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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杜蔚蔚想,这夜里不晓得会有什么样的梦来折磨她。当夜,她本人倒比以往睡得安恬,可其他姑娘全被她吓哭了,因为她在沉睡中突然发出一声逼真至极的马嘶,比真的马叫得更凄厉更瘆人。

小点儿总算以最近的距离观察了这顶插旗的帐篷。她看见了帐篷里整齐而清苦的环境布置。她看见她们低垂眼睑端坐,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诵读。她想听清她们读的是什么,但她们已娴熟得字字含混不清,那声音显得人多势众并十分遥远。傍晚,她看见一桶类似饲料的饭食放在那里,她们整齐地排好队,先是唱歌,再是依次去那桶里舀饭。她看见她们有些傻呵呵的脸上有种单调的快乐情绪。

骟马那天,叔叔带着沈红霞去了其他几个放牧连参观取经。一个放牧连有三个班,其中两个班牧牦牛或新西兰羊,只有一个班牧马。叔叔吸纸烟吸烟袋也吸鼻烟,只是在打喷嚏时需用手托那只假眼。他谈了许多情况,唯不谈他自己,沈红霞问起他身世时,他露着两颗银牙东张西望。沈红霞想,这问题在当今时代怎么能含糊呢?杜蔚蔚起初也装哑,后来还是想通了,某天突然兴致勃勃地对大家说:“告诉你们吧,我爸妈手拉手跳楼了,跳到楼底下两个成了背靠背坐着,我们还以为他们没死成呢。”沈红霞决心再问一次,叔叔却玩起枪来。实在没东西可打,他就去瞄准一只马蝇。

所有人都问不出叔叔的实话——他的父母、家庭,以及叔叔这怪名字的来由。从他一穷二白的档案上你也查不出什么。我可以给你看他的档案,二○○○年以前的人只有沉甸甸的档案证明他的存在。这上面的记载是:叔叔。男。年龄:空白。民族:空白。籍贯:空白。家庭成员:一大块空白。入党志愿书上他的履历证明人是他们的团政委,假如他作为一个寿星活到现在,他会烦躁地告诉你:叔叔就叫叔叔。一个在雪地里的光腚小子,你指望他有什么曲折背景。他当时一丝不挂,只告诉我他名叫叔叔。假如他身上有根布条,我们也能研究研究。后来发现他只有一只眼,不过枪打得神,跟现在带瞄准器的枪一样,我也就不在乎他几只眼了,收他当了兵。

叔叔的整个历史背景就是一个光身的、浑身黝黑的少年在雪原上走啊走。

其实我告诉你,对叔叔历史最清楚的是这一带的狼们。在恶狼的庞大王国中,它们谈到叔叔,就好比从前的人们谈到恶狼。狼与叔叔是世仇。一般想掌握某某的材料,你就到他仇人那里去搜集,仇人对仇人的了解胜过友人,这是古老的普遍经验。

让我们回到从前年代的这个故事上来。

现在这一男一女下了马,因为他们与马都需要吃点喝点了。马在一条小溪边饮水。溪上有几截断断续续的彩虹。这草地随便哪里都能瞧见彩虹。

叔叔比较着自己的灰马与沈红霞的红马:两个形状不同的马屁股。他说:“你要当心。”

沈红霞吓一跳,扭脸看他。“养匹好马就是养个祸害。这匹红马已经名声在外,早晚是起祸。”叔叔阴沉沉地说,“你没觉得它红得不对劲?要是我,现在就把它一枪打死。”说着,他真用手枪在红马背后瞄来瞄去。

沈红霞几乎以身体扑过去堵枪口。

“你放心,要真打什么我从来不瞄。”叔叔说,“应该马上打死它。过两天你就明白了,留这匹千好万好的马一点好处也捞不着,就因为它太好了。”

叔叔说着往草地上一躺。他说这片草地很古很古的时候就为好马杀冤家,能杀到人死绝,因此明智的牧人唯一保全自己的办法就是把这种马杀掉。“你当然不肯杀它。要想留住它你得让它只认你,旁人挨都挨不得。你不能让别人骑它喂它,让它只跟你亲,让它只熟悉你一个人身子的气味。你晓得啥办法才让它记住你?”

“拿洗脚水喂。”

原打算把道理讲得再复杂再玄妙一点,听沈红霞一语道破,叔叔立刻抿紧银牙。紧接着一扬手臂,“啪”地打了只大马蝇,打得连点渣渣也不剩。两匹马不知发生了什么,拔腿就跑。沈红霞哦嗬哦嗬地唤,唤不回。叔叔不慌不忙,掏出个精致的“抛兜”,拾块石子抛向红马。他知道打灰马没用。只要有两匹马,劣的那匹本能地臣服优的。马极有自知之明,也极有等级观念。果然红马刹住,灰马跟着便调头了。傍晚归来,他们不再是两人两骑,又多了条狗。

狗来自一个牧村,是条母狗,很老很不怎么样的狗类的生育机器,只知道一窝又一窝地下崽,肚皮和奶子在草地上拖着。不过它的狗崽却十分体面,额宽胸阔,识货的叔叔一看就盯住狗主人讨。他用一种沈红霞听不懂的民族方言与对方谈判。

牧人摇头说:“除了你拿那个来换。”他用手比划个小方块。

叔叔知道他们迷恋一切科学产品,尤其小半导体。“你太贪啦,爷们儿。”

牧人说:“那你把它们的妈妈拿去吧,白拿。”

“就是丑死人的老母狗吗?”叔叔嫌恶地起身就走。

牧人却追着他说:“你把它带走吧,不然明天我就要杀它了!”

“杀了它慢慢去啃吧。”叔叔示意沈红霞上马。

牧人开始哀求:“它是条好母狗,你要了吧。它下过一百多只好崽崽呢!”

等他俩跑出五六里路,叔叔抽出手枪对沈红霞说:“有狼!”他并不回头,只放慢马。过一会儿又把枪塞回腰里说:“不是狼。”

“你咋晓得?”

“狼有狼的步子。”他仍没回头,勒住了马。这时沈红霞也听见沙沙的草响,使劲瞅,草丛里果真有团灰褐色。她咬定是狼。

“不是。”叔叔烦躁地说。

他其实已搞清了,就是那条母狗。“快跑!把这只晦气的老货甩掉。”叔叔说。

跑一段叔叔拔出枪:“日他八辈先人,硬是甩不脱你吗?!”

沈红霞回头一看,果然见它以原有的距离尾随着,吐出冒汗的舌头,一张巴结乞求的老脸。叔叔跳下马说:“你要不追还能多活半天。”他走过去,朝狗瞪圆真假两眼珠。这狗无赖似的追他,让他又冒火又恶心。狗害臊地垂下头,为自己又老又丑毫无价值感到很难为情。

狗不知道人手中的短短的铁家伙意味什么。但当叔叔“哗”地上了子弹,从这熟悉的声音,狗明白了它的意味。原来它无论追随谁都得不到救赦,没人肯收留它,走到哪里它的下场都一样。

就在叔叔手指钩住扳机时,老狗突然坐下了。仔细瞧,不是坐,而是跪。再仔细瞧,它非坐非跪,以一种奇异的姿势待在那里。它没有逃。沈红霞见叔叔愣怔许久,又退了子弹,走回来,真眼像假眼一样失神。她不知他为什么忽然改了主意,把狗带回了牧马班。姑娘们指着它问:“那是什么?”叔叔说:“废话,狗哇。”大家齐喊:“哎哟哟,快别让它往帐篷里钻。”她们打量它,所谓狗就是一张狗皮和一堆晃来晃去的奶子。

就在扣动扳机的一刹那,他感到手指僵硬而无力。老母狗那姿态让他每回忆一次都会战栗。它就那样半跪半蹲,抬起两只前爪,像个不知羞耻的女人袒露出整片胸脯。它以这姿势让人验证它的身子,以这姿势告诉人它不愿死,它生儿育女的使命尚未结束。叔叔觉得他枪口下不是一只狗,而是某种精灵的附着体。老狗浑浊无光的眼定定地看着他,从那里面可以看见它忠实善良无怨无艾的一生。狗袒露着怀孕的胸腹,那上面的毛已褪尽,两排完全松懈的乳头一律耷拉着,显出母性的疲惫。叔叔的枪在手里软化,他感到子弹已在枪膛里消融,在这样的狗的胸膛前,融成一股温乎乎的液体流出来。他认为自己得到了某种神秘的启示。老母狗这个姿势不是奴性的体现,恰恰是庄严,是一种无愧于己无愧于世的老者的庄严。

老母狗在几个月后为女子牧马班生下一窝小狗,一共三只。其中两只十分漂亮,以致人们怀疑它们是否真来自这个丑极的母体。那一切发生在几个月之后。现在母狗独自坐在帐篷外。从一来到这里,它就很自觉地与人划了界限,即使外面下雨下雪,它也从不进帐篷。它已记不清自己生养过多少儿女,所有儿女都长成了最出色的狗。杰出的狗们一旦从人那里获宠,便再也不认识它这个糟透的母亲。它只能永远在自卑与欣慰中暗暗怀念它们,在自惭形秽中偷偷骄傲。

它的皮毛被露水湿透,它仍一动不动。它把自己忘了,人们也忘了它。第一天来到这里,众多不友善的嫌恶的目光使它想钻进帐篷,把自己藏起来,但它立刻明白,帐篷不是它去的地方。让这只老狗悄无声息地活着吧,直到它生出三只引人注目的狗崽,那时你再来注意它。接下来先听我讲重要的事。

其实没过多少日子,小点儿悄悄撒下的葵花籽全发了芽。头天晚上土壤还没任何迹象。天麻麻亮时三个姑娘张红李红赵红,结伴起来解手。三人脸朝三个方向,背对背,这是她们露天野地解手带有防御性的阵形。蹲了一会儿,其中一个姑娘突然觉得有什么异物从土里钻出来,触得皮肤痒。她没在意,赶马蝇那样挥手掸掸。可另两个姑娘也发现不对劲了,她们掉头一看,这才发觉原先空白的地上长出一片密密的绿芽。这片绿东西令人头皮发麻,简直像大地突然生出的一块绿茸茸的皮肤病。在她们仨愣怔的工夫,绿芽又往上冒了一截,整块地凸出地面,还是那么密那么一刷刷齐。三个姑娘提上裤子,心里恐怖着蹊跷着,嘴上却说这苗苗儿长得怪美,咱们找别处蹲去。

沈红霞一见这块绿茸茸的东西就有种生理恶感。“这是什么东西啊?!”

“不晓得。刚才还没得,一下子冒出恁大一片!”张红说。也许是李红或赵红说的。我从来不费神把这三个姑娘区分开,尤其她们又爱相互换穿衣服。你也权当她、她、她,不知谁复制了谁,反正三个等于一个,一个等于没有。在任何集体里,这种等于没有的人都大量存在。但关键时刻,这些等于没有的人却会变成砝码,随便加到天平的哪一边,便会改变天平的倾向。

沈红霞是被她们的大声议论惊动的。每天早晨人们醒来时总见她披着大衣捧了书在低声地读。她们发现她用一种她们完全不懂的语言在读,声音低沉优美。有一次,毛娅竟被这完全听不懂的语言打动了,流起泪来。有人偷偷看过堆在沈红霞床上的书,而书上的每个字她们明明都认识。沈红霞的铺有一半是层层摞放的各种伟大书籍,这样她睡觉的面积只有其他人的一半。沈红霞拿了锹来,这时它们已长到半尺高了。张红等也随着拿来工具,几下把苗给铲了。唯有柯丹一早起来对这片苗赞叹,但她脸也顾不上洗,朝嘴里抹一口牙膏,谁闻起来都误认为她刷了牙的。她匆匆出牧去了。叔叔到任后,将一个班分成三组,分批跟马群游动,不必全班都被马群牵着跑。

柯丹临上马前吩咐不许践踏这些苗,因为她认为如此长势不几天就能长成一片林子。她没想到她刚走,沈红霞就把它们铲掉了。张红等人拿不定主意:若班长回来为这事跟沈红霞冲突,她们该向着谁。

而柯丹出牧碰上了意外,没能按时回来。她与老杜毛娅究竟出了什么事,那需要专门时间来讲,现在只告诉你,等柯丹千辛万苦地回来那天,绿苗死而复生,仍在那片土地上战战兢兢地立着。

柯丹率领的那组人出牧后,其他人在大本营读语录、开会和睡觉。这三件事搞得她们不出牧也照样繁忙。一天沈红霞在会上发言,检讨自己未及时给马喂盐,让马去拱硝土,结果好几匹马都吐出生锈的烂铜钱来。想想看,马把这种东西吞进肚子是多危险的事。大家很感动地看着她瘦下去的脸,因为她一连两三天都在辛辛苦苦解剖马粪,最后在那块含盐的硝土里挖出一大串锈变了形的古铜钱,才算放心。沈红霞刚刚发言结束,突然听见红马叫,红马是不轻易叫的。

跑出去便看见两个大块头牧人围着它转。他们弯下腰想看红马腋下,又吐口唾沫在它身上抹抹,看皮毛的光泽。两人不断地相互递一个贪婪的眼色。

“别碰它。”沈红霞低声道。

两人吃一惊,然后嘟嘟囔囔说了一串夹生的汉话。大意是说红马是样子货,其实一钱不值,还有两个重大缺陷——没有影子没有蹄音。沈红霞冷傲地一声不吱。

“它是坏马。没有人会要它。”两人中那个样子更歹毒的笑道,“不如把它卖给我们。”

沈红霞说:“你掏多少钱买?”

那人脱口而出:“三千块。”

“坏马是三匹好马的价钱,硬是你同志疯了!”另外几个姑娘插嘴,一面咯咯笑。沈红霞打了个严厉的手势使她们一下子板住了脸。沈红霞想,叔叔果真预见对了,养匹好马的恶果开始显示了。

那两人自知失口,窘迫地拔腿就上马,但不大会儿又转回来,对她们喋喋不休地忠告起来:“这匹红马教好就好,教不好早晚是挨刀的货。”

“你又给好多钱嘛?”有只蚊子在沈红霞眉毛里叮,但她威严地一动不动,看两人四个巴掌飞快地翻:三千五,四千,四千五。最后一只污黑巨大的手痉挛地叉开,几乎推到沈红霞脸上:五千!

沈红霞见这只巨掌在她面前僵住,让她目光顺着每条泥污的手纹走了一遭。她对着这只什么都干得出来的手,斩钉截铁地说:“妄想。”那只手如落日后的黑百合一样萎缩了。

“它是军马,懂吗?军马。”沈红霞说。两人咬碎牙似的哼一声,既痛苦又凶狠。这时叔叔忽然出现了,不知他从哪里冒了出来。他横着脸站在两个牧人面前,银牙一闪一闪。他用当地话问:“你刚才说句什么?”

两人答道:“说她们该挨球。”

叔叔点头道:“不错,还老实。二句又说什么?”

“说她们该挨驴子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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