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华子被鱼儿叫到了沿河公园里。
鱼儿在前面走，华子就在后面跟，两人都不说话。鱼儿用脚踢地上的雪，踢飞的雪扬着白雾，飘到身后的华子腿上。
华子的变化，鱼儿并没有感觉到，她还是说：“咱们好好谈谈吧。”
“鱼儿，你给我的钱我都记着哩，将来我会还你的。”
鱼儿猛地一怔，盯着华子：“你，你说啥？”
华子已感觉到自己说这话的不妥当来，就笑着说：“我是说将来我会对你好，还你对我的情呢。”
鱼儿立即笑了，望着华子说：“哟，还是个有良心的人呢，有这话就好了，俺不叫你还的！”
鱼儿上前拉住了华子的手，她感到华子的手很厚很热。华子攥着鱼儿细瘦的手，用了用劲，没有吱声。但此时的鱼儿幸福极了，她把头歪在了华子的肩上。每次她与华子这样靠近时，她都能感觉到爱情的滋味和存在。
华子虽然表面上被鱼儿的情绪感染了，可心里却复杂得很。这些天来，每每想到鱼儿心里就说不清咋回事，是那种一团麻的感觉，乱乱的，无头无绪的，让人无从下手。但他总感觉自己与鱼儿间有了裂缝，虽然他不止一次地从心里去弥合，而弥合后，那道裂缝总还是存在。怎么办呢？华子确实很痛苦。
裂缝从什么时候开始有的，是从鱼儿给他送羽绒袄那天有的，肯定不是，那是什么时候有的呢？但这次后，华子就感觉到了裂缝的存在。过去他觉得他与鱼儿间似乎有点儿隔着什么，这种东西就像时间一样虽然无形无影无踪的，可一点点地改变着华子。
华子发现鱼儿哭着跑走后，他就从后面追，可追到大门口，鱼儿一扬手就打个车，消失在了飞雪中。华子的脑海里空了，身体也忽地变成了没有内容的空壳，像一张白纸一样随着雪在空中飘飞着，东一头西一头的没个准星。
这一夜，华子都没有睡着，他想了很多，当然最多的是想自己。第二天，他就与芬谈了自己与鱼儿的事，并郑重地向芬道歉，提出分手。芬一句安慰他的话都没说，只是笑笑，就转身走了。
鱼儿对华子还是充分相信的，但心里要说跟以前没有两样，那不真实。但她心里绝没有华子心里那种裂缝感，华子打她的传呼一连十遍，她都没有回，她不想再见华子了，这一辈子都不想。她在心里发了一夜的狠。
可当她在大厦里见到华子时，泪水突然淌了下来。华子也流泪了。当华子把自己与芬的事说了后，鱼儿觉得华子是爱她的，芬只不过是一只花蝴蝶，华子呢，也只不过是被这只蝴蝶引着走了一段错路的孩子。鱼儿从心里原谅了华子。
29
冤有头，债有主。华子离开鱼儿的一个月里，鱼儿最恨的就是老杜。如果那天在公园老杜不去喊她，华子就不可能不相信她，更不可能不理她。
谁让你老杜去喊我的呢，还那么亲热！鱼儿千百次地在心里问老杜，有时竟发出声来，让周围的姐妹们以为她白天说梦话呢。老杜仿佛也知道了鱼儿在心里恨自己，但他一点都不生气，来的次数更勤了。尽管鱼儿对他冷冷的，他还是那样一脸的笑，鱼儿再说什么，他就是不吱声。鱼儿说完了，要给他做按摩时，他就不让做，总是说：“我的小妹妹，你生气就算给我做了。”鱼儿坚决不同意，很生硬地叫老杜：“你躺下！你不做就别叫我了，叫我我也不来了！”老杜就不情愿地躺下。
有一次，老杜见鱼儿都流泪了，就坚决不让她做了。鱼儿这次真生气了，猛地一推，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把老杜推倒在按摩床上。鱼儿也不看老杜的表情，气呼呼地给老杜按着，指法生硬，把老杜按得一颤一颤的。老杜也不生气，就只是笑笑，一言都不发。鱼儿呢，就想让老杜开口，老杜不开口，她心里闷得难受极了。可老杜就是不吭声，只用眼望着鱼儿笑。鱼儿想，你不吭声谁先吭声呀，我也不吭。
两个人就这样僵着，像一人拉着一根绳子的一头拔河一样，都用力撑着，互相较着劲，就是不退让。半个多小时过去了，老杜仍是原来的样子，一切都没有变。这时，鱼儿支持不住了，噗的一声笑了。笑的同时，照着老杜的厚背上打了一巴掌。房间的空气立即飘动了起来，他俩都放声地笑起来。
从这次之后，鱼儿就不再恨老杜了。人家老杜有啥错呀，人家喊你，对你亲热，那是看起你呀，人家啥样的女子没见过呀，人家非要找你，还要挨你的骂，你鱼儿有什么了不起呀。鱼儿反而自责起来，觉得自己太不公平了，太不知好歹了，一个乡下妹子，有啥值得摆架子的呀。顺着这个路子想下去，她就想自己太对不起老杜了。
人家对自己这么好，给自己多少钱了呀，可人家图啥呀，没摸过自己一把，没占过自己一星点儿便宜，把自己当做小妹，这样的老杜，就是打着灯笼也没地方找去呀。更多的时候，鱼儿认定老杜的心真细，随便说一句话，他都能记住。就说那次吧，自己无意中说了到公园去玩，老杜就记住了，而且找到了她。她真后悔自己那次的样子，咋能骂他呢，咋能那样对待他呢。
每当想到老杜的好处时，她就恨华子。
这些天她就有一个问题想不清，那就是华子咋对她这样！她觉得华子变了，华子不再相信她了，华子把她与卖身的小姐搁在一起去想了。但鱼儿自己最清楚呀，她除了被一些不老实的男人摸过，可从没有人占过她身子呀。自己是为了谁呢，还不是为了华子，心都掏给他吃了，他却不相信自己。
鱼儿感觉到了被误解的痛苦，也感觉到了无助的凄凉。她从心里恨华子，别说疼自己了，就连信任都没有了，将来还能指望结婚吗？她更恨自己，恨自己太贱，这些天她一直想忘掉他，永不再理他，可就是不能，而且华子的影子在她面前出现的次数更多了，只要静下来，华子就会不期而至。
但更多的时候，她想这就是命吧，命就是要自己与华子在一起，赶都赶不走。小的时候就有人说他们是天生的一对，别人都这样说，肯定是有道理的。鱼儿总是这样以自欺欺人的方式来结束自己对华子的猜想，从而进入梦中。
华子呀华子，咱还一起长大的哩，你不是对我说过这一辈子就喜欢我了吗，你咋就这样对我呢。你跟人家老杜比比看，你都成啥人了。鱼儿觉得自己真的不想再理华子了，华子确实伤了她的心。
可鱼儿就是这样，对啥事儿，都总是翻过来倒过去地想。翻过来一想呢，她又喜欢上华子了。华子怕自己跟别的男人在一起，你要不是他的人，他要不把你当成他的人，他怕这个干啥呀。大街上那么多女子被男人搂着，华子咋一个也不问呢，华子对自己是有爱情的。
鱼儿总是把“爱”这个词说成是“爱情”，鱼儿一想到这两个字，心里就像抹了蜜一样，她认定华子对他是有爱情的，而且这个爱情还不是一般的爱情，是那种连别人摸都不能摸，甚至看都不能看、想都不能想的爱情。
于是，鱼儿决定去找华子。话不说不明，不跟华子说清楚，他咋能知道呢？谁叫自己是女的，这些年啥事不是自己先低头。鱼儿终于想通了。
30
鱼儿进了科大，两只脚变得越来越重了，脚下的水泥路就像块巨大的磁铁吸着她，每抬动一下，都要克服很大的引力。
她的心呢，也很乱很沉，像压着一扇石磨盘一样。但有一条是明确的，那就是必须卸掉这个重负。不然的话，鱼儿就要被压垮了，就要崩溃了。这个想法，两个多月来，鱼儿不知道想过多少次了。昨晚一点多了才休息，可她就是不能入睡，她决定明天必须找华子，向华子说清楚。
坐在石凳上的鱼儿，把两个多月来的心事全部想了一遍后，她突然觉得轻松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轻松。她站起来，抬抬腿，觉得腿轻飘飘的，有一种要飞起来的感觉。眼向前一望，竟惊了一下，哟，草都发青了，是春天了啊。抬头向更远的地方一望，树都长出了青青的叶子，柳树柔软的枝条竟都低垂了下来，随风动着，依依飘逸的样子，就像在窃窃私语地说着什么。
鱼儿从草坪里走了出来，顺着石子小道来到宽宽的大道上。她恨不得一下子就到华子的寝室里，见到华子，她要把自己的心事，这些天的心事全说给华子。
到华子的寝室途中有一段路，路的右边有一条长长的玻璃墙，过了这段玻璃墙，没几步就到了。快走到玻璃墙中间的时候，鱼儿的两腿突然慢了下来，没走几步，竟停了下来。华子现在在寝室里吗？华子见到自己会怎么想呢？鱼儿犯难了，想华子要是不理自己咋办呢。鱼儿的心开始有点儿胆怯了。
几个人从鱼儿身边走过，她觉得站在这儿不太好，就向路边的玻璃墙走去。她想站在玻璃墙前面，让自己好好再想一想，最好是华子这时能从这里路过，看见她。她就这样一边想一边等。
鱼儿的心里乱得很，竟不知道在想什么。她想让自己的心定下来，就迫使着自己向玻璃墙上看。这法子还真管用，她看着玻璃后面的报纸，心就真的慢慢地安静了下来。她就这样，一边看着报纸一边向前挪。挪着挪着，鱼儿突然愣了。
她赶紧揉了揉眼睛，再一看，她竟向前一软扶住了玻璃墙。呈现在她面前的是一片红字，上面写的什么，鱼儿没有看完，但她分明看到了这样一则信息：生物系二年级刘华同学患白血病，需巨额医疗费，请同学们热心捐助……
鱼儿的脑子里空了，空得发白，白得像一张白纸。等脑子再转动起来时，蹦进鱼儿脑子里的第一个字就是：死。死是什么，死就是一个怪物，龇牙咧嘴的，藏在人看不见的小角落里，说跳出来就跳出来了，拉着华子就要走。
她觉得死太可怕了，看不见摸不着。死要把人带到哪里去呢？总要有个地方吧，不然村里的人咋说死是“走了”、是“去了”呢？到哪里去了？鱼儿不敢想，想了又想，也想不出来。
这时，死的恐惧就在鱼儿的脑子里膨胀起来，像一个魔，越胀越大，再次把鱼儿压得无影无踪了。鱼儿的脑子再一次空了，空得发白，白得就像一张白纸，薄薄的，风一吹就破。
鱼儿的脑子再次转动起来时，她就看见华子被死拉着向天上飞去了。她看到了华子被拉得痛苦的表情，甚至还听到华子在大声地喊她：“鱼儿，救我呀，救我呀！”鱼儿这时爆发出了使不完的力量，她飞奔着向前追去，她要把华子从死的手中抢过来。鱼儿觉得她真的飞了起来，她一会儿就蹬着天梯了，摇着手向华子喊：“华子，华子，别走啊！”
鱼儿清醒过来的时候，华子搂着她默默无语。鱼儿有点儿不相信自己拉回了华子，她从心底里笑了。她望望华子，华子还是不吱声，一动不动，眼皮都不动一下，鱼儿想这是在哪儿呀。当华子放声大哭时，鱼儿才知道自己就在华子的寝室里。
华子呢，华子没有被死带走，鱼儿心里安定多了。她想，说啥也不能让华子走啊，就是华子自己想走也不行。这样想着，鱼儿就对华子说：“华子别怕，咱去治，你别怕。”
华子止住了哭，放开鱼儿说：“谁叫你来的呀！”说罢，泪水又哗哗地流了下来。鱼儿赶紧用手去给他擦。
华子给鱼儿倒了一杯水，自己也喝了一口，然后说：“鱼儿，我不怕的，我就是想你。”
鱼儿笑了笑：“我不是来了吗，我早就该来了呀，别恨我。”华子也笑了，虽然有点儿硬硬的，但比刚才好多了。鱼儿就说，“华子别怕，我有三万块钱，咱治，跑到天边也得治好你的病。”
华子又笑了，是那种带着泪的笑：“这点钱够什么的呀。”鱼儿没有接话。
鱼儿突然想，人这一辈子需要的东西太多了，空气、水、阳光，可这都是上天给的呀，不需要自己受苦就可以得到的。那人活着干啥呢？活着就要挣钱！鱼儿想到这里，心里又充满了自信，她认为她能挣够华子治病的钱。于是，她仰着脸对华子说：“我能挣够的，咋也得挣钱给你治病。”华子再一次把鱼儿搂得紧紧的。
两个多月了，鱼儿没有被华子搂着了。华子也是，两个多月了，没有搂过鱼儿了。搂着搂着，两个人就贴在了一起。鱼儿又感觉到了爱情的幸福，她觉得这个幸福太好了，说啥也不能让她再跑掉了。咋样才能不让爱情跑呢，就是不能让华子走，华子在，爱情的幸福就在。她必须挣钱给华子治病。华子现在想的什么，鱼儿不知道。
鱼儿从华子的胳膊里挣了出来，华子定定地望着她，他不知道鱼儿要做什么。鱼儿见华子这样望着自己，猛地咬住下唇说：“华子，你要了我吧，现在就！”虽然声音很小，像是从蚊子嘴里发出的，可华子还是听明白了。
“你，你怎么了！”华子抓住了鱼儿的手。
“我要把我的囫囵身子给你！”鱼儿的手在华子的手中颤抖着，像一台小马达，突突地跳个不停。
“你、你这是咋了！”华子觉得鱼儿已经不是过去的鱼儿了，变成了另一个人。
“你要了我吧，我好去给你挣钱治病呀！”鱼儿很冷静地说。
华子明白了，突然变成了一头发疯的狮子：“你！”一扬手，啪地打在了鱼儿脸上，很脆的一声响。
鱼儿木在了那里。这时，华子忽地从床沿上站起来，用两只胳膊抱住了鱼儿，紧紧地紧紧地抱着，两个人融在了一起……
31
夏天的海水没有老杜想象中的那么蓝，金子般的沙滩把阳光反射到脚下的海水里，老杜就觉得这水倒有点像河水，泛着一种稀薄的白。
没有风，脚下的水也一漾一漾地动着，动着的海水荡在老杜的小腿上，水与腿上的肌肉碰在一起产生的快感，顺着腿上的肌肉像一股股电流，一波一波地传到老杜心里，老杜不由得眯住了眼，尽情地享受这种美好的感觉。
老杜对这种感觉太熟悉了，这种感觉对他来说真的太熟悉了，自从第一次他享受了这种感觉后，他再也离不开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已成了他生命中的一部分。
老杜再一次地想到了鱼儿。出来快二十天了，虽然玩得无比开心，可他心里总觉得少一种东西，那就是鱼儿。躺在床上的老杜，脑子里空空的，什么都没有了。脑子里一片空白的老杜，感觉到从没有过的疲劳和困乏，有一种支撑不住的感觉。他软软地合上眼，他想把自己送入梦中。
合上眼的老杜并不像他希望的那样，说睡就睡去了，就要睡去的时候，一种感觉从心底涌了出来，顺着血与神经直涌到头顶。这种感觉就是白天在海滩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没有到海滩前，就已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子里。老杜在追溯着这种感觉的来源，这时鱼儿来了，眼带着笑，柔得像水一样的鱼儿来到了他的心里。
老杜一下子想起来了，他第一次见到鱼儿，鱼儿第一次给他做腿摩时，他就有了这种感觉。这种感觉，是鱼儿的十指和肉乎乎的手指肚以及软软的手心带给他的。
鱼儿的手真是令人不解，手指细细长长的，从外面看给人一种很瘦的感觉，可手指肚却肉乎乎的，手心也那么温软如水。鱼儿的手指长得太不一般了，哪一根指头，指头上的哪一丁点儿肉都会说话，哪一句话都能说到你的心里去。那十根手指像一根根细细的探针，每一次都能探到老杜身体的缝隙里，让老杜产生一股一股不间断的放电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