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来信
生命中总有某些事、某个人,让我们在一瞬间或者在不知不觉中改变。
在那之前,三十六岁的林子晨从没想过有关改变的事情。他有令人羡慕的稳定工作,高收入,房车俱全,还有一位漂亮的未婚妻。一切都是那么完美,至少在别人的眼里。他自己也非常珍惜已经拥有的这些,努力工作,恋爱,甚至已经开始筹备结婚,人生的轨迹仿佛早已划出完美的曲线,直抵幸福的彼岸。然而忽如其来的一封电子邮件,却改变了一切。
那是一个周末,下着秋雨的早晨,凉爽的风仿佛流水一样填满整个书房,林子晨起得很早,精神奕奕,他加班处理好公司的文件,正准备传给同事。电脑里的消息栏忽然闪了一下,一封未读的电邮弹出窗口。发件人并没有名称,Email地址也很陌生,不过林子晨还是随手把邮件点开。
“我还活着。——欣”
林子晨仿佛被电击了一下,邮件里这短短一行字,让他的呼吸不由急促起来。
脑海里模模糊糊有一个背影,黑色的短发,蓝色的连衣裙,黄色的芦苇,金色的太阳,她一直在奔跑,那么轻快,那么飘逸,像一部电影,又像是一幅凝固的油画。他试着想追上,但却始终触不可及……欣,是你吗?欣!她终于回过头,他却闭上了眼。
林子晨不敢记起却又不舍忘记,那张灿然的笑脸,那一双如湖水般清澈的眼睛,常会嘟起的小嘴和微微翘起的鼻梁……为什么闭上了眼睛,我还能看见?
一个柔软的身体抱住了林子晨,他不由一怔,慌张的关上了电脑和记忆的阀门。
“你怎么了?”
“没事,可能昨天加班太晚了,有点困……哦,公司有点急事,我要过去处理一下。”
林子晨转过身,脸上带着疲惫的笑,轻轻抱住他的未婚妻汪娟。
“你呀,就是工作狂!”汪娟推开他,去了卫生间,她有点不高兴,不过也习惯了。
林子晨如释负重,从家里落荒而逃。
雨水“噼噼啪啪”的落在街上,远处的高楼大厦看上去就像一张旧照片,路上的行人打着雨伞,低着头匆匆忙忙的走过。林子晨站在这个充满传奇的繁华城市里,第一次有了茫然的感觉,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他只有往前走。
他穿过马路,走进小巷,转过拐角,到尽头出来。他又走上天桥,然后下到地铁,上了列车,坐了几站路,又随着人流出来。路边的商场,行人,建筑,对林子晨而言都是那么陌生,他仿佛突然之间来到了一个不同的城市。可他又不愿意停下来,只有不断地走路,在陌生的人群和建筑之中,他才可以不用想起那些既甜美又痛苦的事情。
直到林子晨走进一个弄堂,这里两排都是老旧的房子,继续住在这里的人并不多,旁边就是新的大楼和工地,用不了多久这里就会被拆光,建起新的楼房。但这陈旧的弄堂,却让他停下了脚步,因为这是他熟悉的地方。
为什么会走到这里?林子晨问自己。老天就是这样,你越想逃避的,他越要你面对,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
弄堂里,两个小孩一前一后奔跑着。
“晨晨哥,你跑慢点,我追不上你了。”小女孩气喘嘘嘘的边跑边叫。
“这是男孩子玩的,你别跟着我了。”小男孩不耐烦地停下来,回过头。
“谁说的只有男孩子能玩?我偏要去!”女孩也停下来,说的理直气壮。
“不行就是不行!”小男孩说完掉头又跑。
小女孩这次不追了,“哇”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男孩不得不又跑回来,围着小女孩手足无措。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我带你去就是了。”男孩仿佛下了很大的决心,才说道。
小女孩一听,破涕而笑。
一阵风吹来,男孩女孩都消失在弄堂里,只剩下浑身湿透的林子晨。他笑了,声音只有他自己听的见,原本他也是在笑自己。一封来历不明的电子邮件,就把自己弄得如此不堪,难道不可笑吗?
林子晨抹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裹了裹外套,然后走到一处避雨的屋檐下。他拿出手机,深吸了一口气,又把那封邮件打开,跟着飞快地用拇指在屏幕上敲了起来。
“你是谁?不要再开这种无聊的玩笑,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林子晨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揉了揉眼睛,然后点下“发送”。
回复了邮件,林子晨感觉轻松了很多,他把手机塞进兜里,然后往回走,不过没走两步,他就停了下来。
既然来了,是不是应该去看看,那栋老房子?
林子晨有些犹豫,想走可又迈不动脚,迟疑了一会儿,最终还是转过身,往弄堂深处走去。
“厚福里七号”,房牌已经生锈,但依旧还在。他小的时候就跟着爸爸妈妈住在这里,直到他大学毕业的时候,他们一家才从这里搬出去。
三层楼的老房子也还在,虽然看起来有些残破,但里面依旧还住着好几家人,不过这些后来的住户,林子晨已经不认识了。
“七号”的对面就是“二号”,她就住在里面,或者应该说她以前就住在里面。林子晨的心仿佛被什么扯了一下,一瞬间又有些恍惚起来。
他想起多年前的一个葬礼,不是她的葬礼,或者说她根本就没有葬礼,是她母亲的葬礼。
那是冬天,整个厚福里都堆积着白色的雪和绸布,在“二号”这个小平房的两边,摆着各种刺眼颜色的花圈,门口各种形形色色的人进进出出,有哭的,有笑的,有闹的……不过这些究竟是什么人,他都记得不太清了,他只记得她。
那天她一身的素白,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孝,苍白的脸。奇怪的是,他不曾记得她流过眼泪,但他记得她的眼睛,那双如湖水般的眼睛,在那天竟是那样空洞。如果她真的没有流泪,那么她流走的,或者失去的,肯定远比眼泪更珍贵。
林子晨推开了“二号”的门,这里已是人去楼空,围墙也倒塌了大半,醒目的红色“拆”字刷在平房的外墙上。葬礼那天墙上也有字,黑色的挽联,写了什么,他记不清了,不过他记得伯母的相片。
那张相片被放大了数倍,高挂在屋子中间的大堂里,即使不走进去,也能清晰看到伯母慈祥的脸。
而她就站在相片下面,面无表情,看着宾客们鞠躬、跪拜、磕头、哭泣……她既不握手,也不点头,就像一尊雕像,站在那里。不熟悉的人见她这样,“哼”一声,也就出来了。熟悉的人见她这样,叹声气,摇摇头,也出来了。
林子晨那天也站在如今同样地位置上,也和现在一样,有些害怕,虽然怕的并不是同一样东西,但那天他确实胆怯了。他每次想起自己那天的样子,除了悔恨,就是鄙视,鄙视自己。
她也看见了他。
他走了过去,像那些宾客一样。
她抱住了他,抱得紧紧的,把自己的头埋进他的胸膛。
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一定抱她更紧,可那次他没有,他有的只是手足无措和胡言乱语。
“您有新的信息,您有新的信息……”兜里的手机提示音突然响起,打断了他的回忆。
林子晨拿出手机,没想到的是,对方竟然又给他发来一封电邮。这次他没有犹豫,立刻点开邮件。
一张相片,准确地说是一张旧相片,山林、河谷、激流、巨石,石头上蹲着一个人——林子晨,他蹲在那里,望着奔腾而去的河流,留下背影。相片的下面,还配着一首简短的小诗:
你以为我蹲在这里
为什么
难道是思考
我来自哪里
又要去向哪里
最终会回到哪里
那里都不是哪里
我蹲在这里
只是想
哪里可以
大便?
林子晨看到相片和小诗,笑着哭了。谁说笑的时候不能哭,哭的时候不能笑?
相片是她拍的,诗是她写的,只有她才有这张相片,只有他们才知道这首庸俗的小诗。
“李欣,真的是你么?十年了,这十年你去哪儿了?”林子晨手中的电话滑落在地上,溅起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