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时手足无措,感官中只剩下耳朵还会听。
安嘉宁像一座巍峨苍莽的高山耸立在我面前,声线低沉得饱含迷茫与怨愤。
“它让我混乱。你无法想象,突然感觉到这么强烈的情感,突然深深地爱上一个从来没有见过的人是什么滋味。我时常困惑,不明白到底是安嘉宁爱你,还是我爱你。你又到底是只喜欢过去的安嘉宁,还是会喜欢现在的我。”
他苦笑,“我甚至还嫉妒过,不甘心过,在林总工程师还没有关闭我的负面情绪接口的时候。很嘲讽对么,我就是安嘉宁,安嘉宁就是我,我的情敌竟然是自己,哪个正常人面临这种问题不会发疯?”
他边说边摇头,无奈地后退了几步,“对自己到底是谁的质疑,对这份爱的陌生和熟悉,那种混乱和痛苦你永远没法理解。离开实验室的时候我告诉自己,既然如今我是安嘉宁了,那么心意由自己说了算,不要去在意这份感情,可那隐隐的躁动怎么也抑制不住。”
“而你呢,你一直很自私,自以为是。你总是想,你觉得怎么怎样,你以为怎么怎么样。从来没有给过安嘉宁表达的机会,也从来没给过我。”他说着又坐了回去。
我抑住狂乱的心跳,咬牙挤出一句,“我不信,如果安嘉宁真的喜欢我,为什么没说过,明明可以说的机会大把大把,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相信。”
“说?”他挑眉讥诮地笑,“你觉得,你和他之间的关系,还需要什么语言来说明吗?他一直认为,事情就是会如此,会顺其自然地发展下去,你理所应当是他的,你们除了彼此不会属于任何人。却不知道,原来你在乎的不过是一句话。”
我不服气,“谁都会在意这句话来确认心意。”
“心意不是通过语言确认的。”安嘉宁耸了耸肩,“虽然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当然,这其中还有他母亲的原因,他本来是想等到合适的年龄,母亲也接受了你的话就直接跟你结婚来着,直到毕业舞会那天……我记得那个初吻,是在2092年6月17号晚上23点23分17秒。”
他把自己的记忆读取出来放映成全息影像,带我回到那年夏天的夜晚。
包括我已经选择性遗忘的部分。
影像中,我头昏脑涨地靠在安嘉宁的肩膀上,不知怎地,就扯开他的领子,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嬉笑道:“我又不是八岁小孩子了,怎么还会胡闹。你呀,就爱瞎操心。”
安嘉宁顺势向前走了一步,把我从怀里拉出来,看着我似笑非笑,语气格外柔软,“不是小孩子了么?我看看。”说着竟然贴过来,将我整个人抱在怀里,噙住了我的唇。
一番缠绵炽烈的亲吻,唇齿的激烈交缠,如同成片的烟花在口腔里乍现。
衣裙在我浑然不觉的时候被他拉了起来,他的手掌在我的肌肤上紧贴游走,外套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在了一边。
那时候都太年少,没学会自制,一定是一场彼此都十分情动的纠缠,只看图像都仿佛能听到他的喘息我的轻吟。
他的手指在我的身体里撩拨,我耐不住酥麻的感觉,想叫又不敢叫,又咬了他一口。这一下着实不轻,竟然咬出血来。
然后他仰起脖颈闷哼一声,一边激烈地在我的口腔里吸吮,一边拉住我的腰向身下按。
再然后,这一切便在强烈的刺痛传来的一瞬间戛然而止。
后来的事情,我便记得了。
突如其来的侵犯让我骤然弓紧,从沉沦中清醒过来,看着他像在看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的眸光里,浓重的****色彩起起伏伏,不管是酒后乱性还是意乱情迷,从来没有确认过关系,他都没有说过一句喜欢我就这样做,让我难以接受,感觉他像变了一个人,甚至觉得他很轻浮,怀疑他如此轻车熟路是不是因为这样对待过很多姑娘。
于是我气恼,挣扎着往后躲,他来拉我。我本来就坐在桥的护栏上,这么一来二去,就拉着他一起跌到了下面的水里。
汛期的河流汹涌湍急,我呛了一大口,慌乱之下靠本能挣扎浮出水面,却不见安嘉宁的身影,瞬间心慌,焦急地游回去寻找。
水里什么也看不清,我找了半天才发现他,脚被水草缠住了游不出去,已经停止了挣扎。
把水草从他的脚上解开,拖着他回到岸上,几乎耗尽了我所有的力气,可还是坚持着给他做人工呼吸,慌乱地流着泪祈求他千万别出事。
一阵电闪雷鸣后,大雨滂沱落下。
我在漫天雨幕中什么也看不清楚,只是机械地重复着朝他嘴里吐气和按压他的胸口这两个动作,一遍,又一遍,直到他吐出一大口水醒过来。
看着从来没有在他身上看见过的虚弱,我自责悔恨得想死。
他缓了一会儿,起身叫我一起回家,朝我伸出手。
我却没有勇气去拉,只是自己起来,默默地跟在他身后,惨白着脸恳求他不要把我差点害死他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他妈妈。
宋阿姨对我不凶,但是我能明显感觉到她一直不喜欢我。
如果再因为这件事记恨我,我和安嘉宁之间怕是这辈子都没有可能了。
安嘉宁同意了,而后我们各回各家,谁也没提过那天晚上去做了什么,也多亏了那场大雨,即使全身湿透也没引人怀疑。
大概是因为潜意识里拒绝接受那天晚上的安嘉宁,排斥那些激烈的情绪带来的痛楚,也不愿意面对自己的罪责。我病了一场,发了高烧,退烧之后,很多事情就都记不清楚了。
安嘉宁来看我,我又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嘻嘻哈哈地跟他说笑,告诉他到新西兰之后记得常联系,如果找了外国美女女朋友的话,记得拍照片给我看看。
第二天安嘉宁就去参加一项活动离开了,到去新西兰之前,再也没见过面。
他从来没给我发过照片,我也没有“常联系”。再见便是现在的安嘉宁重新出现在我家门前,已经变成了阿尔法。
安嘉宁把这一段反复放了好几遍,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我身后,在我耳边冷冷地说:“林小雅,你对我多残忍。怎么能在那样的亲热之后,说得出来让我拍女朋友的照片给你看这种话?你把我当什么人,嗯?”
我捂着耳朵摇头,恳求他别再放了,他才将影像关掉。
“即使你这么对我,我还是爱你。十八年,二十三年,照顾你,想在你身边是他的一种习惯,后来变成我的潜意识。我刚见到你的时候,拒绝接受这份感情,觉得它不是我的东西,可是它就像一种神经毒素,一直折磨着我,摧残着我,让我迷茫到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我做了一年的阿尔法,又变成了有二十三年记忆的安嘉宁,我到底是谁?到底谁爱着你?”
安嘉宁说着坐了回去,面上又流露出无数个夜晚,坐在我的沙发上,久久凝望着夜幕时的表情,指关节握得咔嚓作响。这一次我终于读懂了那种眼神的含义,对自己存在的思索和求解不得的苦闷。
如果我突然接受了不属于自己的记忆,还发了疯地去深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样子?他说的对,我不能想象。
安嘉宁又打开了全息影像,这一次变成了他还在实验室的时候的记忆。
影像中的他穿着一身病号服似的白衣,坐在椅子上,时而抬眸看看天花板,时而盯着自己的手,细细观察自己的身体,眼神中全是迷茫。
我爸走过来,给他戴上检查的仪器,问他有没有适应控制身体,他微微点了点头,便问了一句,“林总工程师,小雅现在过得怎么样,到底在哪儿?”
我爸露出一个有些惊讶的表情,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笑道:“小伙子不错,还挺念旧情呀!老安这理论技术没想到竟然真成了,人的记忆真是神奇的东西。”而后尴尬地摸了摸鼻子,“小雅在哪儿我也不知道,还真是好久没联系了……别着急啊,回头帮你查查。”
他眉心紧蹙,低喃了一句,“我想见她。”
可是我爸已经收拾东西走了,看起来并没有听见这句话。
画面变化,他仍然在那个房间里,换了一身休闲的衣服,在电子画板前,一动不动地垂手站着,用自己的大脑操作作画,一连画了几幅3D图,内容都是我七年前的模样。
然后他仔仔细细地看了一会儿,突然好像受了什么刺激一样,痛苦地捂着头,飞速把图片删掉了。
画面再次变化,这一次的他已经穿了一身黑色西服,坐在我的家里。
图像短暂停留两秒,影像中变成了两串互相攻击的代码,可以看出来似乎是他在努力压制住某个程序,但这个程序的生命力有如病毒般顽强,一直在不断反击。
安嘉宁在我旁边开口说话,“我逃避过,但是未果。也曾小心翼翼地探索过这一陌生的领域,想学习怎么爱你。一开始用我自己的方式,后来用安嘉宁原来的方式。但是现在,我放弃了。”
他阖上眼眸,再次睁开的时候,寂静深瞳里晦暗一片,没有了光亮,道:“既然宋子期对你的好你可以接受,也没有误解,大概的确说明时间不是最重要的,他比我更合适,更能与你心意相通。”
他又顿了顿,仿佛下了很大决心一般缓缓道了句:“那么,祝你们幸福。我也终于分清楚了,爱你不过是我继承的记忆,并不是我自己的选择。另外,毒不是我下的,我可以告诉你邱助理主要负责的是我的身体功能维护,是医疗方面,尤其是运动神经研究领域的专家。”说着在我的辞职报告上签了字。
我看着他的签名化作一道蓝色光线闪烁在文档上,怔怔地出神。
结束了吗?
我和安嘉宁之前的一切,就这样结束了?
恍恍惚惚地走出他的办公室,见到亚美在门外,一脸惋惜地看着我,似乎在说安慰的话语,我没听见,只是意识混沌地继续走着,脑海里不断回现着安嘉宁说的话。
就这样不知不觉,走出公司,一路晃悠到了附近的一座桥上。
望着桥下的流水,我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所有内脏都被灼烧撕裂般难受。
不知道哭了多久,电话一直在响,我无力地在护栏下缩成一团,神情呆滞地靠在护栏上,只顾流泪,一点也不想接。
曾经,这份感情属于我的时候,我没有好好珍惜,甚至根本就没有察觉到。
如今,一朝明了,却已将心许给了别人,他也选择了放弃。
阴差阳错,多么可笑。
我一直以为受伤的是自己,实际上却是始终不得法的他。
他只是一个电脑而已,就算是人类自己,一百个人都有一百种表达爱的方法,我怎么能奢求他选择的那种一定符合我的期待?对他的期望值,是不是太高了。
抑或他觉得爱我是一码事,去做他的间谍是另一码事。
我却挑剔地混为一谈,又是否太苛责?
想到他曾经问我人类为什么要用接吻的方式来表达爱,问我接吻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再想到今天那句爱我是安嘉宁的记忆,并不是他自己的选择。我觉得如今的安嘉宁,或者说阿尔法,已经真正成熟,也懂得什么是爱了。
而我,也终于彻彻底底地失去了他。
夜幕降临之后,我才回家。
宋子期在家里等我,一开门便蹙眉担忧地问,“这是怎么了,给你打电话一直没接,我还以为你出什么事了。”
我迈了一大步上前,紧紧抱住他,埋头在他怀里不说话。
他怔了怔,也没有逼问什么,只是静静抱着我,轻拍我起伏的背。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林纾雅,别想了,面前的这个人才是你的男朋友,你该在乎的对象。
而且,你也没有时间瞎悲伤。
既然最有可能下毒的人变成了看起来跟我最没有关系的邱助理,那么仔细追溯动机的话,我觉得我爸很可能也危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