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躺在长青苔的堤岸,对少女微笑;他吹着金色的萨克斯,吹一首年轻的却尔斯登舞曲……乔瑟夫·格拉基克丽丝汀娜站在舞台边缘,我从乐队所在的位置,只能看到裙摆上方的一小截肌肤。不过,她穿着有箍扩的长裙,除非她突转个身,才能看到黑色的吊袜带,不然,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啊,莫扎特先生,”克丽丝汀娜念着台词,就像背诵一段不的课文,“听说你真的为我做了一首小步舞曲?”
据说,之所以把她从麦多的学校请来,是因为她演技好。很皇的说辞。有人说,她在麦多业余戏院演朱丽叶的角色,扮演得成功。这就看成功的定义在哪里了,因为她确实令人赏心悦目。过,他们之所以邀请她,真正的原因是,我们的数学老师,声名藉的大色鬼杜斯妥先生垂涎她的美色,是他极力促成的。
我们学校在5月份推出的这出名为《春光》的滑稽剧,编剧亚克·莫理,他的数学很糟,只有学到分数的程度,甚至连分数一塌糊涂。杜斯妥先生可以轻易就把他换掉,所以,亚克等于是半被强迫的情况下,把他原先为茱札娜·佛提卡所写的角色,让克丽丝汀娜·奈多洛瓦扮演。
所幸老天有眼,从克丽丝汀娜第一天来彩排到现在,杜斯妥生就因为黄疸病发,一直在家休养。现在,他还是一身蜡黄地躺床上,喝稀粥调养。
“是真的,夫人,”洛斯塔穿着一件过紧的紧身衣如此说道,“真的……是真的……”他忘了台词。亚克火大起来。
不过,请麦多来的女孩担任女主角,倒不是件坏事。没错,演或许不是她的天分,但是除此之外,她具备所有的长处。
“看在老天分上,你把你的脑袋搁在什么地方了?”亚克·莫大骂,“总共也不过二十个字。别告诉我这对你来说也叫多。”
“是太多了。”洛斯塔说。
“蠢蛋,”亚克说,“好吧,再来一次。‘是真的,夫人。我为谱了一首从来没有人谱过的小步舞曲。’来。”
“是真的,夫人,”洛斯塔重复着,“我为你谱了一首小步舞曲是没有人曾……不对,我是说,从来没有……是没有人从来……”
他沮丧地再次沉默。
亚克·莫理抱着头,无可奈何地说:“老兄,‘从来没有人谱过’和‘没有人曾谱过’,这两句没差别。随你怎么说,只要把它说出来就是了!”
“从来没有人曾经谱过这样的小步舞曲……”洛斯塔说。
丰达这时点头示意,我们便开始演奏起小步舞曲。亚克·莫理一副又要冲上台去的样子,但克丽丝汀娜·奈多洛瓦已经在台上熟练地跳起舞步,而坐在钢琴前的洛斯塔则忘了他接下来该做出弹琴的动作。反正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弹。
我们奏着小步舞曲,雷克撒在高音部加上一些装饰音。伊达·莱诺克,我们为了这出滑稽戏,特别请来取代金札的人,随着克丽丝汀娜的舞步,吹奏配合的旋律。丰达做了另一个暗示,于是全体停下来,在一小节沉寂之后,班诺吹奏起来。丰达将手一举,我们便改奏一首轻快的却尔斯登舞曲。
洛斯塔从钢琴的位置舞到克丽丝汀娜身边,加入她一起跳。他的舞技比念台词的本领好。只见他照着舞蹈大师托曼的指导,两膝并拢上跃,在半空中将两个脚踝一对打,同时分向两边。舞蹈老师把他们教得很好,尤其是分腿的动作,干净利落。但只有一个问题,克丽丝汀娜的两条腿被长裙盖住了。
“停!停,”亚克·莫理吼道,“太可笑了。”
“怎么一回事?”克丽丝汀娜问。
“你不能穿着蓬蓬裙跳却而斯登舞,”亚克发出一记哀鸣,“我们根本看不到你的腿。老天,我早该想到这一点。”
“那多可惜。”克丽丝汀娜说。她说得一点也没错,她的腿根本没必要遮掩起来。
“你能不能想想办法把它拎高一点?”洛斯塔在一旁提出建议。
“这里面有铁丝做的箍扩,你瞧,”克丽丝汀娜弯下身把粉红色纱裙的裙摆撩起来,露出穿着白长袜的一截小腿,以及铁丝做成的一个小笼子似的箍扩。
“就是这样!”亚克狂喜地叫出来,“就是这样!把它再拉高一点!”
克丽丝汀娜把裙子拉到露出膝盖的位置。
“再高。”
“嘿,等一下。”克丽丝汀娜提出抗议。
“怎么了,难道你里面没有穿衣服吗?”
“你说什么!”克丽丝汀娜不悦地说。不过,她还是把裙摆上再拉了一点,露出黑色镶红色蕾丝小花的吊袜带。
“好,我们再跳一次!”亚克喊道,从喇叭独奏的地方开始克丽丝汀娜放下裙摆。班诺的喇叭声以反复渐次增高的律,滑进沉寂之中;布莱尼克敲着小鼓,奏着却尔斯登舞曲的节奏;而打扮成莫扎特的洛斯塔一面踢腿,一面移到舞台中央;克丽丝汀娜撩起裙摆,两条美腿舞动得令我眼花缭乱。真是太美了,太棒了。我吹奏出却尔斯登舞曲的旋律,一面欣赏台上两个人一前一后踢腿的舞姿:前踢,后踢,前踢,后踢。
我敲敲女生更衣室的房门,暗中期待茱札娜已经换好衣服,面只剩克丽丝汀娜一个人。我的运气不错。
“进来。”克丽丝汀娜的声音传来,这表示她也换下戏服了。
没错,她穿了一件上面有梨子图案的夏衫,正在梳头发。她头发剪得很短,像男生,而旁边的木制人头,戴着一顶洛可可式银色假发。
“嘿,”我打了声招呼,“你晚上有事吗?”
“有,回家。我要坐7点的火车。”
“这么说,你不能留下来过夜?”
“不行,我父亲不允许我这么做。”
“听起来你父亲很严格。”
“一点都没错,他甚至会到车站去接我。”
“真的?好像19世纪。”
“要我说的话,更像18世纪。”克丽丝汀娜酸溜溜地说,“在麦多参加夏季公演的时候,每一次排练他都到场。不过,他场都没有看过。”
“他为什么把你管得那么紧?”
“谁知道。你知道吗?”她用那一双绿中带着一抹蓝色的眼睛看着我。
“不过,这也许是一件好事。听说麦多是一个像所多玛一样的罪恶之城。”
“我则听说科斯特列克是一个真正邪恶的蛾摩拉城。”
“从麦多来的人就是太夸张,”我说,“这个镇上都是循规蹈矩的人。你父亲大可放心让你一个人在这个镇上走动。”
“我不知道,听你这么说我不免怀疑……”
“我指大白天,而且在镇里。他连大白天也不许你一个人行动吗?”
她摇摇头:“很少。”
“唔,我想换成我也一样,不只是在麦多。不过,话说回来……”
我故意拖长语调。
“怎样?”
“你父亲现在人不在这里,想不想去散散步?”
“在镇上?”
“我宁可去树林。那里空气比较新鲜。”
“我倒不觉得这个主意比较好。”她说。
“你绝对不会有事的,”我说,“我们这里所有的坏人都关在牢里。”
“我担心的不是他们。”
“那么你担心谁?”
“或许是学生,不一定。或许是……你。”
“我?”
“或许。”
“没必要怕我,我是个体弱的人,只会吹萨克斯。”
“但我听说你还会攀岩。”
“没错,但那不会增加我的肌肉。”
“那它会增加什么?”
“增长头脑,令人头昏。不管怎样,反正我已经不攀岩了,”
我骗她,“所以说,你根本没有什么好怕的。”
“鬼才相信。你一定会把我拖进树林里,趁机占我的便宜。”
“我发誓我不会这么做,会一直待在别人都看得到我们的小上。有许多老先生会在树下的凳子旁下棋。”
克丽丝汀娜梳了半天,终于满意地放下梳子。不过,她又用拨弄好一会儿,我实在看不出有什么效果。她用天真的眼神看我。“会不会很无聊?”
“如果你觉得无聊,还有一些比较隐秘的小径。”我满怀期望等着她答复。
克丽丝汀娜看一眼手表。“5点半……还有一个半小时。”
“那够我们绕一圈山丘再回来。”
“嘿,我们不是去爬山的,”她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来,帮我做我的拉丁文翻译,可以吗?我把它带来了,后天要交。”
她那么信任我,让我良心不安。我的拉丁文成绩跟数学成绩相上下,而这个学期我的数学看来又得补考了。不过,我还是坚地拎起她那只破书包,说:“没问题,全包在我身上。我的拉丁顶呱呱。”说着,替她把房门打开。
亚克·莫理站在外面。“想不到吧?”他说,“不知道为什么,有预感会在这里找到你。”
“因为你有水晶球。”我说。
“是这样的,我们有大麻烦了。库欧不打算批准我们的歌词。觉得有部分的内容暧昧不明,有反德思想。他打电话来说,如果们不能解释清楚,就不批准我们上演。所以我说,我们有大麻了。”
“那你就去向他解释清楚啊。”
“我又不会德语,而且,当初翻译的人是你。”
“我现在正忙,”我说,“况且,词是你写的。”
“但我绝对没有在其中加入什么反德的思想,”他说,“所以定是你的翻译出问题。我的歌词全是一些轻松的笑料……只有你编的曲子才有反德的情绪在里面。”
“可是他不满的并不是我们的曲子。”
“那是因为他还没听过。”
“那全是德国作曲家的作品,像伊利·佩脱克、古特·丰沃得等等。”我把我想象出、念起来像德国人的名字丢出来,以取代真正作曲者的名字。
“够了,”亚克说,“不管怎样,库欧就是觉得这出剧的情节有反德的成分。一定是你的笨翻译出了问题。”
“我是照着你的白痴内容一字不差地翻译上去的。”
“好,听着,他说等我们到6点。我们如果不去,他就不批准我们的剧本,他妈的我们就不用公演了。对不起,克丽丝汀娜。”
“没关系,尽管说,”克丽丝汀娜回道,“我已经渐渐适应这个罪恶小镇的作风了。那个吹喇叭的胖子……”
“他怎么了?”
“噢,没什么,当我没说。好了,我先走了。再见了,两位。”
“克丽丝汀娜,等一下。”我拉住她。她看看我,再看看亚克。
亚克看看我,再看看她,然后对她说:“不用等,克丽丝汀娜。”
“不用?”
“不用。我是导演,我坚持维持全体的纪律。”
“少来,现在排演都已经结束了。”我仍然不死心,但没人理会我的诉求。
“史密奇,”亚克严肃地说,“这事非同小可。如果我们不能给库欧一个交代,就不用演了。所有努力付诸流水,而且,天知道,他还会给我们扣上什么大帽子。所以,你最好把……”他看看克丽丝汀娜。
“拉丁文作业。”她含蓄地替他说。
“把拉丁文作业暂时放在一旁,为了大家着想。”
“你何不把大家都找去跟库欧解释,让我继续帮克丽丝汀娜完成她的拉丁文作业呢?”我酸溜溜地说,半路老是要杀出个程咬金,“你们一伙人一定能向他解释清楚的。”
“你别开玩笑了。”亚克说。
“亚克说得没错。”克丽丝汀娜说。
我瞪她一眼,觉得被出卖,不过,她却是一脸认真的表情。
“好吧,”我无奈地叹一口气,“我们走。”说着,在出于嘲讽心情下,我把脚跟一并,手一抬,做了一个希特勒式的军礼。
“希特勒万岁。”克丽丝汀娜笑嘻嘻地说。显然,她愿意为了月的公演而牺牲她的拉丁文。不过,她要是真以为我能帮她过关那才真的是个大笑话哩。
“来啦。”那名德国军人没好气地招呼我们一声,“是你翻的?”
“是的。”我回答道。
他两腿分立地站在一张大书桌旁,穿着一双光亮的靴子和一军服。右边墙上挂着他们领袖的照片,看上去跟他一样不友善。们坐在访客专用的矮椅子上,我手里拿着亚克的歌词。根据在波米亚和莫拉维亚境内的保护国通行法令,所有的作品都必须翻译德文。然后交给所在地的德国行政官员审核。所以,我就用我从兹先生那学来的德文,翻译亚克的歌词。
“把它念出来。”
我把纸展开来,照着命令大声地念一遍。那本来是左派诗人特沙瓦·纳兹佛的作品,不过,根据法令,左派作家的作品不准通,所以亚克把它改写,当成是他自己的东西。
我一面念着,心里也不免承认,这首诗确实被我翻译得有些怪,容易让人联想到是故意以暧昧的手法,传达反德的思想。
我念道:大厅里三人乐队演奏着。
纸靴子上满是蓝色的鲤鱼,鳟鱼和血红的树,他们快乐地跳舞,透过喜悦得到力量。
“念完了?”那名行政官问道,脸色比先前更难看。
“我承认,这不是很好的一首诗,”我用只有高中程度的德文说,“但是,里面决没有反德的思想。”
“你说没有?”库欧来回地互搓靴子,突然一拳敲在桌上,“那蓝色的鲤鱼怎么解释?”
“嗯……那只是一种比喻……”
“你们知道鲤鱼是什么吗?”库欧大吼地说。
“是……”我当然清楚那是什么。每次我去上德文课时,只要很早到教室,都会看见克兹先生在吃。通常他会让我尝一口,而且还一面说:“鲤鱼,是犹太人的传统食物,美味可口。”
我倒不觉得是什么美味,不过,我这么想对眼前的情势也于事无补。库欧行政官一心想揪出搞破坏的分子。
“鲤鱼,”他不屑地说,“是一种恶心的犹太人食物。为什么犹太人的食物会出现在我要审核的歌词里面呢,而且还和力量、喜悦这样的形容词连在一起?”
要命!当初我只想掩饰掉“却尔斯登舞曲”这一句,所以笨到把德国的宣传标语“透过喜悦得到力量”给用上去,根本没有想到会有什么后果。库欧用他一双犀利的眼睛盯着我。我则喃喃地用捷克话重复一次诗文:大厅里三人的爵士乐队演奏着。
一条纸河上布满蓝色的旗,鲤鱼、鳟鱼和花朵,快乐地跳着却尔斯登舞曲。
我该怎么办呢?
“还有靴子怎么解释?”库欧阴沉沉地问。
“对不起,什么靴子?”
“那个纸靴子。为什么是纸的?”
我瞪着我的翻译作品,一脸的愕然。
“是不是暗指德国人的靴子呢?你是在说德国人的脚都是纸做吗?”
“绝对不是。凡是德国人的脚所到之处,所有的草无一……是说无法动摇,就像……就像……”
“既然如此,那怎么可能是纸做的?”库欧厉声问道,“为什这个纸靴子又布满蓝色的鲤鱼呢?”
这个行政官倒是充满诗的联想力,纳兹佛一定会欣赏这一点不过,眼下这却不能让我们感到有趣。
“这些到底代表什么含义?它们该不是从犹太法典出来的吧,的大作家先生?”
“决没有这个可能,我从来没有看过犹太法典。”
“或者,是更糟的原因,”行政官皱着眉头说,“像格培尔博所说的,是令人腐化的那种艺术?”
令人腐化的艺术?我的天,他连宣传的小册子都看过。
“绝对不是那么回事。”我坚定地说。
“不是?那你怎么解释这个,例如……”他把我手里的歌词过去,用厌恶的口吻念道,“……鳟鱼和血红的树,他们快乐地跳舞。”他抬起头紧紧地盯着我。
“血红的树,这是在暗示什么?是在巧妙地指屠杀的意思吗?”
老天,他这些联想力是从哪里来的?他该不是读过摩根斯坦作品吧。班诺有一回从他父亲的书架上搬了一册他的诗集下来,面全是像这样的联想。
坐在我身边一直默不吭声的亚克,突然小声地说:“对不起”“你要干吗?”行政官的目光射过去。
“用错了。”亚克说。
“是弄错了吧?”行政官讽刺地说,“你们学生至少该要会说样的德语。错在哪里?”
“弄错了,”亚克说,“应该是开花不是流血。”(译注:德文两字拼法相近。)
我看着原文中引起库欧质疑的地方,库欧则皱着眉看译文。
“好,这么说,是该用‘花’而不是‘血’这个字。不过,纸靴子又该怎么解释?”
我这时看出第二个错误。
“应该是‘河流’不是‘靴子’,”我叫道,“是打字打错了。”
“嗯。”库欧有些半信半疑。随后,他开始用那种不悦的语气念道:大厅里三人乐队演奏着。
一条纸河上满是蓝色的鲤鱼,鳟鱼和花朵,他们快乐地跳舞,透过喜悦得到力量。
“应该是这样?还有没有其他的错误?”他问。
“没有了,先生,”我说。在他念的时候,我一面想着原文的内容,“不过,第二段应该是蓝色的旗。”
“为什么旗要是蓝色的?”
“唔……没什么原因,只是要制造愉快的画面,好跟力量和喜悦连在一起……”
“为什么是纸河?你们不会刚巧是想到德国设在捷克境内的行政体系吧?”
“我……”我拼命地想该如何回答,“诗不是我写的。”我转向亚克,“你在写‘纸河’这两个字的时候,是不是联想到德国的行政体系?”
“当然不是!”亚克回道。
“不是。”我翻译成德文对库欧说。
“那他那时想到什么?”
亚克听得懂这句,自己回答说:“只是一种诗意的想象。”
“噢,只是诗意的想象?”库欧用充满讽刺的口吻说,“把改掉。”
“是!”亚克说。
“容我说一句,”我说,“‘鲤鱼’快乐地跳舞,这是另一个错误因为,诗里根本没有半点儿跟鲤鱼有关的部分。”
我表现得太热心了。
如果鲤鱼快乐地在跳舞,那就表示这位先生藐视领袖的种政策。鲤鱼和鳟鱼快乐地跳舞,是用这些鱼来代表德国的工人吗我知道那些国家社会主义者思考的方式常和一般人不同。
“那也是个错误,”我回道,“我不知道该用什么字眼来翻译好。”
“翻译哪一部分?”
“在原文里,鳟鱼在跳一种舞。直译的话可以叫卡坦兹舞只不过,德国没有这种舞。”
“那是种捷克舞吗?”
“是的。”
“怎么可能?在德国的保护境内有的舞蹈,德国一定也有。”
“对不起,但容我说一句,真的没有。只是我不知道它在德里怎么称呼。”
“你们会跳吗?”行政官问道。
“会。”
“那跳给我看,我告诉你德文怎么称呼它。”
我们愣在那里。当然不能跳却尔斯登舞给他看。他一眼就会穿那根本不是亚利安民族的舞蹈。
“我们要跳给他看耶。”我小声地对亚克说。
“我知道,但我们能怎么办?”
“管他的,随便跳,”我说着,忽然想到一个点子,“不管你么跳,都不时拍一下大腿。”
行政官双手抱胸,往桌边一靠,等着看我们表演。我们俩从椅子上站起来,面对面站着。起先,我们都不知道该怎么做,两人愣在那里。然后,我突然把脚一跺,拍一下大腿,开始在原地像大象似地转起圈来。亚克跟着我做。我们就这样不断跺脚拍腿,面对面的时候才互相击掌。我只希望它看起来像我们的民族舞,不要有半点犹太人或黑人舞蹈的色彩。
“农村舞,”行政官突然说道,“写农村舞。不过,把鲤鱼和鳟鱼删掉。”
“是的。我们会把它改掉。”
“写少男和少女,”行政官说,“把纸河改成蓝色的河,旗子改成棕色。”
他不只把诗文改成他满意的样子,而且还在修改的过程中,激起他的创意来。
“是的。”我说,拿出笔讨好地立即把他的话记下来。
“还有那个‘三人乐队’,”他说,和颜悦色许多,“听起来真是别扭的翻译。或者,我们这位大诗人认为它具有原创性。那不叫诗意的想象,根本是胡说八道。改成弦乐队,不,最好是改成管乐队。”
我拿出原作,认真地修改。甚至我自己的诗兴也被激发出来了,想提出一两个建议。亚克闭着嘴坐在那里,不想再多生事端。
润饰修改了十五分钟之后,行政官终于感到满意。他拿起歌词,不再以阴沉而是自满的语气念着:树林里管乐队吹奏着舞曲。
蓝色的河流映着棕色的旗,少男少女在开满花的树下,快乐地跳着农村舞曲。
他站起来,得意洋洋,几乎要露出笑脸。天哪,凡达斯基老师说得没错,诗的确具有非凡的力量。德国人在他升大三的时候,把大学关了,所以他的学问并不怎样,不过,他总是在课堂上大声地朗诵诗,以取代小考。根据他的说辞,古希腊人相信,即使铁石心肠,也会被诗打动。不管怎样,纳兹佛这首为却尔斯登舞所作的小诗,对行政官的确有通畅身心的作用。这首诗的原意被他全了,不过,在热心修改的过程中,他也暂时抛掉了德国军国主那种阴沉的态度。
“这样好多了,不是吗?”他赞美着,一点也不知道,这篇作的原作者不但是虚无的共产主义分子,而且是犹太民族的拥者;而他等于是跟原作者一道共同创作了一首新诗。“顺便提一下我相信经过这么一改,反而更符合原文的韵律。诗不押韵就不叫了。”
“是的。”我们异口同声地说,我甚至暗暗期待行政官把少男女在树下那一段做成对句,念起来就更美了。可惜,他没那么做倒是拿起橡皮图章,呵一口气,在亚克的名字下面利落地盖一下“批准。”他说,在印章下面签名。
我们并拢两脚,大声地说:“再见!”行政官举起手臂,像丽丝汀娜先前那样,有力地说了一句:“希特勒万岁。”
安全过关的第二天,我到火车站等午班的火车。克丽丝汀娜着同样有梨子图案的衣服,一看见我,就紧张地问:“怎样?戏还不演?”
“照常,”我说,“我把库欧彻底愚弄了一番。他自己甚至还歌词里添上了几笔。”
“他添上了几笔?他不可能这么容易就被愚弄。”
“他只增加了一点点,完全没有动到你的部分。”
“洛斯塔的部分呢?”
“他反正也记不住。不过,如果库欧跑来看戏,我们全会被起来。得替洛斯塔请个提词的才行。”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克丽丝汀娜说。
我们走在伊撒克街上。当我看到洛斯塔从皮特曼的磨坊探出时,连忙挽住克丽丝汀娜的手臂,打断了他的非分之想。
“嘿,”克丽丝汀娜说,“你这样不是太亲密了一点?”
“什么意思?”
“这样挽着我不行。”
“为什么不行呢?”
“因为不行,”克丽丝汀娜说着挣了开来,“你在这镇上名声不好。”
“你指我的拉丁文成绩?”
“那也是。我听说你的听写测验每次都拿零分,我还请你来帮我做翻译习题,我真是笨。”
真不幸,她不知道打哪儿知道我的底细了。不过,换个角度想,这反倒是个好预兆:她既然知道了,却还肯跟我在一起,就表示她对我有意思。
“我擅长翻译,只是记不住单字。反正有字典可用,对不对?”
“不管怎样,有个杜伯斯卡镇八年级的学生,已经在火车上帮我翻译好了。”
“真的?我想看看他翻译的。也许他翻译得一塌糊涂。”
“人家毕业之后就要去上神学院了,所以他的拉丁文很强。”
“哈,他一定会成为一个好神甫的……竟然替五年级的女生做家庭作业。”
“有什么不可以?”
“神甫不应该做这种事。”
“你的脑子尽转些歪念头,”克丽丝汀娜说,“不过,话说回来,他是不愿被送去德国才去神学院的。”
我们沉默地走了一会儿。快到河边的时候,克丽丝汀娜主动抛个饵给我。
“明天我们国文课要写一篇散文,题目是《河流与人生》,用比喻的手法。”
我充满期待地看着她,而她天真的眼睛反映着深黝的河水。
“我的国文是顶尖的,”我说,“甚至比数学好。”
于是我们达成协议,彩排结束时,我们要到森林那座小木屋前面的草地上去写作业。写《河流与人生》,用比喻的手法。
梅洛神甫站在栏杆那里往乐团这边探头,目光最后落在我上时,我们正演奏到最后一章。台上,克丽丝汀娜、洛斯塔、茱札娜和其他的演员,则在练习谢幕。从我的角度看过去,他的头就像用圆规画出来的满月,灰色的影子落在布幕上,鼻子像个瓶子。我们在镇上的戏院彩排,台上的克丽丝汀娜穿着戏服他的出现显得和四周格格不入。
曲子终了,钹铙声还在我耳朵里嗡嗡作响。我听到梅洛神甫声叫唤:“史密奇!”
我望过去。本来我想遵照他一贯的教诲,以“赞美主耶稣”句话向他打招呼,这是他一向坚持的做法,不过,在戏院这个渎的殿堂之中,演员们又随着欢乐的音乐起舞,在这种场合说这话,似乎不是件恰当的事。
“神甫,早安。”我最后说。
“史密奇,”他说,“能不能借你一两分钟?”
我往台上望去,看克丽丝汀娜在做什么。我估计,她至少要一点时间卸妆、换戏服。
“当然可以,神甫。”
“能不能到牧师馆去,”他说,“事情有一点……呃,敏感,不希望被人听到。”
“但是……我只能拨出一点时间。我们今天晚上就要公演了!”“真是麻烦你,”神甫聪明地说,“我只是有件事要咨询你的见。”
我只有去了。牧师公馆就在戏院隔壁,三分钟之后,我们便在他的办公室里。我想此刻克丽丝汀娜应该已经在更衣室。
神甫的办公室凌乱不堪。书堆得像小山似的,多半是黑色的皮,全积了一层灰,而在书本之间,搁着雕像、念珠和圣像。墙大概挂了五十个十字架,很可能是从18世纪这个地方初建开始不断累积到现在的。这里当初是从哈拉德克来的耶稣会教徒兴的,但他们在这个地方并没有待多久。耶兹神甫和布朗尼克神甫一样。梅洛神甫是现在唯一留下的神职人员。
他把堆在椅子上的大约一百多本的祈祷书搬走,和另一摞书堆在一起,途中,二十多本掉到地上。至于那一堆书到底是搁在什么家具上面,已经分辨不出来了。
“坐,史密奇。”
我坐下来。在正对面的墙上,有一个老旧的木制时钟,钟面是太阳的形状。在克丽丝汀娜把那一身戏服换下来之前,我想我大概有十分钟的时间。
神甫在时钟的下方坐定,他的脸跟钟面一样大,而且一样圆。
他搓着手说:“史密奇,你知道安东尼·克拉托吧?”
“那个建筑工人?”
“没错。事实上,他是个砌砖的好手。那你也知道蕾蔻·索马尼诺瓦小姐吗?”
我点点头,感到棘手的事情来了。他为什么称呼她“小姐”,他明明知道他们已经结婚?老索马尼诺瓦先生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所以他女儿的婚礼一定是在教堂举行的,虽然他们不太可能铺张排场。
“你知道……嗯……她是天主教徒,”神甫开始显得犹豫不决,“在1939年受洗,是我主持的。不过,她不是……你晓得的,就是德国人的说法……她不是亚利安种。”
“我知道。”我说,在小木屋的草地上度过愉快时光的画面渐渐暗淡下来,显然,棘手的还在后面。
“他们两个人想结婚,但当局的安全检查单位不可能批准,因为索马尼诺瓦小姐不是……亚利安种族。”他说到最后那句时,充满厌恶的语气,“不过,史密奇,教会里并没有这么一条有关……种族的规定。所以我就想替他们主持婚礼。”
“神甫,你真是太好心。”
“但是……”他停下来认真地看着我,就像圣佛罗仑还是什么人的玻璃画像上的表情,“但是,有居心不良的人向……他们打小报告。”
“哎呀!”
“可是,也有好心的人,”他连忙接着说,“他们告诉我,天早上,有盖……盖……他们是怎么叫的?”
“盖世太保?”我说,不由自主打了一个寒战。现在,替克丽汀娜写作业的事已变得微不足道。
“对,就是盖世太保。总而言之,明天早上,有盖世太保的要来。而……你知道的,我在记录本上登记的时候,自然得把时提早。你明白吧?”
我点头。因为我不是非亚利安种,所以我常忘记我们现在是国的保护国,受波希米亚和莫拉维亚保护国法令的管束。但此时这个事实像一根冰冷的手指,冷不防地触碰到我。
“不过,我想我把事情搞砸了,”神甫继续说下去,“说来话长我本来要把它擦掉……也许你自己看看比较清楚。”
他站起来,挪开桌上至少十张的圣像、四个十字架和五十八书,才拿出一本精装的大型记录本。
真是给搞砸了。
在墨水浸到背面的书页上,他写着:“科斯特列克镇民,安尼·克拉托先生,砌砖工,以及蕾蔻·玛丽·索马尼诺瓦小姐,管。”而日期则被擦得一团模糊。
“你打算怎么办?”我叹一口气问。
梅洛神甫用他温和的眼神看着我。我不知道索马尼诺瓦小姐来也叫玛丽,一定是在她受洗的时候取的。
神甫低声地说:“我想你也许知道有什么化学药剂可以……你知道的……不过,我想最好不要去问你们化学老师,你知道不是我不信任他,但他的灵魂比较脆弱,我不希望把他卷进……嗯,就像我刚才说的,是不是有什么化学……?”
“能除掉这个?我很怀疑。不过,我对化学不是很在行,我也敢确定。不过,我可以问洛斯塔·皮特曼,他的化学很好,也是的好朋友。他化学成绩老是甲等。”
神甫显得有点儿迟疑:“你说的那个皮特曼……我是说,他不会……?”
“他不会害怕,”我说,“不过,我不晓得他找不找得出解决的办法。可是我们得试一试。”
“我不希望带给别人麻烦,”神甫说,“不过,如果你真的觉得这个皮特曼不会介意的话……”
“别担心,”我说,“他不会介意的。”
不过,我想他会生气。我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取代我的位置,在克丽丝汀娜的更衣室里。他们刚要离开,克丽丝汀娜一看到我就说,洛斯塔要帮她写作文。要不是情况危急,我一定会哈哈大笑……洛斯塔的作文还是我帮他做的,交换的条件是,他帮我写数学。
洛斯塔脸红了一下。我说:“对不起,洛斯塔,但请你等一下。”我把他拉到门外,把克丽丝汀娜推进门去。她无异议地照做。
“克丽丝汀娜,”我说,“这件事涉及人命,不是开玩笑的。”
她用那一双天真的大眼睛看着我,立刻相信了我的话。一定是我的口气传达出某种信息。
“是不是跟昨天库欧同样的那种事?”
我差一点想把事情说出来,但及时收住了口。或许那些禁忌很可笑,但是……还是小心为妙,免得日后后悔。
“没错,”我点点头,“我暂时无法对你说明,不过,这件事关系重大,我必须带洛斯塔走。”
“我了解。”克丽丝汀娜把手放在我的手臂上。我执起它,她轻轻地握了一下。
“我们先走了,”我说,“晚上见,”我又加一句,“但愿如此。”
这一次她没有说“希特勒万岁”,只用那一双天真的眼睛目送着我,但这回的神情是认真的。
“没有化学药剂能把这个除掉,”洛斯塔说,“你们一开始就不该用橡皮去擦,应该直接用墨水写在上面,把原来的字迹给掩饰掉。不过,问题是,墨水的颜色不同,一眼就能看出来前后写上去的时间不一样。我真的不知道能怎么做。”
大家烦恼地瞪着那本记录本。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耶兹甫和布朗尼克神甫相继被带走之后,现在这座教堂真的要变成主的教堂。
“或许我可以把记录本藏到阁楼上面去,”梅洛神甫说,“或某个人家中……”
没人搭腔。梅洛神甫的咕咕钟就像得关节炎的老人,发出节不灵活的咔啦咔啦声。
“那么做没用的,”洛斯塔说,“你要怎么跟盖世太保交代?”
“你说得没错。”
我站在洛斯塔肩后,看着他翻着本子。记录从1923年开始,概记了四分之三。每十到二十页,墨水的颜色就改一次,大概是水用完了;还有字迹也有改变。
时钟继续发出咔啦咔啦的声音。外面是大晴天,窗户外头紫花丛摇曳着。
“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把全本重誊一次,”洛斯塔说,“墨水可调,所以没有关系。我想他们不会费力把它拿去做化学检验,如用肉眼看,分辨不出真假。”
“但是,必须在明天早上之前把它全部誊好才成,”梅洛神说,“那群家伙明天就要来了。”
洛斯塔看看他,再看看手里的本子。还有里面的字迹也不同我们只有轮流着誊。不过,我没把握在明天早上之前把整本誊完梅洛神甫呆呆地看着我,洛斯塔看着他,我看着他们两个。
“我可能在今天晚上之前把墨水调好,”洛斯塔说,“等公演完我们就可以过来誊。”
木头钟发出一记刺耳的声音,大概是在报时吧。4点30分。想到无关的事情上头去了,公演之后,克丽丝汀娜赶不上10点火车,得等到半夜才有另一班。她的父亲坐骨神经痛,没办法来她表演,而她的母亲早已不在人世。一股沮丧的怒气升起来,不只持续了半刻时间。
“我干了。”我以英雄式的口吻表示。
“你们真是太好心了。”梅洛神甫说,趁你们忙别的事的时候,我去替你们找一本空记录本。教会里有些1921年留下的本子,所以看起来不会太新。
“那我们就这么办了,”洛斯塔说,“是不是?”
“对。”
“孩子们,上帝保佑你们。”梅洛神甫说。
我们离开公馆去调墨水,没有人去替克丽丝汀娜写作文。
晚上,当我们赶到戏院的时候,已经迟到。克丽丝汀娜站在走道上,已经换上洛可可式的装扮,脸上扑着厚厚的白粉,长长的假睫毛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大。
“怎么样,丹尼?”她紧张地看着我。化妆师认为台下的观众看不出那是假睫毛。
“很好。”我说。看得出她是真的担心着。但到底她是担心我,还是担心公演的事,我并不知道,“没有什么好担心的。”
“我很害怕。我……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我想最好不要。你不要误会,只是,知道内情的人愈少……”
她点点头,顶上的假发跟着晃动。“我知道,如果给秘密警察捉去,什么都不知道,就什么都不能告诉他们。”
我看着她,那身洛可可式的扮相非常适合她。公演的时候,尤其当她跳起却尔斯登舞曲的时候,根本不会有人在意她二流的演技。她说,“不知情最好。可是,丹尼……”
“怎样?”我突然有种直觉,知道她接下来要问什么。果然,她印证了我心里担忧的事。
“丹尼,现在真的没有事了吗?”
“当然。”
“唔,我今天要到午夜才搭得上火车……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去散散步……在树林里。”
我心想,老天,我在她面前摆出的英雄架势大部分出于谎言,而她却还要奖赏我。就在今晚,在树林里。
“作业就别管了,”洛可可女郎说道,“反正,天黑黑的,也不可能写作业,是不是?”
别管作业?我心里说不出的无奈。我真是个大笨蛋,为什么告诉她危机已经解除?梅洛神甫不是常警告我们,说谎没有好报克丽丝汀娜承诺要跟一个“抗暴英雄”约会之后,她在公演的表现精彩极了。我指的不光是她行礼的姿态、摆头的方式、用尖跳舞的本事,或穿着那件粉红的丝质礼服,优雅地喝着咖啡的样,这些她本来就在行。此刻,即使念着亚克蹩脚的台词,她原说话时带着的土腔也已完全消失,操起了流畅的德文。显然她甜的小脑袋里满是今晚午夜后在树林里可能发生的情景。她像一朵似的在我眼前绽放。但对我而言,这件事早已成为过去式,是原可能,现在却不再有希望的事了。
我真是气恼极了。《甜蜜的劳仑妮》是我们特别献给那些德官员的曲子,其中有一段是我的独奏,要模仿野鹅的叫声,但在怒之下,我吹得像一只在发脾气的火鸡。
我咒骂自己。真是笨蛋!说谎果然没有好报。不过,难道我说的不是梅洛神甫所谓的善意的谎言吗?难道这类的谎言也没有报应?噢,真是要命!我为什么不告诉她真相?或许她会因此另外找出一个时间来。她那个严格的父亲的坐骨神经痛说不定会再发作次。
不管怎样,我不能把梅洛神甫的事丢在一边不管。那么做是对的。他写字的速度和我那个九十岁还在用哥德语的老祖母一慢。而光靠洛斯塔一个人,也绝无可能在明天早上之前把所有记誊完。噢,真是要命!
台上,从芭蕾学校来的学生正在跳着方块舞。我心想,这会会是上帝对我的另一次惩罚。你老是在惩罚我,却连一次嘉奖也给我,一次也没有给我,我默默对上帝抱怨着。想想看,我多么力!二十一个,其中有一对是双胞胎。下了这么多工夫,但结呢?没错,我是因此交了二十二个朋友,接了几次吻,厮磨了几回但仅此而已。难道对我的惩罚还不够吗?
克丽丝汀娜穿着她的蓬蓬裙回到台上,后面跟着打扮成莫扎特的洛斯塔;两人交换满是“吾啊”“汝啊”的古文。洛斯塔有大半的台词全忘了,所以观众可以听到两种声音……一个是提词的人正确的版本,另一个是洛斯塔的说法。
我忽然心生一计。我可以从乐团里找个人代班。当然不是陪克丽丝汀娜去树林,而是去做那个半夜誊写的差事。我立即就四下张望,寻找合适的人选。
丰达正在指挥我们演奏一首莫扎特的小步舞曲……既然,我们能随便把一首曲子冠上伊利·佩脱克的名字,还给它一个捷克文的标题,为什么不能自己编造一首莫扎特的小步舞曲呢?而这一段的标题是《玻璃湖上,男爵夫人的舞鞋》,是镇上一位教超现实主义的老师想出来的杰作。
我看看乐团的成员,把丰达排除在外。首先,他在一年级的时候,因为一场曲棍球赛而弄瞎了一只眼睛。另外,他的字丑得出名,连教书法的克劳基先生都拿他没办法。
我身边的雷克撒在擦拭他的笛子,也被我立即除名。他父亲是捷克社会党的议员,已经被秘密警察捉走了。班诺自然也不成,光是半个犹太人的身份已经够他烦恼的。还有一点,他和海伦娜等于已经结婚,把一个已婚的人扯进这种事情,要承担的责任太大。
丰达点头示意之后,我们就转向他先前所写的一首抒情的间奏曲。一片夹着人工蜂蜜的面包搁在班诺的小喇叭旁边。凡卡·司登不合格的理由和班诺一样,他真的已经结婚了:他不得不结婚,因为有了小宝宝。
伊达·莱诺克负责吹奏低音喇叭,他是我们特别请来取代金札的。金札为此心情低落,甚至不来欣赏公演。但我们不得不这么做,因为他演奏的时候,有四分之三的部分总会犯错。伊达·莱诺克是真正的职业乐手,在哈拉德克的军乐队里演奏。此刻,他正以高超的技巧吹奏一段主旋律。不过,他并不算是我们乐团的人。事实上,我对他并不了解,虽然他真的是个不错的家伙。他父亲是个鞋匠,而且是有名的酒鬼音乐家。丧葬的时候,人家会请他去丧礼上演奏,他吹奏出的哀伤曲调,连死人都要落泪。酒鬼通常都是不错的音乐家。在这点上,伊达跟他父亲是一个模子,只不过,他高中老是毕不了业,而且天知道他的字写得好不好。话说回来,到底会不会写字都是个问题。很可能不会。所以,他也得剔除海克呢?他拨弄着吉他,弹奏着这一幕最后一小节乐章,准进到却尔斯登舞曲的部分。我抬起头,舞台上,我看到露西穿着鞋,和一群打扮成洛可可仕女的女孩站在一起,准备上场。哎,一个已婚男人。这一对从二年级就在一起,而上帝并没有惩罚们。虽然史密得医生在对三年级女生做例行检查的时候,发现露已经不是处女。是亨特·史密得偷听到他父亲跟露西打电话,事告诉我的。医生一定觉得自己是在做好事。但是,一旦失去童贞还能做什么补救吗?没法。而且上帝没有惩罚露西,也没有惩罚克,虽然显然是他做的事,可能是在二年级的时候。真是奇怪的判标准。
克丽丝汀娜在台上操着法国腔,说:“啊,莫扎特先生,听说你为我谱了一首曲子,是真的吗?”宽肩熊腰的凡尼可夫,从提人专用的小包厢里用古板单调的声音大声地说:“是真的,夫人,我谱了一首小步舞曲……”而洛斯塔像木偶戏里的王子,操着波希米亚东区浓厚的鼻腔,跟在后面说,“没错,夫人,我为你谱了一首小步舞曲,没有人……”而凡尼可夫则说:“从来没有如此……”
布莱尼克如何?我看看他蜡黄、布满雀斑,老鼠一般的狭脸孔,他的发色好像被人倒了一罐啤酒在上头。他身高大约五二英尺,胸部小得像一个小桶子。一个真正的丑小鸭,只不过蜡黄色的丑小鸭。甚至到了六年级,他还不曾刮过胡子……没必要刮,因为他根本没有长胡子。他正在把鼓面上的响弦旋紧,然这对他来说已经是一件吃力的工作。他轻轻敲着鼓点,大伙是进入到小步舞曲的序曲。
上体育课的时候,布莱尼克不必出席,不过他理由充分,是方批准的。不像我在三年级的时候,为了逃避体育课,用阁楼杂和可卡·洛特换来几颗药丸,试图欺瞒史密得医生。结果,那几颗药丸差一点害我真的得气喘。不过,布莱尼克和我不同,他是真的有病。母亲常说,如果有人对他吹一口气,他很可能就……旋律暂停,班诺接着吹奏出却尔斯登舞曲的调子;如果德国行政官员真以为这是“农村舞”,那我们的运气实在是太好了。
所以,基于良心,我不能把布莱尼克拖下水。
洛斯塔渐渐摆脱紧张,开始能完整地把台词念完。现在他正从小钢琴那里跳到他的洛可可女士面前,两条腿一前一后地摆动着。
好吧,看来只有我亲自上阵了,我苦恼地对自己说。显然是找不到能代班的人。这世界上还有公理存在吗?上帝,你明知道我畏惧你,所以就占我的便宜。你知道我之所以愿意做,只是因为我害怕会有更惨的命运可能降临头上。
洛可可女郎拎起裙摆,她白色的大腿在箍扩里一前一后地踢动,配合着却尔斯登曲的旋律起舞。她跟莫扎特先生一样地灵活,而且更为赏心悦目。
当……的当,当……的当,当……的当……我们把科斯特列克的却尔斯登舞曲吹得像芝加哥的爵士乐。克丽丝汀娜·奈多洛瓦和阿玛迪斯·莫扎特则不断自舞台跃起;或者,他们根本就没有落下过。
我真是个傻瓜,为什么不告诉她问题还没有解决,公演结束之后,我必须继续我的英雄任务,无法陪她去树林散步,即使是写作业也不成。而且,我这是实话,连善意的谎言都算不上。
要不,我现在这样对她说如何?她恐怕不会相信。也许会想到那二十二个女孩上头,如果她知道那些事的话……我想她八成已经知道,女孩如果想打听什么,通常都打听得到。我是个傻瓜没错。
好吧,也没有事后补救的办法了。
那双白色的大腿正跳到舞台边我头顶的上方,我看到她带着小小玫瑰花饰的黑色吊袜带,甚至在电光石火的瞬间,好像看到了某个淡蓝色的东西。算了,我还是别白费力气的好。
不管善意还是不善意,我都撒了一个没必要的谎,因为我没有把事实、近乎事实的真相告诉她。悲伤的情绪溢满胸中,我内是说不出的苦涩。
克丽丝汀娜跳回到场子中央,我看不到她的吊袜带,只能到她箍扩底下秀气的大腿。在万般沮丧之下,我用力地吹了声,换来丰达一记白眼。我真是倒霉。没错,又是我,而我完全无能为力。也许,这次上帝给我的惩罚会带来令人振奋的结果不过,在此刻,我所想的全是不好的念头。
克丽丝汀娜是我第二十二次的尝试……二十三次,如果把林来的韦伯姐妹算成两个人的话。
太阳造型的木钟每十五分钟发出一次声响,但听到我耳中,像每五分钟就响一次。洛斯塔和我坐在桌前,努力不懈地誊写,板上丢了一堆磨坏的笔尖。梅洛神甫低声为我们念着记录本上的名,他微弱的声音伴着木钟发出的可笑咕咕声。
“艾洛伊·塞普洛卡先生,记事员,以及艾丽丝卡·库德可小姐,教师,两人都是科斯特列克镇民。”梅洛神甫念着,我和斯塔照着原本簿子上改变笔迹的地方轮流着誊写。幸好,本子上有两个人的字迹:耶兹神甫和布朗尼克神甫。耶兹神甫因为在啡厅里说了一个有关德国的笑话,所以被关了起来。布朗尼克神在传道的时候,被人检举散布反德思想。检举他的人叫路克,是国安排在镇上的线民,他在神甫传道的时候,偷偷把内容记下来为了以防万一,还添油加醋一番,才报到上面去。不过,那次的件和亚克的歌词风波不同,是确实有反德的思想。
现在,我们这个教区只剩下梅洛神甫一个人。往好处想,如发生什么事,再怎么也牵连不到别人身上。
梅洛神甫用温和的声音念着:“鲁道夫·马维克先生,木匠,斯特列克居民;安娜·麦考华小姐,工人,来自普维多。19382月10日结婚。”
耶兹神甫和布朗尼克神甫一定是轮流担任主婚的工作,所以记录本上,两个人的笔迹出现的频率才会那么规则:一个月是耶神甫的字迹,下一个月就是布朗尼克神甫的。
我照着梅洛神甫念的内容,在本上写着:扬德里克·赖得拉先生,布商,以及露西娜·索克多帕洛瓦小姐,家管,两人都是科斯特列克镇居民。扬德里克是另一个非亚利安种的镇民,而至于露西娜小姐,用“家管”一词来形容她的职业,也算是妥当。
神甫当然不可能在记录本上写上“妓女”这两个大字。
老赖得拉先生听说儿子要娶一个妓女进门,便扬言不让他继承家产;不过,当他看到未来的媳妇是什么人的时候,到嘴边的脏话硬是说不出口了。后来,有人在背后打趣,说扬德里克那家布店的招牌不应该叫“赖得拉父子布庄”,而该叫做“赖得拉兄弟布庄”。
当然,露西娜是个称职的家庭主妇,而且,纽伦堡法一颁布,把犹太人定为劣等民族之后,更可以看出扬德里克当初娶了她是件多么幸运的事,虽然这层婚姻关系对他那可怜的老父亲没有用。
露西娜是个模范妻子。我听说,妓女结婚之后多半会如此;而且,她显然认真谨守她的结婚誓言,所以,扬德里克虽然现在没了布店,但至少他还有露西娜。
不过,还有一个更糟的打击。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红发,一个金发,但父母俩的头发都是棕色。赖得拉……我指的是扬德里克的父亲,他是红发,不过,科斯特列克镇上就没有金发的人了。也许赖得拉的妻子是某个从哈仑弗克来的外地人。
时钟再度发出声响,凌晨4点30,克丽丝汀娜也许早已经睡了好几小时了。她一定很火大,不知道是谁陪她去树林散步。也许是雷克撒……他跟我一样是这方面的老手,只不过做得比我成功。如果史密得医生下星期抽检麦多学校的话,那克丽丝汀娜就有大麻烦了。
换洛斯塔接手。我松一口气,移到一张小写字台前坐下来。在成堆的祈祷书和捐献记录本上搁着两瓶酒,上面贴着“捐献品,高级酒”的字样,其中一瓶已经空了,另一瓶则半满。这是梅洛神甫特别给我们提神的。现在,酒力已经冲到我头顶上。啊,在淫欲、说谎之外,现在又多了一条饮酒罪。难怪我事事不能如愿。
如果,克丽丝汀娜真的跟雷克撒到树林去,那她一定会失她的童贞。半夜三更的,铁定的事。如果是白天,她还可以自我辩解,说她想要……不过,以她说话的口气,她似乎不像是会极力反抗的那一型。但我却在这里醉得像个傻子,犯那种罪至少比有乐趣,更何况那酒绝对不是高级货。我可以想象明天早上我会疼成什么样。
换我接替洛斯塔的位置,他的笔已经磨得半秃。
“奥特卡·海纳少尉,以及露迪蜜娜·法路斯克瓦小姐,医院学生。1938年9月20号结婚。”又一个早婚的。不过,和凡卡司登奉子之命结婚不同。露迪蜜娜那时候并没有怀孕,直到现在没有。他们是因为慕尼黑颁布动员令,所以才结婚的。后来奥特一除役,立刻跑到法国去。她本来随后也要过去,没想到上解剖的时候,被刀子割到,伤口感染细菌,在医院躺了十个月。在这间,德国迅速占领了捷克,海纳少尉在非洲驾驶飞机,因为不熟机械,飞机坠落身亡。真是倒霉透顶,她甚至连战斗英雄的遗孀称不上,他是死在训练机上。还有哩,德国把医学院给关了,露蜜娜只好去当护士。
她没有再交往别的异性,天知道为什么。也许她不相信海纳尉已经去世,认为他是故意放出这样的风声,避免她因为有一个敌人阵营从军的丈夫而吃到苦头。天知道。只有上帝这个独裁者知道。
洛斯塔喝一口酒,正在瞧一副殉道者被剥皮的画像。那个可人的皮被剥到腰际,上身赤红得像一只龙虾。他的腰部以下呈现种蜡黄,但他的脸上还是带着虔诚的表情,好像全然不知道痛楚相反地,施虐的人则一脸愤怒和沮丧。可以想见,如果他们施了刑还是达不到预期的目的的话,必然是又愤怒又沮丧的。每个施者的表情都不同,而且栩栩如生,好像书画是用真人做模特儿画来的。或许,他把他自己厌恶的人给画了上去。
洛斯塔非常认真地看着那幅画,可能它给了他灵感,也许不他会创作一幅油画,画着他自己在写作文,而四个国文老师围在身边朝他龇牙咧嘴。
“布林索·亚克尼先生,实业家,以及雷娜塔·慕乐诺瓦小姐,钢琴教师,两人都是科斯特列克居民。”
木钟“喘”了五下。梅洛神甫以抱歉的口吻说:“恐怕我得润润我的喉咙,它干得要命。皮特曼,能不能请你……”皮特曼立刻会意,替神甫倒了一杯。那个杯子原先一定是用来装圣油之类的。
神甫果真很渴,一口就把酒喝完,然后接着往下念:马丁·凡索博先生,面粉商,以及……我们终于把记录本誊完了,在6点30分一切准备就绪。我们多喝了一点儿酒,算是庆祝。
前一晚,我跟父母说,公演之后我们要到班诺家庆祝,所以一切都安排妥当。重誊的记录本,乍看之下,也挑不出毛病;不过,如果仔细地瞧……所幸,他们必定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办,所以,哈拉德克支部派来一个脑袋被手榴弹切掉一半的酒鬼来。
“孩子们,都亏了那些奉献的酒,”梅洛神甫事后对我们说,“起初我也不知道该不该拿出来让你们喝,不光是因为我是个神职人员,还因为年轻人不该喝酒,酒应该是用来给老人暖身的。不过,我对自己说,这次算是例外,上帝一定也会同意。所以,你们瞧,上帝安排了那瓶酒……”
原来,那个装了半个人工脑袋的秘密警察,一进牧师公馆就看到那瓶搁在桌上还没开的酒,他以为是贿赂品,根本不等神甫开口,自己就喝起来了。等到他开始检查记录本的时候,神甫已经得替他开第二瓶。最后,他干脆整瓶抱过去,一面喝一面心不在焉地翻着记录本。他甚至醉得向神甫信誓旦旦地说,他是个好教徒,他是因为有妻子和十二个孩子要抚养才不得不加入秘密警察,他为他们在波兰丢掉半个脑袋,可是他们却把他当成差役来使唤。
所以,回头看整件事情,我们费了那么大工夫根本不值得,一瓶高级酒就足以打发一切。上帝做事的行径真是令人费解。只有他知道,这巧心布置的一切,是不是对我的另一次惩罚。
蕾蔻·玛丽·索马尼诺瓦没事了,就跟扬德里克·赖得拉一样安全。到目前为止,大家在波希米亚和莫拉维亚保护法之下,还安全无恙。
我内心感到一股悲伤……我想,就像将死的动物会有的那种伤。不过,我的状况更糟,因为判决迟迟不下来。我的脑中不断到克丽丝汀娜穿着白袜的双腿一直在那里跳着却尔斯登舞,蓬蓬里的却尔斯登,困在笼里的舞曲……并且,听到她对我说:“……管作业了。反正天黑黑的也看不见,是不是?”
下午1点。我父亲躺在沙发上打盹,母亲在清理桌子。我站来跟着她走进厨房。
“妈,我今天晚上要晚一点才回来,我要跟乐团的人去麦多。”“麦多?为什么?”
“我们有些事要办,”我随口编一个故事,“那边的中学也要演戏剧,但他们没有自己的乐团,所以我们去那里帮帮忙。”
“那就去啊,”母亲说,“丹尼,上次的表演非常精彩。那演男爵夫人的……那个角色很适合她。她不也是从麦多来的?”“是,”我说,“她也会在她学校的公演上担任主角。”
“她很有天分,”母亲说,“看得出来,而且人也长得漂亮。尼,你认识她吗?”
“一点点。我对她不是很感兴趣。”
“这不像你哟,丹尼,那么一个漂亮的女孩子。”
“她有八字脚。”我说。事实上,克丽丝汀的腿是有点向外弯不过,这反而更增加她的魅力。就像波伊还是什么人曾说过的,有一种不同寻常的美丽。
“丹尼,你不是说真的吧。我看她的腿像小鹿一样修长。”母看着我,带着促狭的目光,“比较有可能是她对你不太感兴趣吧。”“对我不感兴趣?”我差一点上钩,但及时控制住,“也许吧,没问过她。”
“那就问她啊,为什么不问,反正你不是要去麦多?我是说,果你想问的话。”母亲说。
显然,母亲也知道我在外面的风评。
下午3点钟,公车在麦多的议会大楼前停车。那是一栋巴洛克式的建筑,正面有圆形的拱门,糊上亮棕色的灰泥和亮褐色的装饰。它被太阳照得发亮,我一下公车,就看到它窗户的反光,投射出广场对面的巴洛克教堂。通体粉红的教堂墙上有一个日晷仪,时间指着4点;太阳无法随着德国的日光节约时间调整运行的速度。
教堂和议会大楼之间是一座圣母雕像,大楼窗户的一道光线正好射在雕像和缠绕在塑像上的金箔叶上。在基座上,雕着一个天使,正在宣告纯洁受胎的消息。显然雕像上的圣母已经受胎,所以,在她胸脯的位置上浮雕着一颗胎儿的心,上面覆盖着纯金色的叶片,而三道光芒从天使手中直接射到心上。天使的翅膀上也装饰有金箔。很显然,麦多是一个信仰虔诚的小镇。
因为在公车上无法专心,我现在便在附近的椅子上坐下来,把事情好好想一想。但我才开始要想,就发现没这个必要,因为我看到克丽丝汀娜从街角转过来,身上依然穿着那件有梨子图案的洋装。她腋下夹着一个黑皮夹,上面写着“乐谱”。她迈步走过那间粉红色的教堂前面,没有穿长袜,也没有内八。我又多了一个谎言。
我心中一喜,会正好看到她,我觉得绝非巧合,很可能是天赐的恩典:上帝终于打算奖赏我了。虽然我也许犯过意淫罪,说过几个小谎,还堕落地喝了酒,不过,昨晚在牧师公馆所做的事,应该被归入善举……尽管做善事应满心欢喜,而我却做得不情不愿。不管怎样,上帝把这位漂亮的少女直接送到我面前。
我站起来。克丽丝汀娜也看到我了,她停下来,露出牙齿笑了一下,但立即又敛起表情,摆出不高兴的态度。
“嘿,克丽丝汀娜。”我跟她打招呼。
“嘿。”她简短地应一声。
“你在生气?”
“我?为什么?”
“因为我昨晚没有来。”
“我想你一定是有事来不了,是不是?”她说,接着用不太确定的口吻加上一句,“我猜是忙着拯救别的女孩。”
结果和我担心的一模一样,但她还不是十分肯定。她不想现得太恶劣,怕我真的被正事给耽搁了。
“你说对了,我确实是因为有事才来不了。”我回道,语气中着一丝不满,表示她的态度令我感到恼怒。
“但你昨天说一切都没事了。公演前你是这么说的,不是吗。”“没错,但事情起了变化。”我说着突然灵光一闪,“库欧不欢你跳的却尔斯登舞。本来我们让他以为你要跳农村舞,他虽笨,但还分得出农村舞和却尔斯登舞的不同,知道我们根本没有呈报的剧本演。”
“我的天!”她低呼出来。
“所以,我们花了一整晚的时间说服他。他还说,你跳的舞正经,败坏淳朴的风俗。”
“噢,天哪!”克丽丝汀娜的脸色一下子刷白,“你是说他把情全归罪在我身上?”
“别担心。我们虽然无法说服他承认他的想法不对,但他跟有其他的德国人一样,都接受贿赂。杜德·雷姆带了一瓶法国的兰地过去。现在,酒就是德国流通的钞票。”
“那不会有事了吗?”
“现在没事了,都摆平了。”
我突然意识到,我在无意之中又撒了一个谎。但亲爱的上啊,这只是另一个善意的谎言。虽然仔细想一想,它也不全然是于善意,但我只是想让克丽丝汀娜跟我一块去散散步。我知道我该撒谎,但我是迫不得已的,诱惑的力量比我的意志力强大得多我想,甚至在韦伯姐妹出现之前,我一定已经跟魔鬼签过什么契了。
“你父亲的坐骨神经还在痛吗?”我问道,完全出于私人的机。
“不痛了,”克丽丝汀娜说,“他现在没事了。”
“那你要去哪里?”
“上钢琴课。”说着她看一下教堂的日晷,“糟糕,我迟到了。”
“为什么不干脆翘一堂课算了?”
“真是好主意。那我要怎么跟我父亲交代?”
“就说你突然觉得不舒服,在公园昏倒了。”
“是啊,我父亲一定会相信的。”她说。不过,我看得出来,现在的问题不是她不肯去,而是要怎样说。
“好吧,不要说你昏倒,就说你突然觉得很虚弱。拿你们女孩子的事当借口。那种事你父亲一定不好追问下去。”
“你指的是什么?”
“你知道的,你们每个月都会来的那个。”
克丽丝汀娜会意过来,脸红得像一朵芍药。
“我不知道这样做好不好,”她说,“我……而且,不管怎样也只有一个钟头。我最晚在4点15分必须到家,父亲要帮我做数学功课。”
“4点15分你一定到得了家,”我一口承诺,虽然明知道一个钟头根本干不了什么事。好吧,或许可以干成什么事,但决不是我。
我做这事不可能在一小时以内,“你放心好了。我们就在这附近的树林坐坐。”我朝南方那片位于镇外的小树林点点头。
克丽丝汀娜犹豫不决地看看日晷,又看看议会大楼旁边的那栋建筑。
“克丽丝汀娜!我真的很想跟你谈一谈!”我大声地提出抗议,“你现在知道我昨天不能来的原因了,我是为了正事,而我现在又一路坐车来这里找你,可见我真的很想见你,哪怕是你只能陪我一个钟头也好。”
我这一番慷慨激昂的话也激起了她的勇气。
“好吧,我们走。”她说。
有一栋建筑物门口挂着招牌,写着“海德乐器行。教授钢琴、小提琴、小风琴”。我快步地通过,不到三分钟,便在树林的椅子上坐下来。
那是位于镇外的一个小公园,另一边和墓园连接在一起。正的树林要走至少十分钟才能到,如果去那里,加上回程的时间我们就只剩十五分钟能在一起。就算是雷克撒也不可能在十五分之内做什么。
我突然升起一丝嫉妒。
“昨晚公演结束之后,你做了什么?”我用质询的口吻问她。
她用她天真的眼神看着我,然后不安地撇开,目光最后落在堂的尖塔上。“我跟其他女孩一块儿去魏斯乐家,”她说,我觉得说的是实话,“后来,魏斯乐先生送我去火车站坐车。”
那雷克撒在干吗?也许他约了别的女孩出去。全校最漂亮的孩都参加了这次的公演,还有两个商职的女生,雷克撒可能约了们其中的一个。
“我一直在想你。”我说。
“跟库欧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