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个星期六,我们都请出两小时假上街去洗澡、寄信、照相,办理一个礼拜积下来的杂事。我们等得心起火,却不敢骂司令员,连他的车和他的小公主也不敢骂。我们只有忍气吞声地看着蕉蕉被一个老师抱出来,转递给了警卫员。正要将她抱进车,她突然打打警卫员的脑壳,叫道:“站住!”
她看见了在我们中间的颗韧。她两腿踢着警卫员的脑巴骨,表示要下来。这黄毛公主倒不像一般孩子那样怕颗韧,或许她意识到天下人都该怕她的司令员爷爷,因此她就没什么可畏惧了。她停止咀嚼嘴里的糖果,眼睛盯着我们这条剽悍俊气的狗兄弟。
“过来!”蕉蕉说,神色认真而专横。
颗韧不睬,它不懂司令员是什么东西。
“过来——哎,狗你过来!”蕉蕉继续命令,像她一贯命令那个塌鼻子警卫员。警卫员真的过来了,狗里狗气地对她笑,请她快上车,别惹这野蛮畜生。
蕉蕉朝我们这边走来,一边从嘴里抠出那嚼成了粪状的巧克力,极不堪入目地托在小手心里,朝颗韧递过来。
颗韧感到恶心,两只前爪猛一退,别过脸去。它还不高兴蕉蕉对它叫唤的声调:“哎,狗!你吃啊!”它从没见过这么小个人有这么无惧无畏的脸。
“哎,你吃啊!吃啊!”蕉蕉急了,伸手抓住颗韧的颈毛。颗韧的脸被揪变了形,眼睛给扯吊起来。
我们听见不祥的呜呜声从颗韧脏腑深处发出。
“放了它!”谁说。
“就不!”蕉蕉说。
“它会咬你!”
“敢!”
警卫员踮着脚来时已晚了。颗韧如响尾蛇般迅捷,甩开那暴虐的小手,同时咬在那甘蔗似的细胳膊上。
蕉蕉大叫一声:“爷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她的哭喊把一条街的居民都惊坏了。
颗韧并不知道自己闯下的塌天之祸,冷傲地走到一边,看着整个世界兵荒马乱围着公主忙。它听我们嚷成一片:“送医……快找……院急救……犬咬药……室去……打电……怕是狂……话给司……犬症……令员……叫救命……狂犬症……车快来不然……电话占……司令员……线,鬼医生谈恋爱去了……司令员来了……”司令员来时,颗韧已被我们藏好。怕它出声,我们给塞了四粒安眠药,加上些烧酒。司令员大骂着走进大门时,颗韧已裹在毯子里睡得比死还安静。
我们全体站得像一根根木桩,屁股夹得生疼。司令员个头不高,肚子也不像其他首长那么大。他站在我们队伍前面,眉毛是唯一动的地方。那眉毛威严果敢,像两支黑白狼毫混制的大毛笔。
“狗在哪里?”他拿眉毛把我们全队扫一遍。不吭声,连鼻息都没有。
“那只狗在哪里?嗯?”司令员大发雷霆。我们中的谁壮了胆说:“不晓得……”
冯队长向司令员打个千儿:“我刚才找过了——楼上楼下都找了,不知它跑哪儿去了。”
司令员说:“屁话。谁把它藏了。”
冯队长笑笑:“藏是藏不住的,您想想,那是个活畜生,不动它至少会叫……”
司令员想了片刻,认为冯队长有点道理。冯队长并不知道我们的勾当。司令员这时意识到如此与我们理论下去也失体统,更失他的将军风度。他准备撤了。临走,他恳切由衷地叹口气,说:“像什么话?我们是人民的军队,是工农子弟兵!搞出什么名堂来了?斗鸡走狗,这不成了旧中国的军阀了?兵痞了?……幸亏咬的是我的孩子,要是咬了老百姓,普通人家的孩子,怎么向人民交代?嗯?”
我们心情沉重地目送司令员进了那辆黑色的巨型轿车。事情的确闹大了,我们停止了练功、排练,整天集体禁闭,检讨我们的思想堕落。司令员给三天限期,如果我们不交出颗韧,他就撤冯队长的职,解散演出队。
第三天早晨,冯队长集合全队,向我们宣布:中午时分,司令员将派半个警卫班来逮捕颗韧,然后带它到郊区靶场去执行枪决。
冯队长说:“我们是军人,服从命令听指挥是天职……”
我们不再听他下面的训诫,整个队列将脸朝向左边——左边有个大沙坑,供我们练跳板的,此时颗韧正在那儿戏沙,戏得一头一身,又不时兴高采烈地跳出来,将沙抖掉。这是它来内地的第一个夏天,架不住炎热,便常常拱进沙的深处,贪点阴凉。它渐渐留心到我们都在看它,也觉出我们目光所含的水分,它动作慢下来,最后停了,与我们面面相觑。
它不知道自己十六个月的生命将截止在今天。
冯队长装作看不见我们心碎的沉默,装作听不见小周被泪水噎得直喘。他布置着屠杀计划:“小周,你负责把狗笼头给它套上,再绑住它的爪子……小周,听见没有?它要再咬人我记你大过!”小周哼了一声。
“别打什么馊主意,我告诉你们,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司令员是要见狗皮的……都听清楚没有?”
我们都哼一声。
颗韧觉出什么不对劲,试探地看着我们每一张脸,慢慢走到队伍跟前。
“你们那点花招我全知道——什么喂它安眠药啦,送它到亲戚老表家避一阵啦。告诉你们,”冯队长手指头点着我们,脸上出现一丝惨笑,“今天是没门儿!收起你们所有的花招!”
颗韧发现这一丝惨笑使冯队长的脸好看起来,它走过去,忽然伸出舌头,在冯队长手上舔了舔。这是它第一次舔这只干巴巴的、没太多特长只善于行军礼的手。冯队长的脸一阵轻微痉挛。颗韧突至的温情使他出现了瞬间的自我迷失。但他毕竟是二十几年的老军人,他定下来,踢了颗韧一脚,那么不屑,仿佛它已不是个活物。
颗韧给踢得踉跄一步,定住神,稍稍偏过脸望着冯队长。那样子像似信非信,因为冯队长在踢的这一脚里流露的无奈,它感受到了。
午饭时我们的胃像是死了。小周把他那份菜里的两块肉放进颗韧的食钵,我们都如此做了。颗韧一面吃一面不放心地回头看完全呆掉的我们。它看见我们的军装清一色地破旧,我们十六七岁的脸上,有种认命之后的沉静。
我们都看着颗韧,想着它十六个月的生命中究竟有多少欢乐。我们想起它如何围着那条苗条的小母狗不亦乐乎,以及它们永别时它怎样捶胸顿足。
我们无表情地拍着它大而丰满的脑袋,它并不认识小周手上的狗笼头,但它毫无抗拒地任小周摆布,半是习惯,半是信赖。就像我们戴上军帽穿上军服的那一刻,充满信赖地向冯队长交付出自由与独立。
直到它看见自己的手脚被紧紧缚住时,颗韧才意识到它对我们过分信赖了。它眼睛大了起来,渐渐被惶恐膨胀了。它的嘴开始在笼头下面甩动,发出尖细的质疑。随后它越来越猛烈地挣扭,将嘴上的笼头往地上砸,有两回它竟站立起来,以那缚到一块的四肢,却毕竟站不住,一截木头似的倒下。它不明白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它,将眼睛在我们每一张脸上盯一会儿。
我们都不想让它看清自己,逐步向后退去。
颗韧越来越孤独地躺在院子中央,眼睛呆了,冷了,牙齿流出的血沾湿了它一侧脸。
一个下午等掉了,警卫团没人来。颗韧就那么白白被绑住,它厚实的毛被滚满土,变成了另一种颜色。
我们都陪着它,像它一样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冯队长来叫我们去政治学习,一个也叫不动。他正要耍威风,但及时收住了:他突然见这群十六七岁的兵不是素来的我们,每人眼里都有沉默的疯狂,跟此刻的颗韧一模一样。冯队长怕我们咬他,悄悄退去。
下午四点多,那个拉粪的大爷来了,见我们和狗的情形,便走上来,摸两把颗韧。
“你们不要它就给我吧。”大爷说。
我们马上还了阳,对大爷七嘴八舌:“大爷,你带走!马上带走,不然就要给警卫团拉去枪毙了……”
“它咬人?”大爷问。
“不咬不咬!”小周说。
“那它犯啥子法了?”
“大爷,我担保它不咬你!”小周恳求地看着这黑瘦老农。
“晓得它是条好狗——种气好!”大爷又拍拍颗韧,摸到它被缚的脚上,“拴我们做啥子,我们又不咬人。”他絮叨着,开始动手给颗韧松绑。
颗韧的眼神融化了,看着大爷。
“有缘分哟,是不是?”大爷问颗韧,“把我们拴这样紧,把我们当反革命拴哟……”
我们都感到解冻般的绵软,如同我们全体得救了,如同我们全体要跟这贫穷孤苦的大爷回家去。
小周也凑上去帮大爷解绳。我们对大爷嘱咐颗韧的生活习性,还一再嘱咐大爷带些剩菜饭走:一向是我们吃什么颗韧吃什么。
大爷一一答应着,也答应我们过年节去看颗韧。
绳子就是解不开。我们几个女兵跑回宿舍找剪子。剪子来了,却见五六名全副武装的大兵冲进院子,说是要马上带颗韧去行刑。
冯队长不高兴了,白起眼问他们:“你们早干啥去了?”
小周说:“狗已经不是我们的了,是这个大爷的了!”
“管它是谁的狗,司令员命令我们今天处死它!”兵中间的班长说。
“狗是大爷的了!”我们一起叫嚣起来,“怎么能杀人家老百姓的狗?”
“你们不要跟我讲,去跟司令员讲!”班长说。
大爷傻在那里。
小周对他说:“大爷,你带走!天王老子来了,我们担当就是了!”
班长冷笑:“唉,我们是来执行命令的,哪个不让我们执行,我们是丈人舅子统统不认。”他对几个兵摆头,“去,拉上狗走路!”
大兵上来了,小周挡住他们:“不准动它——它是老百姓的狗……”
我们全造了反,嚷道:“对嘛,打老百姓的狗,是犯军纪的……”
“打老百姓的狗,就是打老百姓!”
班长不理会我们,只管指挥那几个兵逮狗。
颗韧明白它再不逃就完了。它用尽全身气力挣断了最后一圈绳索,站立起来。
我们看见它浑身毛耸立,变得惊人的庞大。
大爷也没想到它有这样大,怔得张开嘴。
颗韧向门口跑去,我们的心都跟着。大兵们直咋呼,并不敢跟颗韧交锋,班长边跑边将冲锋枪扯到胸前。
“不准让它跑到街上!”班长喊,“上了街就不要想逮它回来了!”
颗韧闪过一个又一个堵截它的兵。
“开枪!日你妈你们的枪是软家伙……”班长枪响了。已跑到门台阶上的颗韧愣住。它想再看我们一眼,再看小周一眼。它不知道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打掉了,那美丽豪华的尾巴瞬间便泡在血里。疼痛远远地过来了,死亡远远地过来了,颗韧就那样拖着残破的后半截身体,血淋淋地站立着。它什么都明白了。
我们全发出颗韧的惨叫。因为颗韧一声不响地倒下去。它在自己的血里沐浴,疼痛已碾上了它的知觉——它触电般地大幅度弹动。
小周白着脸奔过去。他一点人的声音都没有了,他喊:“你先人板板——你补它一枪!”他扯着班长。
班长说:“老子只有二十发子弹……”
小周就像听不见:“行个好补它一枪!”
颗韧见是小周,沾在血中的尾巴动了动。它什么都明白了:我们这群士兵和它这条狗。
小周从一名兵手里抓过枪。
颗韧知道这是为它好。它的脸变得像赵蓓一样温顺。它闭上眼,那么习惯,那么信赖。
小周喂了它一颗子弹。我们静下来,一切精神心灵的抽搐都停止了。一块夕阳降落在宁静的院子里。
大爷吱嘎吱嘎拉着粪车走了。
小周年底复员。他临走的那天早上,我们坐在一块吃早饭。我们中的谁讲起自己的梦,梦里有赵蓓,还有颗韧。小周知道他撒谎。我们都知道他撒谎。颗韧和赵蓓从来不肯到我们军营的梦里来。不过我们还是认真地听他讲完了这个有头有尾、过分完整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