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相刀剑,刀剑择主。”
咸阳的一座城墙哨塔上,倾郁比划着一把新得的青铜短剑,嘚瑟地向身旁的王贲重复着兵器铺老板的话。
“这把剑认得我,我也认得它,是旧相识。”
王贲拿过短剑,随意掂了掂,不屑道:“所以你就花肉价买了把连你这六岁小女娃都能拿得起的废铜。”
倾郁夺回短剑,用剑鞘一戳王贲的膝盖。王贲吃痛,弯腰下狠劲儿捏了捏倾郁的脸。女孩肤薄,登时留下红印。
倾郁一剑挥过去,两人在城墙上打闹起来。自是王贲占上风,倾郁伺机扳回一局,无奈个头不够高,始终都在王贲腿边打转。正玩得兴起,倾郁突然收手,望着王贲背后不出声。王贲一回头,发现父亲身边的传令兵不知何时已上城墙。转眼看倾郁,方才还气鼓鼓的腮帮子,已换上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王贲拿过搭在女墙上的斗篷,“早点回家。”
红色的斗篷小旋风一样消失在转角,留下倾郁一个人遥望着远方。
正午热辣的阳光洒在眼角,刺着汗水有些痒。倾郁站在装羽箭的箱子上,左脚累了将重心转移到右脚,右脚累了再用左脚。终于赶在太阳落山之前,远远一个熟悉的身影骑着黑鬃大马向城墙行进。
倾郁顽皮心起,低声吩咐城墙上士兵,“你们别动。”
架起一把弓弩,从守城士兵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白羽箭搭上,双指用力一勾机关。箭风“嗖”得一声,正落于马蹄边上,惊得神驹扬蹄,嘶鸣清亮划破卷卷上扬的尘土砂砾,犹若清亮的竹笛为暮霭下的咸阳奏响凯旋之音。
黑马后面一小队人马层层护住中央一辆马车。马车里的人将车帘掀出一个小角落,警惕地观察着前方动静。
城墙上下气氛微微凝滞,黑马却闲闲停住了步子。
颀长的身影昂首于马背之上,正迎上女孩扬起下颌,灿烂的一笑。
倾郁一溜烟从城墙上跑下来,发现等了半天的人似乎正向马车上的两人低声赔礼,不觉放慢了脚步。
“大哥。”倾郁极力掩饰心中忐忑。
男子朝着面前的花猫脸微皱眉头,一瞬间又恢复如常神色,温和恭敬地向身旁二人道歉:“舍妹顽劣,惊扰了公子夫人,还望恕罪。”
余光扫过倾郁,凛冽透出做兄长的威仪,“回去之后定当严加管束。”
新夫人笑了笑,“将军客气。”
公子?夫人?她的姑母是当今太子的玄瑛夫人,表弟是秦国公子成蟜。老王上缠绵病榻多年,何时从哪儿又冒出来一对公子夫人。
瞟眼却见蒙恬神色严峻,少不得上前一福双膝,行礼赔罪。
中原打扮的年轻女子见倾郁以参见公室之人的礼仪规格郑重待她,面露满意之色。屈身欲扶她起来,一双手细白若缎锦,叫人不敢相信眼前女子已然是一个约莫九、十岁孩子的母亲。
就在这时,城内涌出一大队人马。蒙恬箭步向前,一把将倾郁拽到身后。
倾郁探首望去,为首的正是太子身边的亲信,赵国大商吕不韦长子,吕安。
吕安单膝跪地,“恭迎公子、夫人回国!”
新夫人熟络地拉起吕安,笑颜盈盈。吕安搂过少年,腼腆的少年终于露出一丝笑意。
“太子刚处理完政事。太子府已摆好家宴,”吕安笑道,“就等公子和夫人了!”
大队人马似乎均是新夫人旧识。新夫人高兴地拉着儿子与众人问好。吕安趁此走到蒙恬兄妹跟前,对蒙恬拱手道,“公子平安回国,幸得蒙兄一路辛苦护持。太子深切感念蒙兄,已将蒙兄功劳禀报王上。”
蒙恬回礼,“职责所在,不敢忝功。”
返程车马掀起尘云卷卷,呛得倾郁直咳嗽,“你不是去……咳咳咳……勘察各国……咳咳……风土人情了么。怎么……”
蒙恬解下水袋递给她,“刚入赵境便遇到他母子二人被一群山匪所困。”
“不是有护卫么?”
“这些锐士是从河西大营调来的。”
“那之前的呢?”
“都被山匪杀光了。”
呸,都是些什么货色,山匪都打不过。
倾郁脸上汗水黏黏得难受,嚷嚷着要回家洗澡。一会又要去东市新开的一家巴蜀菜馆吃晚饭。
“你不是要洗澡么。”
“洗完了就去吃!不对,吃了再洗!”
“再乱动下马。”
倾郁即刻乖乖坐定。
她自幼跟着蒙恬后头长大,十分信服这位堂兄,深知蒙恬一向说到做到。她四岁那年,蒙恬禁止她私自上马。趁着嬷嬷们打盹的空隙,溜到马厩里。好不容易爬到没垫马鞍的马背上,乐滋滋地没坐一会儿便硬生生被他拽到地上。
去年大父正经让他教自己学骑射,他将她带到咸阳大营的校场。
自己先上马,“我只教一遍。”
随后将基本的注意事项和技巧言简意赅地交待、示范一遍,便放手任凭她被马癫得反胃也不搀扶一把。
他于马背上习射,箭无虚发引来军营围观者喝彩称好如潮,她却只能歪歪扭扭地自己摸索如何才能在弯道处掌握平衡。他骑着马优哉游哉地看一天兵法,争强好胜的她也咬牙勒着缰绳骑了一整日。
王贲带小兵操练路过,欲扶她下来,被好心当做驴肝肺地一巴掌扇走。
日暮下马时,她大腿两侧摩擦得淤青一片,众目睽睽下,迈开蛤蟆一样的步伐走出军营。
之后,军营里将士见她一次提一次,提一次笑一次。
倾郁觉得,如果自己的脸皮和函谷关的城墙一般厚,里面十之八九的砖石沙土都是蒙恬闲来无事的手笔。
倾郁早晨天不亮就溜出家门,偶遇正欲从军营回家的王贲。王贲见她一人,派人向蒙府报了信儿,陪着她东逛西逛地晃悠到城墙。
不知不觉中在城墙上晒了一下午秋阳的倾郁此刻腰酸背痛,一团棉花似的靠在蒙恬怀里休息。热烘烘的太阳加上蒙恬炽热的胸膛,倾郁恍若置身于一张烧着旺盛柴火的大炕中央,被腾腾暖气烘烤得面色酡红,睡虫四起。
为了给自己提神,好一会儿品尝新菜式,倾郁嘟囔起嬴政母子遇刺的事情。
“秦赵血仇再深,既肯放他母子二人回国,就一定会保证其在本国境内的安全。偏偏在秦赵边境出了岔子,一旁又是韩魏。那批山匪很有可能不是山匪,而是刺客。赵国派出的护卫倒也罢了,能尽杀秦国锐士的刺客,定然……”
蒙恬一言不发地听着,分析到关键处时却突然没了声响。往怀里一瞧,疲倦的女孩睡得人事不知,怀里抱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淘来的玩意儿。
这妮子,肯定又偷听大父议事了。
暮色为女孩白皙的脸上抹上一层淡淡的绯色,似红霞染沁于微微融化的雪团上。
蒙恬轻抖缰绳,坐下黑骑放慢速度,减轻颠簸,漫步在咸阳城宽阔的马道上。
小铺打烊,热闹的吆喝声被收进了各家门板后面。舞女柔软的身姿荧印在中原大商经营的菜馆窗户上。急弦繁管,飘逸处曼妙的歌声。佳肴美味扑鼻,惹得睡中的倾郁也耸了耸鼻子。
本地人的酒肆亦扬起风灯迎客,老秦酒热烈奔放的淳朴味道涌出来,似松针林子里刮起的飓风,在各国的饭菜香中劈出一条道路,直扑面庞。
蒙恬信马由缰,闭目养神。陶醉于咸阳都城的繁华热闹,一派生机之中。
再睁眼时,写有“蒙”字的大红灯笼已高悬于头顶的漆黑夜色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