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节,在酒桌上,喝了半瓶茅台后,父亲和姨夫为姥爷是不是一个“伟大的父亲”吵起来。姨夫冷笑:他对儿女根本没有感情,否则当初就不会抛弃他们。父亲喝多了,可笑地晃着右手食指,以喝多人的迟钝重复嘟囔:他是一个伟大的父亲。你们都不知道,他是个伟大的父亲。要能为儿女挡子弹,他一定去。
九十年代末,姥爷到郑州治病,住在一个特别破的旅社,没有打扰郑州的大女儿。还是同乡告诉舅舅,舅舅打电话告诉我姨,我姨挨门挨户地找,才找到他,接到家住。生命的最后一年,他坐长途车来我家,谈完话,我爸送他回旅社,住处条件之差,让人落泪。他没钱,但不愿打扰别人,哪怕是他女儿女婿。这份自持里,有一种自尊自爱,即使与亲人,也小心翼翼保持一段距离,这距离维护了人际关系里的清洁。
我妈口中的我姥爷,像民国小说里的时髦青年:中山装,毛呢裤子,皮鞋擦得锃明。其实他并非新式学生,读的是私塾,九年。从后来言行看,他是写着旧体诗追求新恋爱的,民国文艺青年。这种类型的人,我故乡断了三十多年,一直到九十年代,街面上偶尔才能看到个把。姥爷出生于1932年,家里是卖布的,他娘,我太姥,是女中豪杰,一架织布机,纺线、织布、浆洗、卖,一个人一气呵成。为卖布,她迈着三寸小脚,跑东跑西,生意做到武汉。三年大饥荒时,她只身出门,给小孩看病。别人酬谢她,给半个馒头、一把面、几颗豆,都存起来,拿回家,做锅里,弄上水,放点盐,或捣碎熬汤,能顶一顿饥。姥爷年轻时,太姥宠他,把他打扮得像少爷,为他娶个农村的不识字的童养媳。在老人的深谋远虑里,这种姑娘最贤惠,能专心伺候他。姥爷十三岁,姥娘过门,比他大三岁。圆房时他十六岁,还啥也不懂。生完老大(我姨),他接着读高中。二十岁,他懂事,开始闹离婚。我姥娘不识字,在丈夫面前战战兢兢,话也不敢多说。她越这样,姥爷越嫌她不会说话。但他怕他娘,只要闹离婚,他娘就揍他,往死里打。断断续续闹近二十年,生俩女儿,仨男孩。我妈比我大舅大八岁,这当中的八年,姥爷基本不回家。
姥爷据说是才子,正楷、草书,样样来得。我妈说他是老革命,要是一直在县财政局干下去,也是老干部了。这位才子在建国后的二十年,他人生最好的时光里,在别的知识分子和各级干部于历次政治风波中起起伏伏之时,他只干一件事:闹离婚。这倒真像他:虽然穿皮鞋、毛呢裤子,受的到底是旧式教育。当时的新式学生,大部分都是“要求进步”,对政治很火热的。他却像线装书里的人,沉浸在追求伴侣的鸳鸯蝴蝶梦里。
1962年,刚经过大饥荒,人们饿怕了。那时有个“包产到户”的短暂政策,农村户口能分地,还能种“自留地”。这政策魅力有多大呢?“安徽有一个叫徐桥的地方搞了包产到户,结果是从这里嫁出去的姑娘全都跑了回来,唯一原因是要回娘家吃一顿饱饭。”姥爷把全家户口一劈为二,大部分转为农业户口,分了两分多地。再后来,在财政局他遇到“五反”“四清”运动,他是会计,账对不上,要斗争他,要“过筛子”。同事站成两排,被斗争的站中间,这边推他一下,那边搡一下,此之谓“过筛子”。姥爷认识的一位书记有不正当男女关系,斗完,跳井死了。那时的人脸皮嫩。太姥心疼儿子,怕他过不去这个坎,挖出几百块现大洋给他顶上。这几百块大洋是她毕生积蓄,想到大饥荒中,太姥爷死于饥饿造成的全身浮肿,即使那时,这几百块大洋都被严严实实捂在黑暗中,它们,在我的想象中放出异常明亮的凛冽之光,几乎不可直视。
总之,姥爷离开财政局,携妻挈子,种了几年地。因为能写会画,被大队叫去当会计。虽是农村人了,他还是很讲究地穿着中山装,与妻子不合,平时住大队上。附近有个寡妇,皮肤白,能说会道。他终于遇到一个能跟他说说话的女人。一来二去,姥爷下决心离,又哭又闹又绝食,最后奄奄一息,眼看不行了。太姥终于松口,让他滚蛋,说自己要媳妇不要儿子,孙子孙女都归媳妇。
我长到二十多岁,才第一次见到我姥爷。身板宽大,可是瘦得很,面相干净,有残余的读书人的泠泠之气。他看见我,问了名字,点点头,淡淡的。没有故作疼爱的夸张,也没有多年不见的局促。那时他已退休,身体不好。寡妇的女儿不管他,连衣服也没人给他洗。亲生儿女们去看他,每次去,寡妇都跟他生气。一次,寡妇当着我妈的面就跟他吵,我妈没忍住,讥诮地:我还以为你多幸福,谁知也不是。姥爷自嘲:我现在是不能干了,她就一星儿也没有了。我们就是刚结婚那三、四年好了几年。后来,姥爷决定离婚。
舅舅们对这多年未见的父亲并不欢迎。还是姥娘发脾气,做通儿子们的思想工作。太姥英明,她选的媳妇,果真贤惠。2000年,他拿两万块钱,房子和家具留下,在我三舅的护送下回了姥娘家。两万块是他毕生积蓄,要不是我三舅出马,他连这也拿不到—我三舅,自小练武,是某年许昌市五县六区散打冠军。
2001年春天,他已是重病晚期。坐几小时的长途汽车,来我家。他为我妈而来。我妈在一意孤行、浪漫热情上尽得他真传,她有无穷的生命热情无法释放,终于惹出牢狱之灾,姥爷来劝她回头,“否则年轻时你还能踢能咬,老了你怎么办?”这句话沉痛至极,隐含对自己生命的否定。他曾经用二十年时间闹离婚,是何等的精力充沛,一意孤行。他是被衰老、绝症、爱情的幻灭打败了,转头劝他女儿要老实。
那次,他和我妈见面,是在监狱里头,说不了几句话,肝疼得站不住。“我也快支持不住了。”他说着,缓缓蹲到地上。我妈也蹲下,俩人就蹲着说。他烟抽得凶,话不多,不是一个能言善道的人。劝两句,就闷头抽烟。恰如一只老鸟看见雏鸟摔出巢穴,无计可救,只盘旋在断腿的雏鸟上空,哀鸣而已。女儿入牢,哀痛于心,他赶来,哀鸣而已。
妈妈在那年夏天的八月下旬自由。九月,姥爷去世。去世那天,早上,他自己去集市上喝了豆腐脑,回来后说身体不舒服,在床上躺好,被子盖得一丝不乱,一会儿就过世了。他像一头直觉敏锐的动物,动物临死,都是爬回自己的洞穴,找个地方躺好,干净寂寞地死去。
《礼记》中《学记》谈私塾:“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九年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谓之大成。”“强立”,郑玄注“临事不惑也”。1962年,经过大饥荒(我太姥爷死于全身浮肿,其实就是饿死的),为能吃饱饭,他们回乡种地。姥爷在大队上工作,上面发救济粮,有人提议给姥爷一份。他婉拒。虽然他也拿衣服到外村换粮食,终究是“临事不惑也”。新式教育,高中读完若不上大学,在农村是“文不成武不就”的尴尬。但旧式教育出来的人,若你有一笔好字,会写诗联对子,会婚丧嫁娶红白喜事应酬,很快就能融入当地生活,走出去别人看法也不一样。姥爷写一笔好字,据说一条街,街坊邻居的春联都出自他手。他喜欢写旧体诗,攒了好几本。我好奇地问我妈,还放着吗?我妈说,姥爷去世后,她拿了本回来,有次给我爷爷看,再后不知所终。
他娶的那位寡妇是信主的,基督徒。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人们谈的都是早请示,晚汇报,为人民服务。能遇到一位读过《圣经》的人,并且是位肤白年轻的女子,对半生都在寻求精神伴侣的姥爷,我猜想那是他最好的时光。
1970年,姥爷离婚成功,那年他三十八岁。之后的几年,对于我的故乡和我姥爷都是风平浪静的,各种运动都过去了,饿死人的时候也过去,姥爷的毛呢裤和皮鞋都在一次次的饥饿中换成全家人的口粮。在他最好的时光中,他和那位信主的、嘴巴灵巧的女人在一起,会谈起《圣经》吗?那里头是何等优美、气象万千的文字。更重要的是,耶稣是多么温柔,这个骑着一匹驴驹子而来的年轻人,开口就是“哀恸的人有福了,因为他们必得安慰……”,何等温柔,犹如三月春风吹过一支芦管。《新约》的核心是“爱”,在那个触手生冰的黑铁时代,这是否曾给他安慰?
希望如此。
2013-0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