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入膏肓的大清朝被晚秋的一阵凉风,呛了一口,不小心一个喷嚏,红楼倒塌了。
红楼倒了。
满地是湿漉漉的诗词,满地是无头无序的情爱,满地是刺鼻呛人的性味,满地是凄怨哀叹的葬花词,还有飘也飘不尽的浓烈的脂粉味。还有满天满地的苦辣酸甜。
今天,谁被呛得还在打喷嚏。
红楼倒了。
曹雪芹活了。
他擦干净唇边沾惹的脂粉,站在黛玉妹妹的面前。
这个时候,他衣着单薄,肌肉暴突,两手搭在黛玉诗词一样清瘦的肩上,第一次像个男人的说话,我还是爱你。真的,就现在。
瞬时,黛玉和她的词一起倒下,真正地死了,安详地睡在了土里。宝玉,在黛玉身后强迫自己饮下《赞林黛玉》: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
宝钗远远地站着。
宝钗笑着,她终于看到了这一幕。她不想看到的,她最想看到的,她都看到了。
于是,她款款地走来了,她把手中握了几百年的诗词曲赋扔向了天空,她仰头大笑,看着漫天飞舞的那些没用的东西,她笑了。之后,她蹲在地上又哭了,她的眼泪几乎淹没了她自己。
她蹚着水样的牵绊还是走远了。去了她想去该去的地方。
当我睁开眼睛时,她站在那么多人面前,笑意盈盈,举止得体,职业的微笑,我紧紧闭上我的眼睛,我再也不想睁开了。
曹雪芹,站在倒塌的红楼面前。他还在问,谁把红楼闹坍塌了,告诉我啊。
金陵十二钗来了。
她们说说笑笑地又走了。她们谁也没有看见宝哥哥。
她们说,我们是红楼栽种的十二棵花卉,花期过了,我们冬眠了,我们寻春去,我们找一个四季如春的尘世保养青春去。
只有黛玉。
回头留恋地看了宝哥哥一眼。
荒芜的红楼有了一丝丝的青色。
有了青色的红楼还是倒塌的,在风中惨败不堪。那一地的诗词曲赋,那一地的情爱哭诉,那一地的红花绿叶,那一地的脂粉红唇,颤巍巍地悬在晚秋枯黄的枝头。
我曾经的爱呢。
我曾经舔食妹妹唇边的脂粉呢,她们如今香在哪里。
我曾经的春梦呢。还在袭人镶着金线的裙裾边上细碎吗?
我曾经口含的那块宝玉,如今贴在谁的酥胸上。
我不知道。
大厦将倾的时候,谁的手,托在我的细软的腰间。一直没有松手。
元春,那个睡在君王身边的女子,那个一心想撑起红楼的女人,那个以身体躺下的姿态,想让红楼直立的女人,已经没有了泪水。或许,她在躺下的时候,身体的所有水分已经枯竭了。一个女人,没有了潺潺流水的声响伴随,没有了鸟语花香的鸣叫,没有了昨夜小楼又东风的润泽,元宵夜时,她注定是枯萎的。
只有她。还站在倒塌的红楼前不肯走。
病入膏肓的大清朝,一个软弱无力的指头点向贾政,貌似强壮的他立马血流满面。
贾政,一个巴掌,就把宝玉打翻在地。趴在红楼前,回忆。擦去唇边的脂粉,睁开满目的桃花眼,蓄满胸口情意绵绵的爱恨情仇,遥远着,远去的昨天,繁华的落尽,葬花吟的悲凉绝望,父亲充血怒睁的双眸,满园惨败的景色,还有奔涌的情爱天空,一切远去了。
谁有资格说,苦难是财富。谁敢说,在曹雪芹面前。
谁敢说,在曹雪芹面前,我爱过,谁有资格说。
宝玉,一身脂粉味的男人,一身诗词曲赋的男人,一身爱意绵绵的男人,在红楼高贵纵起的时候,是红楼里最有才华的、最无用的废人。
红楼盛不下他,红楼倒了。
红楼容不下他,红楼倒了。
红楼倒了。曹雪芹活了。
一个满身脂粉的男人死了。一个重建红楼的男人站起来了。
他颤抖的手,捡起葬花吟,种在黛玉的花房里,他成天成夜地坐在《葬花吟》里:“花谢花飞飞满天,红消香断有谁怜?游丝软系飘春榭,落絮轻沾扑绣帘。闺中女儿惜春暮,愁绪满怀无释处。手把花锄出绣帘,忍踏落花来复去?柳丝榆荚自芳菲,不管桃飘与李飞。桃李明年能再发,明年闺中知有谁?三月香巢已垒成,梁间燕子太无情!明年花发虽可啄,却不道人去梁空巢也倾。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花开易见落难寻,阶前闷杀葬花人。独倚香锄泪暗洒,洒上空枝见血痕。杜鹃无语正黄昏,荷锄归去掩重门。青灯照壁人初睡,冷雨敲窗被未温。怪奴底事倍伤神?半为怜春半恼春:怜春忽至恼忽去,至又无言去不闻。昨宵庭外悲歌发,知是花魂与鸟魂?花魂鸟魂总难留,鸟自无言花自羞。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
无人知道,曹雪芹此时是怎样的悲切啊。无人知的夜里,晚秋的霜冻该是让他如何的冷透骨髓,倒塌的爱情是如何摧毁他那颗绝望的心。他年葬侬知是谁?如今,曹雪芹为心上人种花,葬花,他日,谁为他日夜守护那肝肠寸断的情与爱。
在初秋的这个早晨,窗外滴答着小雨的天气里,曹雪芹捧着宝玉消瘦的脸庞,一遍遍地看也看不够地看着。一张孩子的脸,一张纯洁通明的脸,一张桃花一样灿烂的脸,一张惊恐不安的脸,一张绝望忧伤的脸。久久地,他泪流满面,看着他。似乎在梦中念着嘲讽他的诗词,我是那样心痛,那样无奈,那样诗意地笑着念着:“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潦倒不通庶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哪管世人诽谤!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时光,于国于家无望。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是一个孩子。为何要让他承受那么多的爱恨情仇,为何要让他承受那么多的人间悲苦,为何要让一个孩子,一个诗人,一个爱情王子,独自饮下比毒药还残忍的倒塌。
为什么,要把那么多世态炎凉压在一个孩子肩上,直到把他压垮。
为什么?
难道爱,就是为了彻底摧毁一个人吗?我不信。
红楼倒了,宝玉死了,爱情死了,诗词曲赋死了。死在倒塌的红楼里。有那么多人,在倒塌的红楼里吃饱喝足了,满面红光地吃着红楼的残渣剩饭,津津乐道地指点江山,指点红楼,拼凑碎了的宝玉,在比水泥还硬的石头上栽种葬花吟,在腐朽的水面上,一厢情愿地筑建他们的红楼,他们的不堪一击的红楼。这是宝玉的灾难,这是曹雪芹的劫数,这是红楼的真正崩溃。
清风不识字,何必乱翻书。如今,红楼再起,宝玉在哪里。黛玉又在哪里。金陵十二钗你们又在哪里。泪光点点,点起一盏灯。我再去看看,看看。那倒塌的红楼,那早已癫狂的不成人样的曹雪芹。
他还守在倒塌的红楼前,一定是。我和他一起守,不管多么遥远,不管多么艰难,也不管多少年。我陪他一起守。
红楼倒了,满地是伤,花碎了,满地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