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们，在一纸婚约里，画地为牢，才子哥们的纵横的才情有多红，她们心里的灰尘就有多厚，这就是她们的命运，一张白纸来，一张白纸去。
婚姻是她们的宗教，婚姻里的那个男人就是她们用一辈子供奉的神。
朱安是，朱梅馥是，江冬秀是，张幼仪是，贵为皇帝妃子的班婕妤也是。而她们的男人是鲁迅，是傅雷，是胡适，是汉成帝。
鲁迅是原配朱安心目中的大先生。
遵父母之命，朱安与鲁迅成婚。新婚之夜，朱安一个人独守空房。新郎鲁迅不爱她，所以，拒绝。
很多年，鲁迅的文采有多高，名气有多大，朱安就有多矮多低。低到草芥里的朱安就一个心愿，希望大先生给她一个孩子，她就知足了。至死，她也没有一个自己的孩子。鲁迅一生写字用掉了多少瓶墨水，可是，他没有给朱安一滴水。
想到这里，写到这里，我心里腾腾蹿出的火焰，直冲脑门，在我的体内绕梁三丈。鲁迅也是我心目中的大先生，我能说什么，可是，我不能不说什么。
残忍。
一个我心目中的大先生，顶天立地的男人，断绝了一个女人做女人的权利，断绝了一个合法女人想做妈妈的权利，这是什么样的残忍啊。
悲剧，是把最美好的东西撕碎给人看，这是鲁迅先生说的。人性里的美好就是男欢女爱，就是男人使女人成为女人，女人使男人成为男人。
朱安，这张白纸，仅仅是婚姻祭台上的一件祭品，连悲剧都算不上。因为那张白纸，没有被撕碎，只是积郁了几千年的尘埃。
朱安从一个女人——母亲那里，低低地退到另一个女人——婆婆那里，就像一个不成形的孩子从一个子宫里移植到另一个子宫里一样。只有这里，只有这样，她才会继续活着。只有这样她才会每天听到大先生的走路的声响，见到大先生一面，不然，她可能连见一次大先生面的机会都没有。
青灯，寡夜，独守，点灯熬油，这个女人一秒秒怎么活过来的，中国文化的历史怎么和朱安一样一页页写出来的。
朱安一张白纸来，又从一张白纸上走了。也许，朱安这张白纸连被污损的机会都没有，连溅上几滴墨水的机会都没有。
二
中国文化的灿烂，一直遮挡文化后面的污点。文化的璀璨，一直遮挡住人性的污点。我可怜的中国文化。
中国几千年传统文化一直掩盖着婚姻里女人的悲剧，因为积攒了几千年的灰尘，一直遮盖着那些才子哥身后的女人的面孔，一纸婚姻，一张白纸，盖在那些活生生的女人的脸上，使她们失去了姓氏、面目、性别。一张纸画地为牢，她们，就死死地在婚姻里，无奈地把贞洁烈女的牌坊高高举起，最后被活活压死。成灰，成烟。
朱安爱鲁迅吗，不知道。鲁迅是朱安的天，朱安的地。中国女人有了天地还要什么，不要了，不敢要了，不能要了。鲁迅爱朱安吗，不爱。
后来，鲁迅和许广平有了孩子，叫海婴。朱安见了他，压抑的母性突然爆发，她抱着海婴恨不得勒进自己的骨子里。据海婴说，那时，他太小，不懂大妈妈，每次，总是怕。他长大了，懂了，懂了一个女人。
没人懂。海婴不会真的懂，因为他是男人。他怎么会懂一个女人对孩子的爱呢。海不会枯，石不会烂，一个渴望有自己孩子的女人，心会烂透，碎裂。
我就想要一个孩子，就知足了，大先生没有给我。带着这样的绝望，朱安，灯干油枯，走了。
三
最早看到《傅雷家书》时，我就被书上那些娟秀的字体，迷醉。我就被每一封家书上细致的编号顺序击溃。而今天，我被一个女人的伟大到心碎的爱，伟大到窒息的死亡击溃。
女人啊，叫朱梅馥。
世上的才子哥大多是单面玻璃。最光洁亮人的一面，给了情人，给了不朽的著作，最锋利最碎裂的玻璃碴子专扎原配，一次次扎伤视他们为宗教神明的女人。傅雷尤其如此。
如果说鲁迅把朱安看成母亲强加于自己的物件而坚硬地偏执地拒绝的话，傅雷对朱梅馥则看作自己当然的应该的随意处置的礼品，甚至于是一个病态暴戾天才的孩子对母亲的执拗依赖和肆意的咆哮。
天生的，侍候我儿子的女人。这是傅雷母亲对朱梅馥说的，对傅雷的妻子说的。是一个女人对另一个女人说的话。
相信母亲的眼力，相信母亲的自私，相信母亲的慈爱。看懂女人的一定是女人自己，不是别人。傅雷的母亲，望子成龙几乎已经畸形。因为父亲冤死，自小，傅雷就在母亲极端残忍苛刻的教育中长大。这样的生存环境和压力，使他除了身边的人，几乎不能与外界交流。
傅雷，一位个性、病态、畸形天才的无与伦比的翻译家。
朱梅馥是傅雷的表妹，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女子，写一手娟秀的好字，弹一手好的钢琴，长一副东方女子贤德的面孔。遵父母之命，与傅雷成婚。
与朱梅馥订婚后，他远赴法国巴黎，在太平洋那端，他离开了母亲的视线，追逐爱情，几乎休掉望眼欲穿等待成婚的表妹。后来，回国，成婚。他们，生了两个声名赫赫的孩子，傅聪，傅敏。
傅聪说，没有母亲，就没有傅雷。一个是母亲，一个傅雷。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傅聪心里只有母亲，父亲就是一个名字而已，从这里可以看出，傅雷在孩子心里是什么。
暴虐，歇斯底里。一滴坚硬的油，永远也融不进人群的傅雷，一个不知疲倦追逐女人的傅雷，一个天才的傅雷。被一个低到草芥里、纸屑里、尘埃里的女人，无私无怨地包容着，养在花房里，日夜看护着，滋养着，挥霍着。由于个性的偏执，傅雷几乎难以和外界交流，他在封闭状态完成着自己的作品。在此过程中，他的暴戾的出口就是他身边的女人孩子。他在折磨家人的时候完成对自己的折磨。
傅雷爱上了一名女子，要死要活地追逐。因为暴虐的性格，因为自尊到极端的脾性，他几乎不会和人交往，是他婚姻里的女人，朱梅馥把他打扮得光光鲜鲜的，送走他，找情人。当他灰头土脸地回家，是朱梅馥擦去他脸上受伤的尘土，微笑着再把他送出去，继续。
后来，傅雷干脆把情人带回家卿卿我我。朱梅馥笑着周到地照顾傅雷的情人。端茶倒水，做拿手的饭菜，傅雷高兴时，她会看着男人的脸色给他和他的情人弹奏钢琴，只要他高兴，她什么都不计较。
四
有人说，朱梅馥是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对这句被用烂的词语，我反感透了。此句只属于张爱玲和胡兰成，只属于那对尘世孽缘，只有他们知道，什么是懂得，什么是慈悲，其余套用的都是伪装。
其实，受过良好教育的朱梅馥也只是把傅雷当成自己婚姻的宗教膜拜而已。在她一直以跪着的姿态膜拜时，她把他当成了一个长不大不懂事的孩子，圈养着，宠爱着，隐忍着，膜拜着。
笑脸，一直的笑脸，一直的认错，一直的道歉。谦卑着，活着。
白天，上午她做着家务，下午为傅雷誊写书稿，在他疲倦的时候，为他弹奏钢琴，为他按摩，她似乎从来没有自己。她活在他的世界里，为他擦拭玻璃，让碎裂的玻璃碎碴扎着自己的脆弱不堪的心。
晚上，他在书房为情人一封封写着情书，她为他守夜，为他送去碧绿的茶水。情人们享用着才子哥精致的精神灵魂，爱着他玻璃一样透明的光彩，而朱梅馥一个女人，站在镜子背后，担承着这位性格扭曲的天才的全部。朱梅馥，就像一枝孤独的素色花，静静地开着。直到有一天，他的情人看明白，她们，只是一群照镜子的人，需要才子哥光亮一面的，她们无力也无法承担精神世界里燃烧之余的灰烬，她们，在一直孤单的素色花面前，懂得了一个暴戾的天才的爱，一旦落入凡尘，就是灰烬。
于是，这些露水情人在向傅雷告退时说，好好爱你的妻子。
至此，傅雷才懂得，爱真正的含义。
1966年9月2日晚。
把人格和尊严看得比命还贵重的傅雷，选择了死。
朱梅馥说，你的性格就是到了阴间也会遭鬼欺负，我不放心，我随你走，照顾你。
那时，他们的两个孩子也在遭受着命运的不堪。可是，她还是选择了随他走。
那天，她听着他的交代，事无巨细地记录着书写着最后留给世界的遗言，那么精致地安详地完成对世界的最后告别。
她把他扶到沙发坐好，紧紧地搂着他，看他服下毒药，直到他没有了鼻息，她仔细地为他穿好衣服，把他的头摆正，让他最后尊严着。之后，她撕开被单，系好死扣，放好凳子，怕影响邻居，她在凳子周围垫上棉胎，最后，随他去阴间照顾他。
莫名其妙地我就泣不成声，莫名其妙地我就想起了舒婷的一首诗《望夫石》：与其在悬崖上张望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