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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生人妻

罗淑

靠近沱江上游的西岸,重叠的山峰围绕着一个盆形的山坳,只要不是落雨天,从早就有人和牲畜从那些小屋里钻出来,在山上山下活动着,但他们的形影往往容易被过多的林木遮掩住,使人会疑心到这是一个无人的境地,到晚上,一片轻淡的,山里常有的薄雾笼罩着隐藏在幽暗的树林里的几点灯火,残萤似的,加增了凄寂的浓度。

这时候,左边山腰上,山茅和乱石中间孤零零的蹲着的那间矮屋,却破例的没有点灯。他们,屋里的一男一女,像受了极大的重压,不言语,也不动弹,静悄悄的,陷在这死一样的沉寂里。

这是一对卖草的夫妇,但这职业是从他们搬到这间屋子来时才开始的。房屋只有一间,原不是他们的产业,当他们出脱了原有的几亩地和一幢平房时,一个邻人正要把这房屋拆了搬往别处去,于是他们哀求道:

“我们莫得窝场,把你那间偏屋留下给我们住,送你这两只羊,我们只有这两只羊。”

两只羊换来的和在收获的季节用来看守庄稼的“搭棚”相似的偏屋,阴森而黑暗,土墙上已有不少裂缝,挨近地面的墙根更布满了浓淡不匀的青苔。但他们却很满意,因了它,他们于是才能在对于他们虽觉得贫瘠,但是又离不开的乡土上安居下来,漂泊的“异乡人”的生活是多可怕呀。

两把弯月似的镰刀锋利而有力:每天,他们弯了腰,低了头,默默的四处找寻着可以割刈的嫩绿的草;有时因为要缓缓气,伸直了腰杆,一块躺在山脚下。方整的麦田,就摆在他们的眼里,那原是他们的产业,那长着绿油油的麦苗的田!于是四只眼睛对望一会子,又默默的各背过身,默默的低下头,刈着嫩绿的草。等到一担装满了,男的独自挑着向邻村走去。

嘈杂的鸟雀在晚林噪闹。金色的阳光从屋后茂密的松柏梢上费力的筛下几点,装饰了蜿蜒在林里的一条小路,男的挑着轻飘的箩筐迂缓的走了回家,这时箩筐里装的是从镇上买来的一点点米粒,或一罐油,一包盐。

过去生活的回忆所给予的懊丧,逐渐由“那儿打鱼那儿晒网”的希望消灭了,他们仍然是勤恳而又勇敢的生活着,像两匹极度饥饿的兽,明明感到自己的疲乏,却不能不因为落到眼里的食物而努力挣扎着,哪怕食物不定会落到他们的口里。

坳里不知从什么地方又走来了一些陌生的面孔,而且随时随地都可以碰着,看样子,他们好像是来搜寻什么的。这一片本是空旷的山坳,好像一只已经装满不能再多加一滴水的小盆,有新的渗进来,就得有旧的流出去,而流出去的正是和这双夫妇同一命运的乡邻。从这时起,连邻村也有了变化,男的一个挑了草,走到一些老主顾的门口时,再也看不见以前笑吟吟的脸,先是一声叹气,过后就对他说:

“用不到你的草了,伙计!另走一家试试看!”

他另走一家,这一家又说:

“老实说,牲口养不起了,只要得着一点儿草,小崽子老早自己割去啦!”

失望啮伤了他,他紧咬着嘴唇,默默的望着一担又洁净又新鲜的青草出神。好几次,他走遍他所能走的人家,减低不能再减的价钱,结果他依旧原封不动的担了草回去。现在堆在土灶旁边的一大堆,正是逐日堆积上去已经失掉鲜碧颜色的枯草!

也许是看见他的苦恼起了同情,无论对于什么事情都热心的九叔公,一天吸了只旱烟管,战巍巍的向他走来,太息一会之后,对他说道:

“打个主意哟,年青人,日子不是捱就捱得过的,麻绳子偏往细处断,喊声有个病痛呢……你两个安心眼对眼的看着饿死么?依我说,放她一条生路去。你那个媳妇儿!骨头还硬铮铮的,怕什么,只要你舍得多跑烂几双水巴茅(草鞋)。”

这些话像石子样的横梗在他心里,他不时阴沉了脸,坐在树荫下,手摸着腿肚子想心事。但生活的环境老早就替他筑下一道坚牢的围墙,想来想去怎么也绕不开它这圈子,有时在无意中,他内在的目光偶然也会瞅到一丝丝罅隙,一点漏洞,然而一瞥即逝,他始终离不开摆在他当前的一切。这里的山是蕴蓄着不少富源的山,有坚实油滑的可以换得大量金钱的青石,有成林的笔直的大树,但对于他们却是怎样的枯竭呢!他们只有希望那不费什么,伸手就可以拾得像野草一类的东西。以前无人过问,只要谁高兴一躬腰就可以大捧拾得的青实可以做成苦涩的像豆腐样的东西,穷人往往弄来吃。现在不止一家去捡;地衣么,像木耳,据说是由腐草生长的。又要到秋深草烂的时节才有……于是他再往近处想,终于他的想头只落在他妻子的身上。

“卖掉她去——落得大家一干二净!”

忽然一个黝黑瓜子脸的女人站在他面前,指着手里提篮对他说道:

“对啦!三爷爷不在家,三婆偷偷借了我六斤红苕,说明纳两双鞋底还账,”她一眼看见地上蠕动的黑色小动物:“哟,蚂蚁子那么多,你尽栽在这儿……回家吃饭去!”

见他不理睬,她软软的提着篮子走开了。

内疚像毒虫的口,在他心上恶狠狠的叮了一下。“人家未必不是靠了十根爪子扒饭进口的呀!”他想,他更没了主意,头于是垂得更低了。

在这迟疑难决的心境之下,他改变了他原是沉默忠厚的性格,他成天的睁着布满红丝的眼,寻事吵闹,只要谁触到他,就惹起他的恼怒,他的妻子更是他发泄的对象。

“哎呀!该死!”她失手把一碗煮好的玉米糊泼倒了,赶忙自己抱怨说。话没完,一块灶砖向她脑顶门飞来,她本能的躲闪开了,来不及愤怒,她就发现她丈夫的异常的样子,反而惊惶失措的喊道:

“你怎么啦?我的老子!一点儿小事,值得光火……这一顿饭不吃也算不得什么的呀!”

“光火!光火!看见你老子就气大……有你这瘟丧,老子没得好日子过——”男的愈加暴怒了,咆哮着说。

“什么?”女的也跳起来,“你成天青风黑脸,才是怪我拖累你?哼!这样日子,我真也熬不下来……什么了不起!”一扭身,她坐在一段权当凳用的木桩上,双手抱住膝头,就不再做声了。

紧紧抓住最后一句话,再加她那冷然的神气,同时一种男性的骄傲心,和无端的妒意鼓动了他,他铁青着脸,颤声地说:

“娘哟!我明白,我明白!——‘壶中无酒难留客’,你老早生心哪?你看不起我!”他狞笑一声说:“好!”就掉转身子,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去找九叔公。

九叔公站在田塍上,向他点头微笑着说:

“是个主意。事情包在我身上。”

两天过后,他走来悄声的说:

“对啦!——就是山那边,胡家堰塘胡大,本乡本土人,自田自地人家,四十多岁,没耍过烧锅匠,弟兄两人,人口怪轻松哩。”他伸出三个指拇:“这个数目。”

哦!胡大!那个惯在场口找人喝酒,自己一毛不拔,谁提起都要吐口唾沫的瘦鬼。他?他如今来提他的妻子?羞愤和屈辱压低了他的头,他没有吐出任何一个字,他就转身走开。

九叔公惊异的望着他,莫名其妙的尽抓头皮,但看看他要走远了,觉得不能不问他一句话。

“叫我怎样给人家回话呵?”

“……”

“真是和你这人打不得交道!”他显出十分不高兴。

他见那人又把足步停下了,略为踌躇一下之后,他听见他说:

“好!算事!怎么都行!”回答得干脆而坚决。

九叔公更加奇怪了,他一直盯着他,直到看不见他的背影。

夜色愈是浓厚了,一股蚕豆花香的风夹带点松柏和泥土的气味四野荡漾着,土灶旁边的草不时发出细碎的声音。

两个人什么也不感觉到,静悄悄的。

陡然,一个凄厉而急促的怪声从屋后林子里发出来。是猫头鹰!是终年哭丧似的不吉利的猫头鹰呀!两张憔悴的脸孔立地抬了起来,无意间在黑暗中打一个照面,两人心下都有种不言而喻的慌张。

“呸!”男的重重吐了口唾沫,“去你个三十三!”

女的半睁着眼,迷茫的,女巫似的喃喃咒道:

“号东号西,号你自己,林盘是你的大坟地!”

像记起了什么事,男的走到门外探望一回,就依旧走回来;他的嘴唇不住地掣动,似乎要说话,但又终究没有说得出,几次之后,他对女的道:

“事到如今,人家哪肯打了空轿子回去?说不来的事,唉!”

“呵唷喂!好听呵!”女的立直了身子指着男的骂道;“你好人……你狼心狗肺……你全不要良心的呀……”她浑身打战,喘着气,她的身子又沉重的落在那段树桩上了。

话重重地抛来,一定不遗的嵌进他的心,使他没法躲闪,也不能反攻,他睁大了两眼,直瞪瞪的看着在他对面的人,也许他是打算着要怎样分辩,解说;然而舌头像结了冰,急忙中灵转不得,他急得连连跺足,同时迸出两个他在无论什么情境中都说的字:“娘哟!”他就背过身子,呆呆的看着“牛肋巴”窗外的模糊的田野。

女的木然看住他的背影:背是高大的,但已经微微弯曲了。出其不意,一个爆炸似的吼声在她耳边震动起来。

“我,我未必不是娘养的!我犯了什么王法?我该受这活罪?横顺是一样,我两个今天来把账算清楚……来!——来!——”

认做他又要动手了,女的赶紧站起,拖着腿就往外走。

男的赶上去,倾斜了身子喊道:

“跑什么?跑?——怕阎王爷勾了你三魂七魄去?真要打你还愁你会生翅膀!”

听出他并没有怀着恶意,女的才立住了足,惶惑的但怀了不少戒心的站在门边上。

这样过了一阵。男的搜出火柴,划一支把灯点燃了。在黯淡的油灯下,那张方正微黑的脸显得特别萎缩惨白,眼珠更是可怕的陷落了。这时从他身上怎么也找不出由风雨日光和操劳而来的一般中年农人所有的力气。像一个已经完全失掉了生命力的垂死的老人。他弯下身子在床头稻草下摸索着,女人的眼珠随着他的手在溜转,等他找出一个纸包,一打开时,里面现出一个尖形,约有三寸长白色发光的东西。她认识,那是她一直用了二十几年,花纹都磨光了,不久以前才抵押出去的银发簪!

“哪!把这带去。”拿着簪的那只大手战抖着。

“你几时赎回来的?”像失落了多年心爱的宝物,一旦又回到自己手里来,她的微颤的声音是悲和喜的交集,说着她就走过来伸手去接。但马上她的手又落下去了,同时两颗蕴蓄已久,却被由不理解而来的恨抑住了的泪珠也滚了下来,她连连摇头哽咽的说:

“我不要!——你留着有用处,我,——我不要呵……”

银簪直是一柄锋利的剑,给他们划开了心的隔膜,就从那裂缝中涌出纯朴的真诚的感情。

女的牵起衣角揩干眼泪,看着静穆得像一尊塑像似的她的丈夫说:

“我走!”

男的点点头,不作声。

她踉跄着走不到多远,似乎记起了一件大事,回过头,提高嗓子,急急的遥遥喊道:

“当家的呀,你那件汗衣洗了晾在桑树上,莫忘记收进来!”

她直向那棵约定了的矗立在下坡路的黄角树下奔去。

是个无月的夜晚,淡薄的星光模糊的照见路影。一乘小凉轿迟滞的向着那棵大树走来,走到树边就轻轻的停了下来。那里早已笔直的立着一个鬼魅似的黑影,一见停在跟前的轿子,飘忽不定的移动了几步,抬前面的身材短小的男子,小胡,赶急抢上去把轿帘揭开,让黑影悄然的钻了进去,他虽竭尽了眼力,仍然没有看出她的面貌,只闻到一股强烈的头发气味。

抬着人,轿子反而移动得快了。一股劲绕出山嘴,小胡嘘口大气,招呼后面的人说:

“放下来把火点燃!”

轿子停在路边上。小胡接连划了几支火柴,接连几次都被风吹熄,后面的人忧急的看着他那支微曲着用来挡风的左手刚刚一红就又不见,很不耐,于是也蹲下身子伸起两手小心的掩覆着刚划燃了的火柴头。

“这下对啦!摸黑路还要放小跑,真正活造罪!——浑身是汗!”

“我看这下谁还敢来抓住我,说在他地界上抬了生人妻,要我挂红放炮!不!哼!来!来就敲你个半死!”

轿子在两个人肩上,随着他们匀整的足步平稳的闪动着,但只要他们的肩头略为摇摆,灯笼在地上照出的光圈就高兴的一阵缤纷乱舞,有时又顽皮的躲躲闪闪,唯恐后面的人会一足踏上来,把它践踏得零乱粉碎,但有时也宁静,宁静得像一只鸷狠的阴谋家的独眼,这时又凝神静气的在窥伺一个与他有妨碍的人埋在心里的隐秘。

其实,小胡的心事是在光圈欢欣鼓舞时才更显明,而原因就要归罪于那股作怪的头发气味。它是一根无形的游丝,缠绞住了他的两腿,他于是忘记了一个抬前面的轿夫应有的职务:“报路”。

一脚踹了堆牛粪,侥幸不曾滑倒,后面的人动了气,同时也想作弄他,就愤愤的喊出本该前面的人说的话:

“右边一朵花!”

“叫你莫去踩!”接口过来,才意识到自己错了,很不过意,他赶急换了一下肩,叹气说:“不轻哩!”

当他们快要走到一爿石厂上面的搭桥时,后面的人警告他说:

“碰到鬼!肩膀拿给你拖得生痛,有了火还这么烦难……前面就是石厂,一个倒栽葱跌下去……”

安静的越过石厂,小胡的足步即刻又和他的心样依然错乱起来。

别看这一个长着大脑袋和东瓜样的身段的人浑朴得莫一丝灵窍,在亲戚家里六年的看牛生活早已使他孩子的天真因为饥饿逃出了心框。当几个小身体蹲在大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密商偷窃的事时,当他们躲在山洞里,把干树枝捡来烧初熟的毛豆和谷粒或叫化子鸡时,他就随手拾来一副狡侩的,凡事不怕的习性。回到自己家里,哥哥的一双老鼠眼从莫把他放松过,它们成天的转着,转着,在他身上检视是否有可使家财往外流的缺口,于是做哥哥的人往往以为管教得法,裂开牙齿独自暗笑了,但弟弟也眯了一只眼,在心下暗暗喊道:“老大,你以为你聪明……可惜得很,你莫生成一副会把谷米通统数得清楚的本领……麦子又不见五升罗!那个穿红布裤子的女娃儿同她妈妈又有好几天饱饭吃,晓得了吧?嗯?”

走完四里多的路程,绕过一段短篱笆,一幢四合头瓦房就在跟前了。天井里有一棵偏斜着的槐树,树枝飘拂着的屋顶下,正是供有“天地祖宗”牌位的堂屋,几支蜡烛过年那样的点着呢。狗声吠出了一大群孩子,他们闹嚷嚷的,接连几个粗壮的男子也走到天井来,但他们只立得远远的看。

“让开!让开!”蹩腿的老太婆用力掀开孩子们,抢到轿边,打着帘子嚷道:“你是我的侄儿媳妇呀,你要叫我婶娘哩!快些!快些跟我去!”

她把轿里的人领到左边的房里,安在一个凳上,她霎着红边的小眼,在挂在墙壁上的一盏油壶子的光亮下,细细打量着坐在她跟前的女人。是个稍微过黑些的瓜子脸;头发很好,但梳得太坏,甚至像和人打过架来的;她偏着头看她脑后的发髻,立地在她满是皱纹的脸上浮现着一层得意的微笑,她一声不响的推开板门就走出去了。不到多久,她慎重的捧了些东西进来:一根新打的银簪,两束红头绳,一盒粉,一团胭脂,以外是一个用纸松松的包着的小包。

“媳妇子,”她亲昵的叫道,“你说,我们老年人见事还会有差吗?你的当家人本来不打银簪,亏我再三不答应,我心想像你那样人家还有银簪别过来……哦!你掂掂看,多沉手呵!少说点儿,六钱重包管有!”

她小心的把纸包拆开了,取出一对有两片绿叶的红绫花,就着灯光,她看着并没损坏,先在女人头上比比,然后说:

“正月间,我在街上看见好些大姑娘多戴这花朵,我心爱,求了好些人才找着这一对,好不容易哩!本来我打算赔嫁你幺妹子的,听见这里侄儿喜事,我就拚来送礼了,她还嘟起嘴说我心偏嫂……”她忽然停住口,像在努力记什么事,“哦!想起来了……人——记性不好了,老了真不行啦!——”说着她就又蹒跚的走出去。

这次进来她提了桶热水,气吁吁的。

“提不动,叫他们提来的,我单提起过道门坎都不行!老了!有啥用场!”她一气说完,喘息得就更厉害了,过了半天,她才从腋下取出一个大布卷子,但她先指了另外的一道门对女人说:“隔壁是猪圈,你把灯提去,去洗澡。木盆那边有……老规矩,‘洗晦气’,倒不在乎你一身干不干净。”抖开布卷,她又说:“洗好了,换这套衣服。我看袖子太大了,不要紧,你将来自己剪去就是,是你当家人给你买的,八成新的家机布哩……你嫌染水不好,二天上场上去包几个钱青矾,五倍子,煮成青布穿也行。”

她噜苏了一大阵才伸手去推门,但刚要把门带上了,她又回过头来说:

“哦!从今后你就是我家媳妇了,恭喜你呵!”

老太婆走后,屋里是遭了大难以后的平静,她,那个卖草的女人于是才把头抬起,细细的看着这屋子。屋已经很旧,靠壁安了张悬挂着蓝麻布帐子的板床,其余的地方杂乱的堆满了锄把和篾篓之类的东西,一副石磨还没安手把,是新凿的。她看见地上那桶水正在冒着热气,于是一一依了老太婆的指示,她开了猪圈的门。木桩围成的圈,占着这间充满粪和潮湿气的暗屋的一角,圈里有几只半大的黑猪,像是饿了,有的在舔食槽底仅有的余沥,有挤不上前的,立在旁边,愤愤的向它们发出威胁的鼻音,骤然的灯光使它们感到不安,略微骚乱一下,它们即又求乞样的,仰着给过于肥肿挤成一条线缝的眼睛望着进来的人。它们重新唤醒她几年前成了习惯的动作,她四下找寻,终于在一个角上给她发现一桶已经煮好的“猪食子”,她把灯挂上铁钉,一手提起桶把,一手扶着桶底,“空隆,空隆”的往槽里倾。

“伙失!——伙——失——猪儿溜溜溜溜溜——这边来!伙——失!”

她等它们每个都把嘴筒放进槽安分的抢食着,她才微笑了。

回头看见摆在地上的木盆,她迟疑了下,“洗不洗呢?”一转念,她决定了:“洗!”“洗晦气”,所有的她见过的“二婚嫂”都这么着,并且她自己是怎样的“犯蹭蹬”呵!

天井里放了串火炮,接连是一片大人和孩子的哗笑。当她提了灯又回到原来坐过的屋子时,早已黑压压的拥挤满了小孩和妇女,一见她那局促不前的神气,她们嬉笑着,恼乱的把她拖了进去,动手动足的替她装扮起来。

“你自己照照镜子看,”一个年青女人替她拍了脂粉,最后把红绫花插在她发髻上对她说,“在别人脸上拍粉真不容易。”

她顺从的对镜子瞟了一眼,依然又把头低下。

“呵哟!你怎么哭起来啦?刚才拍上的粉呀!”那个女人很不高兴的说。

“坐席去,你们坐席去!”老太婆赶走了众人,她笑眯着眼,仔细看着女人说:“这才像话!没有那对花朵就不成……你跟我来,去给各位亲友奉杯喜酒去。”

女人刚刚一足踏进坐满了客人的堂屋,像踹着了什么机关,马上响起嘈杂的一片。

“再不像从前那个样子了呀!”

“不像个穷家小户的人。”

“大胡哥有福分,可真叫张瞎子算准了!”

“九叔公眼力不错哩!”

她觉得一头钻进遍是针刺的小林,进不得,退不得,她的腿子不住打闪,急切的想坐下去,但没人叫她这样做,而且身边也没有一个可坐的地方,她只好瑟缩的立在屋角上,像只被狡猾的老猫作弄得很久却又不肯一口吞下肚去的小老鼠。

大胡裂着两瓣大黄牙,痴痴的笑,小胡不时瞅视他抬回来的嫂嫂,这时在她身上,除了那股头发味,分外多加了点粉香。

老太婆递一个瓦酒壶给女人说:

“过去先给九叔公奉杯酒,为你们的事,他费过不少心哩!”

听见说九叔公,她起了点恨意,但她终于好好的把那第一个伸出来的酒杯斟满了。

“新人酒”改变了廉价烧酒的苦味,客人们也并没忘记今天是大胡在请客,客人醉,主人也醉了。

“未必新人就不喝个对杯么?”一个粗暴的声音说。

“对呀!对呀!”桌上起了震耳的吼声。

迷惘中,女人手里被塞进一个杯子,同时她被推到一个人跟前。她明白这是谁,但她不想抬头认识她这位丈夫。大胡不肯伸手来接酒。

“还不好意思哩!那就你给他斟上去也一样!”她的手臂被只有力的手掌紧按着,她本能的往怀里一缩,转眼间,大胡跟前连同邻近位子上的杯碟和插在半块山芋上的蜡烛通统给那过大的衣袖扫落了。

怎么了呵!

大胡先低头看他那件给水,给油打污的布衫,再看狼藉满地破碎的碗盏,像一份完好的家产给她打得粉碎了,他一把抓着女人的发髻,疯狂的咆哮道:

“了不得,了不得,这——这是什么日子,你给我这一下……铁扫把,你是铁——你,你扫光了你那卖草的男人,又——又——来扫我?不要你,滚!你滚……”

似乎感到太过分,经客人轻微的劝解他就把手松开,颓丧的坐下去,喃喃的咒骂着。

“还不走开去?”老太婆拖拖女人说,“也难怪他!”

女人两步就踏进屋子。屋子是黑的。她不动,也不哭,麻木的望着窗外一角灰蓝的天,那上面挂着几颗闪动的星。

客人们走了,堂屋里只剩下大胡兄弟两个。

渐渐的,女人清醒过来。想起刚才的一切,她捧了脸,哽哽咽咽的哭诉道:

“我的命呀!我犯了什么罪过呵!他先要晓得是这样,穷死也不会放我来的……”她觉得身边呀的响了一声,门就打开了,一个短小的人立到面前来,同时她听见一声“嫂嫂!”

声音很熟习,是抬她来此的那人!

她惊惶的往后退,背靠了猪圈的门,但那人也更凑近一步,又叫声“嫂嫂!”

她意识到这是怎么回事了,气愤的指着那人骂道:

“你要死了吧!走开!”

“莫怕!莫,莫怕——老大醉——困着了,困——噫!噫——”他含糊的说着就向她扑来,一股强烈逼人的酒气冲上她的脸,她伸手一掌,他颠摆了几下,足跟站立不定,就跌倒了。

倒在地上的人不住的想要爬起来,那醉汉的莫奈何的蠕动在这时给了她一种奇特的恐怖和胁迫,她觉得他不像是一个活人,她一手拔开猪圈的门就往外跑。

天井里古坟样的静寂,堂屋那面有着沉重的呼鼾,灯火已没有了,在惶急迷乱中,好像那人又走近来,她于是不假思索的用尽全身的气力,向着大门外,在不辨路径的昏暗里疯狂的奔跑。

无心顾及跟身追来的狗,也不知道应该朝哪个方向,她只管高一足低一足的往那白晃晃的路影上踏,愈跑心愈迷乱,愈急促,但足步却相反的迟缓下来。走到那条石桥,她的力量再也支持不下了,她的身体好像不由自主的直往下沉,刚要打算坐下去,但腿一软,她滚了下去。

起初她仿佛还听见由远而近的人声,后来就什么也感觉不到了。

星光隐没了,四野是一片的黑,一片的静。

她睁开了眼,过后又依然阖上,心空洞得一无所有。隔了一阵,她逐渐的感觉到面颊的疼痛和周身上难堪的痛苦,她终于大睁了眼,她不明白怎样的会来到这个冰凉,坚硬,凹凸不平的地方。面颊这时刀割样的奇痛,她由不得伸手去摸,她摸到极大的裂口,和流出来的粘腻的东西,她知道,那是血!她懒得去管它,格外还带了多少伤口,只竭力思索来这里的原因。她猛省过来了,但她很懊悔,懊悔不应该离开大胡的家:“简直在发疯,谁叫我要跑的!”但她记起刚才听见的人声,她想:“定是去找他扯皮去了……我倒害了他!”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她不顾一切的挣扎着立起来。但石块过多,她一伸足就被绊倒,经过无数的倾跌,她只好失望的随便躺下,她蜷曲了肢体,手枕着头,呻吟着,让血浸湿她的衣袖和披散的长发。

她很想能够就在这里闭下眼,一直躺下去不再动弹,总有一点什么还使她丢不下心,她努力不使眼睛闭上,等候快到的黎明。

鸡声接连叫了几遍,不久东方上就现出一丝鱼肚白。她的周围渐渐离开了经过一个长夜的黑暗,投入抚爱着一切的晨光里。她定了定神,她辨认出这是石厂,隔她家不过二里路,她丈夫卖草每天要经过的地方!伤痛在这时失掉不能够使她勾留她的力量,她咬紧嘴唇,抚着高低不一的石块尽力往平地上爬。走上这顶多不过六尺深浅的石厂,她又躺在田边上,喘息一阵之后,她仍然鼓起勇气,迟滞的,向她那间矮屋方面颠跛着走去。当她艰难的爬上了山坡,一眼看见她的屋顶,她的足步忽的加快了。

“当家的,当家的呀!”扶定一棵树身,她软弱的喊道。

没有回应。

她赶忙走拢去:板门大开着,正对门的破桌上一盏油灯冷冷的燃在那里,屋里空无所有。

“你在哪儿呵!当家的……当家的呀!”

她惶急的向着门外叫,向着窗外叫,叫声像向了一口古井投去的片片纸灰,始终打不到底。

她倚着门稍微站了一下,她的身子却想往下倒,她勉强走了两步,就瘫软的横仰在床上了。

天大亮时,好像有人走来,她想撑起,但已经不能动弹了。侧着耳朵,她听见有人立在门口,像在探望着什么似的,同时她听见一个低弱的声音说:

“……就是昨夜!女人夜里嫁过去又偷跑了,夜半三更,大胡弟兄去找了保甲,向这家子要人……是的……不肯去,捱了几个耳光。你说,阴心人在肚皮里打官司,你看他做得出么?那么老实,倒会撞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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