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造反有理的年代,贫寒人家占了上风,变得理直气壮,穷横穷横的。大贵娶完媳妇,二贵和他老娘就只剩三间茅草屋,可二贵却横不起来。
二贵面相黑,个子小,村里人都说,这小子,光棍命。
一个饿得奄奄一息的女子昏倒在二贵家门口。二贵娘把仅有的一块饼子塞进女子嘴里。女子醒来千恩万谢,说自己的娘马上就饿死了。二贵娘就把埋在地下救命的粮食扒出来,倒一半给哭成泪人的女子。女子一激动,提出做二贵的媳妇。
贫穷没让二贵强硬起来,却成就了二贵媳妇的暴烈性格。这种性格不是大面积应用,仅仅对二贵和他娘常年有效。很快地,二贵和他娘一刀两断,二贵娘只好入住大贵家。
大贵两口子谈不上孝顺,但好歹让老娘有口饭吃。这样,二贵成了混蛋的典型,那些还稍微有点正义感的造反派们,便提议斗斗他。
二贵的娘死活不让,说虎毒不食子。二贵的媳妇蹦上房骂大街,骂造反派们没人性,骂二贵的娘充好人。
村里人都说老太太救了个什么东西呀?简直不是人。继而对二贵骂得狗血喷头,娶了媳妇忘了娘!猪狗不如!畜牲!
二贵装没听见。他在地里忙得欢,在家里忙得更邪乎。通过他家那低矮的土院墙,有人看见二贵一会儿哄孩子,一会儿做饭,一会儿扫院子,一会洗衣服,还哼着小曲呢。他媳妇爱打扑克,招三两个闲话满天的村妇,边抽着劣质烟,边骂骂咧咧地打“升级”,笑骂声往往刺得邻居们想冲进去揍她一顿。
村里人还发现,一向乐呵呵的二贵,如果忽然在路上碰到自己的老娘,立刻圆脸拉成长脸,连个招呼都不打,就匆匆低头走过。
这个气呀!村里人早商量好了,等二贵娘不在了,光抬大贵那段路,二贵那段坚决不管,让他丢人,让他给全村磕头谢罪,还要让他把他那不要脸的媳妇休掉。
还没等二贵把他媳妇休掉,老天提前把二贵媳妇休掉了——心肌梗塞,半夜猝死。
解气,真是太解气了。活该!村里人纷纷奔走相告,说这两口子遭报应了。无论二贵和他的孩子们哭得如何响亮,村里人都不肯前去捧场。
二贵的娘挨家去磕头,求大家帮二贵家料理丧事,磕得村里人都一脸的泪。说你这不是折我们的寿吗?他都这样待你了,你怎么还处处为他着想啊?
支书冷着脸说:“咱村里有先例,对待不孝顺的,就这么一个惩治办法,如果从你家破了规矩,今后村风不好掌控呀。”
二贵是一个头一个头磕到支书家门口的,看到和自己一样长跪不起的白发亲娘,那张窄瘦的黑脸立刻变成了水帘洞。
支书一见二贵就一肚子火:“你娘一来,本来我心软了,但一看到你小子,说嘛我也不会管。”
三个人僵在那儿。
大贵风风火火地赶了来。大贵说出的话里似乎含着酒气:“支书,我兄弟不懂事儿,你千万大人不计小人过啊。”
支书鄙夷地看一眼二贵道:“看人家大贵这境界!”
大贵媳妇也跟了来:“支书,二贵是混蛋了点儿,咱就别和他一般见识了。”
支书再次鄙夷地看一眼二贵道:“都不如一个妇道人家!”
然后搀起二贵娘,长叹一声出去张罗。
谁知殡上出了状况。七八个小伙子将棺材往坟墓里一扔,说嘛也不埋了。
大家七嘴八舌地起着哄:“二贵,你表个态吧,今后怎么对待你娘?如果不说出个一二三,支书,可别怪我们不听你的话。”
局势陷入混乱,阴云中一片闷雷,眼看着一场暴雨就要砸下来了。
二贵娘闻讯赶到了现场。谁也没想到的是,她竟然结结实实给了大贵一巴掌,很响,响过那片雷声。
二贵哀怨地叫了声娘。
在全村人的惊叫声中,大贵捂着脸艰难地说:“娘打的对。这些年,二贵怕孩子业障,就哄着媳妇不离不散。但又怕娘受屈,就偷偷给我们钱,求我们多照应。表面上是我们在疼娘,其实都是二贵的钱。我们两口子怕丢掉这白捡的好名声,前两天我娘那么求我,我都没替二贵说句公道话,我……”
村里人一下全呆了,支书的眼眶渐渐湿了。
小伙子们忽然像被谁上了弦,奋力挥舞着铁锹,嘴里不停地喃喃说着:二贵哥,真对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