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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女红军抹抹嘴边带腥味的青苔,再次理头发。她也认出了沈红霞。曾经几次她都想开口与她谈点什么,但她有点窘,有点羞,她毕竟是那个年代刚摆脱封建束缚的女性。好在她们毕竟相识了,她那颗先驱者特有的孤独灵魂从此有了伴。在多次无言的顾盼中,一种虽蹉跎却珍贵的结盟实际上早已存在了。

“喂……”沈红霞试着喊一声。

“喂……”她答了。她一答对方就朝她跑来。她无论如何不能像她那样轻捷地跑。她弱不禁风,早在从前的日子就耗尽了体力。

沈红霞见女红军的脸上缓慢地现出一个微笑。这笑挂在一张枯槁的脸上,很动人。令沈红霞不安的是,她没能给这位年轻的英烈一口干净的水喝。

女红军将她的手握住,问:“你从哪里来?同志……”

沈红霞听她操着一口远方口音。“我是军马场的,是女子牧马班的战士。”她向年轻的先辈介绍自己,她比女红军高大许多。她与她印象中的女英雄在形象上不大吻合,她身上并没有多少英雄气概,只有农妇脸上才能见到的那种呆滞愁苦的神色。

“战士?!我也是战士!”她黄瘦的脸蓦然生动一下,“我一直在这块草地上生生走了好多天哟……”

沈红霞想告诉她,不是好多天,而是好多年,是好几个年代。但年轻的老前辈喋喋不休地讲着,不容她插嘴。

“不晓得咋搞的,就是走不出草地。要说这草地我来回走几趟了嘛!”长达三十余年的艰辛跋涉,使她只有信念而没有方向了。“这位同志,你叫啥名字?”

“沈红霞。红色的红,朝霞的霞。”

她笑笑说:“我不识字,只认得那个‘红’。我刚发了识字课本,队伍就北上了。你有识字课本没有?”

沈红霞说:“我刚上初中,就赶上文化大革命……”

女红军马上打断她:“我晓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吃惊地问:“你咋会晓得?”她心想她不可能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事啊。

“识字课本上有这几个字,文化大革命。”

沈红霞问:“那你呢,红军同志,你叫啥名字?”

“我叫陈芳姐,老老少少都喊我芳姐子。”她笑起来,“你多大了?”

“十九岁,你呢?”

“我还小你两岁呢,十七。”而芳姐子笑起来眼角却拖了几条长纹。她解下背包,所谓背包,不过是用草绳捆着的半截毡毯。沈红霞亲眼目睹了红军时期的困乏。“来,坐下歇歇。”

沈红霞看见毡毯上深一块浅一块,处处是血迹。“芳姐子,你的伤还痛不痛?”

女红军神色顿时变了:“那个枪眼子,你看见了?!”

“当然看得见,还在淌血。”沈红霞已知道这样的致命伤任何包扎抢救都是徒劳的。

“还在淌血?!”女红军想,难怪我老是渴啊渴啊。

“你是咋挨了这一枪?”

芳姐子将粗糙的嘴唇舔了几下。

沈红霞并未察觉到她神情的变化,只是急切地想打听红军里头的事。

芳姐子开始讲。那时红军在草地上走,队伍越走越小,草地越走越大。走在最后的叫收容队。有天收容队收了个掉队的女兵,宣传队的。隔天,一个满脸胡子的人被五花大绑地扔给了收容队。这人是奸细,官职还不小,是个营长。他还有战功,一颗枪子从左腮进,右耳出,把嘴撕歪了。宣传队的女兵倒很讨人喜欢,路都走不动还给大家唱歌。收容队的男同志把炒面让给女同志,他们去煮臭气熏天的马掌,但奸细连瘟臭的马掌汤也捞不上喝。他双手反绑,像牲口一样啃着地上的野菜。没野菜了,他就嚼草。绿草汁顺着他的下巴往下淌,谁也不明白他为什么还不咽气。

把他毙掉算了,有人这样说。不用浪费子弹,过一半天他就死了,有人那样说。可当队伍集合,他却不知怎么一次又一次站了起来,一次又一次跟着走。晚上他蜷成一团睡,让人让一角毯子给他。那夜轮着宣传队挺俊的女兵站哨。她发现奸细睁着一双大得吓人的眼。她便用手心托了点炒面,让他用舌头在她手心里舔。他胸口挂了块怀表,他让她掏出来,上上弦。从这夜,女兵主动要求站哨。奸细开始轻声与她攀谈。

她渐渐相信了他的自白。若他能坚持走过草地,就有机会证明他的清白,总有人证明他。她莫名其妙地为他掉了泪,还把头靠在他劈柴般的胸口。“我替你松了绑,再拿袋炒面给你,你跑吧。”“不!”他一下凶起来,“我死都不当逃兵。”她说:“要断粮了,他们商议明天迟不过后天就枪毙你啊!”“不行,”他说,“你要再解我的绳子我就喊啦!”

芳姐子说:“我们队伍里的人偷偷议论,这女兵跟奸细搞不清了。保不准她自己就是奸细——谁个证明她不是?!”

沈红霞呆了,问:“红军里头还有这种事?红军还枪毙自己人吗?!”

芳姐子严厉地说:“红军从来不枪毙自己人!被枪毙的都是内奸、AB团。”

那个女兵再也不唱歌了,没人听她唱了。那天夜里,她不顾他反抗,用刺刀割开他的绳子。跑吧,快跑啊。他看看她为他准备的小半袋炒面说:“你要我脱离革命?”她说:“我不晓得,我只晓得你是个好人。”她给他跪下了,“逃生去!快跑啊。”他却用尽力气,抬手、挥臂,把她连日来用一口口炒面喂出的力气全使在这一记耳光上,这下宿营地的人都醒了。

“怎么了?”沈红霞全身一震,“他到底是好人坏人?!”

芳姐子笑笑:“我看是女的活该。鼓动人家开小差,还偷粮,罪还小吗?”

收容队看了断了的绳索和小半袋炒面,再看看她和他。他站着,她跪着。队伍再开拔的时候,两人都被捆上了。

“队伍里的同志都骂她不要脸。那个男的倒心里干净,能逃都没有逃。恐怕真正的奸细是这女的……”

“后来咋了?真捆了她了呀?!”

她跟他一样,再也没有吃炒面的份。收容队在分最后半袋炒面时,不约而同地看看他俩。尽管他俩什么也捞不上吃,人们瞅着多余的两张嘴仍是心烦。他们无声地商量一会儿,一把手枪扔在他和她中间,只有一颗子弹。你俩到底谁是奸细?谁要证明自己是好人就拿枪干掉那一个。你俩不能拖累我们了,快点吧。他先伸手抓起了枪。她惊骇之余是天大的悔,悔自己认错了人。她由他押着走到几十步开外。忽然地,他把枪轻轻塞到她手里。那样轻柔,简直是在递交定情信物。你把我打死吧,他说,但你要记住我的话,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要坚持信念,革命到底。她拿着手枪,浑身颤抖。你还没亲手杀过人吧?他笑着问,目光里充满爱怜。我转过身,不看你,你胆子就壮些。她把冰冷的枪攥得滚烫。他将怀表摘下,放在地上。我知道你喜欢这小东西,给你吧,反正我再也没用了。他背过身,太阳照在他两只透明的耳朵上。

“她朝他开枪了吗,芳姐子?”沈红霞急问。

“这女子头回使盒子枪哩……”

他说:“快打吧,打了你好出发。等我死了叫同志们扒掉我的衣服,好歹能挡点寒。”“我不能打死你啊,你是好人!”她说。“我也晓得你是个心好的女子,要不是革命我就娶了你!”“原来你也看中我了?”她眼泪哗哗流。他不耐烦了:“怎么还不开枪?女人就是不能革命!”她双手把枪:“你真娶我?”“真的真的,快给老子开枪!”

“芳姐子,你们都看见了?!这么惨的事!”沈红霞想,他们若活到现在,肯定能澄清一切。三十几年后,他们一定处处受人尊敬。“所有老红军都是最让我们敬佩的……”她感叹道。

“老红军?!他们还年轻得很哪!他只有二十岁,她才十几。后来——”

“别讲了,芳姐子,我知道后来怎样!”

“你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我们红军里头的事?”芳姐子轻轻扒掉沈红霞搂在她肩头的手。她对这个后辈如此脆弱的表现颇为不满,她还比她大两岁呢。

“那,你讲,讲下去。”沈红霞在芳姐子坚毅的眸子里看见了许多年后一个幼稚的形象,就是她自己。

枪没响。女兵扔下枪扭头就跑。站住!你往哪跑!他厉声大喝。其他人一齐赶来,喝她。她顺着下坡飞快地跑。所有人都看着那个持枪的他。现在没人再把他当奸细了,但还需要最后一点证明。女兵边跑边回头,见他慢慢举枪,然后她心甘情愿地倒下了。那颗子弹钻进她的身体,斜插进她的心脏。他先于其他人跑到血淋淋的她的身边,她正一口一口地咽着气。他说:“你为啥不听我的话,非要叛离革命?”她轻轻地说:“我错了。”收容队的人刨了个浅坑,他亲手抱起她,放进坑里。她并没有死,只不过再不能呼吸,再不会动弹,再不讲话唱歌,于是便不再有任何表示证明自己活着。他们把土层层泼到她的身上。最后她整个被掩埋严实了,只有一绺头发露在外面。没有人朝她脱帽。

“队伍就开拔啦。”芳姐子长长舒了口气。

“她被埋在什么地方?”沈红霞问。

“早就找不见了。一场雨下过,那些土就发出草来,跟别处一样样的草。”芳姐子说。

有个人走在收容队最后,就是他。他用刺刀把露在外的一绺头发割下来,揣进怀里。她看得清清楚楚,他心里好恋她啊。

“你瞧,”芳姐子摸着头发,“这里少掉一绺。”

“原来!”沈红霞惊异地从她身边跳开,“那个被枪毙的女兵就是你!”她这才清楚芳姐子老是理头发的原因。

“这样子瞅我干吗子?跟瞅见个鬼一样。”芳姐子笑起来,声音清朗至极,“我心里反正是清爽了。从挨了那一枪,我晓得革命不容哪个二心。”她又感到一阵难挨的焦渴,眼睛四下找水。“不管怎样,我要找到队伍,让组织相信,让他相信,我芳姐子坚决革命到底。我一时的意志不坚定,让那一枪打掉了。”她终于发现不远处有摊锈色的水,便掬了猛喝。沈红霞见她伏下的身影湿答答的全是血。

沈红霞呆呆地看着她,说:“芳姐子你毕竟被冤枉了,这不公平啊。”

芳姐子转脸说:“等每家每户都有地,都有牛,都吃饱肚子,再来讲我个人的公平吧。”然后她又津津有味地接着喝。

“我要走了。我会找到队伍的。”喝完她说。血越流越汹涌,沈红霞想,她有多少热血经得起三十多年不止地流呢?与这位小小年纪的前辈相比,她感到自己的作为不值一提。

“我……要去找马群。这就是我的任务。”分手后,沈红霞骑在马背上,看着早晨年轻的太阳照耀着她——一个又小又瘦但饱含无尽鲜血的从前年代的身影远去。

沈红霞一回来就写了份检查兼保证书,确保从此再不发生夜牧打盹,造成马群失踪的事故。柯丹阴沉沉地扒衣服,让大家看她满身狼伤。她说她绝不带着一身伤承认自己错了。

“班长跟狼斗的确很英勇。”所有人都看着她,猜她这句话实质上是说什么。她温和地笑笑,把那张纸当众念了,又让每个人签名,然后烧掉。现在每个人都明白下一步该干什么。不用沈红霞提示,大家已默默喝下溶于水中的灰烬。小点儿被这套仪式弄得目瞪口呆,轮到她,她也学着众人的肃穆劲儿,喝了满满一口。只有到柯丹那里,她骂了句:“去你妈的!”但大家都一声不吭地站在沈红霞的方向瞪着她。她受不了这份孤立,只有接过碗。之后,大本营就搬迁了。

留下那片仍开在旺头上的金色葵花。

我一眼就看出忙碌而清苦的生活已使她的容貌变化起来。她剪短了头发,身上有股淡淡的牲口味。她对我说:“我们要迁到更远的草场去。”

“你们?谁们?”我问她。我肯定恶毒地笑了。她以为有了这副简单健康的模样,就会在我空白的稿纸上出现一个新的形象,另一个小点儿。我暗示她看看写字台左边那一大摞写毕的稿子,她的历史都在那里面,我从不随便改动已定型的稿子。

她说:“我过去究竟犯过什么罪?”

我说:“有那么一帮人,莫名其妙就把一个人给杀了。那样的杀人甚至类似狂欢,满地都是带血的脚印。那帮人里有个小巧雅致的女孩,就是你。”

她问后来怎样。

“后来乱得不成话的社会有了点秩序,有了‘军管会’和‘公检法’。一些人改邪归正了,一些人恶贯满盈了。于是各种逮捕、审判、行刑开始了。你被一个男子携带着逃奔,你也许爱过他,你和他贫贱卑微的出身,粗鄙而黯淡的成长环境一向合得来。那时你或许真正是十六岁。他的腿在逃奔时受了伤,不知挨了谁一刀,血糊你一身。你受着他最后的蹂躏,在一片金黄色的葵花地里。后来你逃生了,他被你叛卖了。”

她出神地听我讲她过去的非凡故事。

“听着,你是这样叛卖他的——”我翻阅前面已变黄发旧的稿纸,“女孩慢慢从倒伏的葵花茎上站起,擦着身上的血污。在她看来,那血像溶化的赤豆冰棍。男子对她说:‘我再也走不动了,有人撬了辆汽车在等我们。你去叫他把车开来接我救我。’她离开了他,并没有把车开来救他,她对驾车的人绝口不提他,把车往另一个方向开去。”

她点着头:“我是那个犯罪集团唯一的幸存者,你是这个意思吧?那后来的日子我是怎么过的呢?城里不是贴了我的相片?”

“你躲一阵,逃一阵,等通缉令更新几番,你又于茫茫人海浮出水面。凭着用之不竭的盖有大红印的各种身份证明,凭你的美色无恙地活下来。瞧,你不是活到了现在。”

她一下打起精神:“我总算被人忘掉了!”

我说:“哪能呢。那年头一个美貌的女凶犯就是女明星,许多人都会终生记住你的。比如牧马班的沈红霞。”

“难怪她老盯我!”她惊叫起来,然后开始在我房里骚动不安地走着,黑雨衣哗哗响。“她在什么地方见过我?”

我不大有底地说:“可能是通缉令。也可能你端一桶热气腾腾的糨糊往被害者身上浇时,她在场。你们是在大庭广众之下结果那人的,说不定她就是目击者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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