口就探出半边穿着青色袄衫的身子,也没打伞,就对着那走来的男子喊道:“阿逸啊,怎地现在才回来,天都要黑了,听说明日你要上京了,是真的吗?”
“是,吴婶,明日就要走了,今日去老师家拜别,顺便把余下的书籍带回来。”岳怀逸的声音清清冷冷的别有一种质感,在这雨幕中掺着几许雨声,越发的好听。
“这个给你。”吴婶从门口跑出来,将一个荷包塞进岳怀逸的手中,略胖的身影因为快速的跑动平添几分喜感。
荷包的分量并不轻,岳怀逸知道里面装的什么,就要推辞,却听那吴婶讲道:“街坊邻居这么多年了,你这孩子也是我看着长大的,你爹娘走得早,既是要进京赶考便少不得银钱。你吴婶不是大富大贵之家,但是给你添点程仪还是可以的。等你将来高中了,别忘了家乡的老街坊就行了。”
吴婶的嗓门极大,这一咋呼,一条巷子里的人家都知道岳怀逸回来了,很快的就聚集了好些人。知道他要上京,送钱的,送物的,瞬间巷子里就热闹起来。小雨渐渐停歇,微黑的天色透出几许青光来,一一拜谢过大家,岳怀逸这才推开自家的门走了进去。
这条巷子里居住的人家都是几十年的老街坊,大家彼此十分熟悉,难得出了一个读书的人才,大家自然是要齐心接济一下,若是能出个状元那才是荣光的事情。
第二日一早,将自家院子托付给吴婶照看,岳怀逸一人一箱,踏上了赶考的路程。坐船北上,到了山东地界换了马车,一路看着山川风光,人文地貌慢慢的靠近了京都。
京都的繁华跟壮阔是岳怀逸想不到的,见惯了江南水乡长街小巷的温柔惬意,再看到北方城市大开大阔截然不同的风貌,顿生出几分兴趣来。因为兜中银钱并不很多,舒适奢华的客栈他是住不起的,几经打听这才寻到一处学子们聚集的地界,寻了一间小小的房间安定下来。
似是岳怀逸这样的秋闱后的举子为了能早到京都打点,全国各地的人逐渐蜂拥而来,亏得他来得早些,还能租到这样便宜地段又好干净舒适的客栈。后头来得晚的,再也寻不到这样的好去处。
“易安兄,你又出去摆摊啊?”看着他背上的竹箱就明白了。
岳怀逸看着自己对门的程维点点头,“三石兄今儿个起得倒早,京城久居,囊中羞涩,卖些字画好贴补自家。”
他说的光明磊落,言语间自有一派轻松自得,程维心里也颇为赞赏。多少人因为身上无钱却又因为摆摊卖字卖画有损颜面,俱都是在背人之处悄悄而为。倒是这个岳怀逸坦坦荡荡从不遮掩,真真是一派君子之风,反令人敬重。
“你等等我,我与你同去。”程维奔回室内,很快的又走出来,换了衣衫,手里摇了一把扇子,沉香木为骨,绢绫为面。正面写着三石曰磊四个大字,背面却是画了一扇桃花,灼灼芳菲,那桃花香欲要破扇而出。
只这一把扇子,就能换得京都的一处院子。扇上题字作画的皆是名家手笔,程维靠着一把扇子,在这泱泱学子中也颇有几分名气。程维招摇,连带着岳怀逸都被许多人知晓,一开始大家都以为岳怀逸是因为程维家有钱有势巴结上来的,后来一打听,这岳怀逸竟是苏州赫赫有名连中解元、会元的岳易安,若是这次春闱再能得个状元,便是当今圣上继位以来的第一位三元及第之人。
程维是他家这一辈读书中最有天分的,能考了个举人回去家里头都翻了天了,在老家连摆了三天的流水席大宴四方,还舍粥放生大作善事,反正程家不缺银子。跟岳怀逸相识还是一个偶然,程维喜欢古玩,看中一个玩意儿却不知道是假货,还是被路过的岳怀逸指点一句免了破财,就觉得这人仗义值得相交,便邀请他去自己的小四合院居住。岳怀逸婉拒,他就索性搬到岳怀逸住的这小地方来与他做邻居,就为了这个,他们一层楼同住的说话极为刻薄的钱无咎可没少讥讽了去。
此时听到二人动静,另一间房的钱无咎果然极其准时的推开门,身上的衣衫半掩半合,还带着几分脂粉气,捂着嘴角打个呵欠,对着程维嘲笑一句,“这小厮当的挺顺腿的,有些人白长一张脸,白有个好出身,就没长那骨头。”
岳怀逸看也不看钱无咎,拉了一把变脸的程维,“走了,去晚了就没地方了。”
程维知道岳怀逸不欲与人作口舌之争,心里却是气愤难平,下了楼之后,对着岳怀逸说道:“这样的人你越是忍他,就越是嚣张,何必委屈了自己?”
“君子处世,和气为先。更何况,钱无咎只是嘴巴刻薄些,人还是不坏的。”
“在你眼睛里就没什么坏人,真是不知道你怎么长大的,独自一个人上京,家里人竟也放心。”程维憋会一口恶气,心里还有几分不舒服,总想着以后有机会一定要好好的教训那钱无咎一回,让他嘴贱!
岳怀逸只是淡淡一笑,却并未提及自己父母不在的事情,说出来不过是博人可怜而已。
这客栈在巷子深处,两人一路走出来,路上遇到不少的学子,住得久了自然相识,一路招呼着过来,很是热闹。程维为人疏阔,仗义疏财,举子中多有家贫之人,因此这程维的人缘极好,这一条街上就没有不识他之人。
岳怀逸走在他身边没有半分的不自在,程维本就是个无拘无束的性子,对待任何事情都是特别随性的人,就是这次春闱都是抱着可有可无的心态,反正中了举已经可以交代了,余下的能中进士那是祖坟上冒烟了,中不了也没什么,又不是非要拿个进士回去不可。
“人有可交不可交,不可交之人远着就是,何必交恶?”岳怀逸也觉得程维的性子其实有些矛盾,大多时候他都是一个随性的人,看什么事情都不怎么上心。可是遇上那钱无咎就跟赌徒输了红眼的样子颇为神似,也不怎么二人这么不对眼。
到得摆摊的地方,旁边的摊主替他占着位置,岳怀逸忙道了谢,自己将背上背的竹箱拿下来,放在一旁的桌子上,将里头这几日画的山水花鸟一一摆上。程维在一旁帮忙,将山水跟花鸟分开摆放,边干活边对着岳怀逸说道:“易安兄,春闱过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若有幸得中,自然是想考个庶吉士能在翰林院,修书立志是我所愿。”
“你这人真是无趣,别人都求个官做做,你倒好当起书呆子来了。”程维摇头叹息,大有恨不能以身替他好好教诲一番的架势。
“这画儿怎么卖?”
初冬的天气带着几分干燥,阳光洒下来落在人身上暖暖的,清风拂面带着几分冷意,只是这管子好声音当真是让人乍闻只觉得好似夏日里饮了冰碗般舒畅。
岳怀逸抬起头看向站在自己摊子前开口说话的人,只见他一身月白色长袍垂于脚踝,腰束碧玉串成的锦带,中间嵌着几颗红宝石,特别的璀璨耀眼。乌黑的长发束于头顶,长长的眉毛带着几分英气,眉下是一双黢黑黢黑的眼睛,大大的眼珠在眼眶里灵活的转动,衬着鼻管下那微翘的唇角多了几分的调皮之意。
不知是哪家的少年跑出来玩耍,只看穿戴便知道不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京都里世家名门,皇室贵胄比比皆是。有人戏言,楼上洒下一把瓜子,随便一砸都是个官儿。这话虽有些夸张,但是却也自有天子之城的矜贵。
那双眼睛滴溜溜的一直盯着自己,岳怀逸的俊脸竟有些觉得烧起来,忙垂下头做严肃状,开口说道:“一幅画五百文。”
“咦?这么好的画怎生卖得这么便宜?”
那少年这话颇有几分不知人间艰辛的滋味,到底是富贵深宅养出来的少爷,哪里能知道他们的辛苦,他就淡淡一笑,道:“生存不易,只欲饱腹。”
“哦,这样啊。若是这般,你随了我去只做我的画师,我保你一辈子生存容易,饱腹无忧如何?”
那少年的话里带着浓浓的调侃,岳怀逸便一下子冷下脸来,原来是个前来寻事挑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