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阳光下去时,我们走在乡间的小径。
我们曾经熟识,但时间挑衅我们的耐力,熟识成为起毛的绒衣,晾在了记忆里,继续起毛,继续陈旧,陌生水到渠成地侵袭。
在我们尴尬地笑对时,语言轻忽,我讨厌冷场,也不喜欢缝补。仰起脖子,惊奇地发现,沉沦的太阳旁,有逐渐显形的毛月亮。
看,太阳,还有月亮。
或许是着急了,表达短促而断裂。他把话接上,声音柔和,带着历练后的圆润——真有意思,太阳和月亮一起出现了,真是……难得。在“难得”两个字上,他的眼睛浮上笑意,亮晶晶的光芒如一枚钉子钉在我的眼睛里,芬芳在晚风里荡漾,一阵一阵,压迫鼻子。白色的橘子花瓣飘落,有着蜡质的光芒。我站在一棵大橘树下,脚下是密匝的花瓣,雪白堆积出另一种意义的繁盛。
他伸手,轻轻地落在我肩膀上,食指与拇指拈起一枚花瓣,花瓣根底带着金黄的粉汁,花蕊最终没有留住已经长翅膀的花瓣。让人遗憾的是,它们长了翅膀,却不飞向远方,飞回了大地。
下弦月面目清朗,银白的钩状,卧伏在宽厚的黑云里,纤巧而清涩。当时的月亮。不过是夏季,我穿着白裙子,瘦弱的身体僵硬,月亮下,我清晰地看见他嘴角的绒毛,我记住我的优点——牙齿真白。他反复说了几次,在我笑后。其实,那时的我不爱笑,甚至面对不具备发笑的理由而发笑有着抗拒。可是,我笑了,我清楚记得,因为我清楚记得我的牙齿受到了反复表扬。
他反复赞扬,我更难堪,我一无所长。月亮下转身的背影应该很小很模糊,长裙子被迎面的风鼓舞,长发齐刷刷地朝后飘扬。我低头窥视,果然看见长大的影子,一瞬间又缩小成一个黑点。
下弦月。他说道。我点头,不晓得他是否看见。但,确实是下弦月。
松树林里,高大、笔直的松树列队成行,密集的枝叶在暮春的夜晚勾肩搭背,生长出山的倒影,压迫我们的脚步。下弦月被松树林分割出鱼鳞般的碎片,轻浮地在林子里飘来荡去。我没有戴眼镜,脚步犹豫,近乎磕绊。他伸手,一阵逡巡后,我把手搭在他的掌心。追逐着轻浮的碎片。
掌心里有风浮荡,急切有力,它扫荡着身边的微风,朝我裸露的手臂和脸庞侵袭,穿透了肌肤。一阵一阵,风吹来又吹去。风保持了我们接触的距离,不那么多不那么少,他的掌心里有着风质的润滑和凉爽。
叽叽——鸟雀的鸣叫。是云雀。他很肯定地判断。我脑海里浮现出细长尾巴的小鸟,它有尖而长的嘴壳,这是我有限的鸟雀知识繁衍的形象。他似乎猜到我的想法,细心地解说,云雀外形普通,是它的声音促使它脱颖而出,脆而绵长的鸣叫,还有它总是要朝着高空飞,飞——也许接触到云彩——我顺着他说到的“飞”想出后面的话,仅仅因为它的名字叫云雀,云雀是好听的名字,无法不使人浮想联翩。
寂静的林子被如山的倒影挖空,幽幽的风长满了翅膀,从我们肌肤里跑出,在我们身边跑成宏大的幽静的海洋。我听出嘁—嘁——的枯枝断裂声,喈——喈——是不安分的鸟鸣声,还有昆虫的繁殖声,脚步在委地成堆的枯枝败叶上发出“嘭—嘭—”声,犹如成熟的豆荚爆破的响声,而脚步的犹豫使得爆破声延长,缓慢。
倒影完全抛在我们脚步后,池塘、湖泊绵延着下弦月,它们被铺成沐浴着晨曦阳光的草原,风吹草动,月亮在草丛俯仰的碎片里磨砺一个个小钉子,有淬火的光芒。
湖泊岸边是繁茂的芦苇和一些不知道名字的灌木,它们在淬火的钉子里矮小而卑微,却不甘心地左右摇曳,柔弱的身子有说不出的温柔。
脚下的池塘有飞鱼跳起,在碎片的白银光辉里穿起银线,银线高高抛起异常短暂的虹桥。虹桥接二连三地架起来。我眯缝着眼睛,努力扑捉扁身跳跃的飞鱼,的确,它有银白的身体。或许,我看见的正好是它翻出的肚皮。
池塘边有金银花、橘子花、月季,还有香樟,它们浓烈的花朵在月光里洗浴,带着模糊的羞涩和甜蜜。水风沉淀而后翻新出青草味、花香味、阳光味。
从前,你总是紧张。他深深地呼吸,近乎贪婪,声音有着夸张。
是的,我总是害怕与陌生人接触。
可是,我们已经不是陌生人了,当时。他的声音异常低沉,我听出了遗憾。
我只是……紧张……后面的话被沉默吞咽进去。熟识得近于陌生人,比陌生人还要令我手足无措。这是我天生的蠢笨,我却害怕暴露,双手护着,极力遮掩,在不能完全遮掩时,我想,转身是最好的掩护。
云雀绵长、清脆的声音在水面徘徊。我忘记我吞咽的掩护话语。
湖泊上,一艘形如我想象里的云雀嘴壳的小艇慢慢驶来。切——切——小艇在水面上跑出有节奏的声音,声音渐渐大起来。
下弦月突然站在尖锐的松树林顶上,它脱下银白的衣裳,换上了金黄的裙子。
黄月亮。他轻声说道。
我的眼睛再次被他眼睛里的晶亮盯住,我裂开嘴唇笑了。他似乎忘记我的优点,不再说话不再表扬。
风顺着眼眶和我的脸庞吹到我的身体里。凉丝丝的,一刻,我突然遗憾,我们没有相爱。这样宁静、芬芳的夜晚,适合相爱的人。
小艇终于靠岸了,我们走上小艇。我们要去同样的方向:湖泊中的小岛,我们再次形同陌路。
下弦月在荡漾的水路上摔碎,黄糙的光芒,如同打湿了的金黄麦穗。
2
小岛在湖泊中央,宛如一枚蛋黄在蛋壳里,成就一颗鸡蛋的价值。在踏上岛屿的刹那,我恍惚着,感觉踩在湖泊上,左右脚失重得厉害。
我落在最后,不时抬头看岛屿上空的月亮,黄色的月亮下,到处是飘忽的模糊的景象。岛屿上最珍贵的就是一些树木,品种繁多,年代久远,保存完好。树木零星,各自为阵,黄色的金边在缝隙里撒下模糊的光辉。沿着光辉盘亘,有仿明清建筑的房子,房子里包揽了城市屋子里所有的娱乐。
一个黑影在我眼前一闪,我捂住蹦跳的心。一个妇女跑上来,跟着黑影追赶,她抱歉地朝我笑。
房子前的灯火早穿透了模糊外衣,把明亮送到眼前的小径上。灯火辉煌处,青石板上通体透明,没有丝丝倒影。
黄月亮近在头顶,幽幽的湖风和水汽氤氲出一团白雾,若有若无地镶嵌在月亮的金边周围,它离我那么远。
晚饭时,晓月在我右手边,他紧紧挨着晓月,不停地给晓月夹菜,他们是一对恋人。晓月接受敬酒时,发出吃吃的笑声,娇憨、随和、自然。她丰满的脸颊对应着餐室里的金碧辉煌,眼眸里眼波流转。
惦记着下弦月。早早离开喧闹的酒席,走出复古的房屋,屋前是一丛丛的竹子,下弦月在竹子上滑行,留下婆娑的竹影。竹子前有花圃,大朵的月季、玫瑰、三色堇、池塘里盛开的睡莲,还有一两棵隐蔽在角落里的鲜艳罂粟。在我踮起脚尖辨认枇杷与李子时,晓月跟在我身后。
你喜欢花草吗?她充满了好奇,这是很普通的花草。
她的话包含了我一时难以理清的语气,我用手指指月亮。告诉她,是黄月亮,下弦月。晓月很聪明,嘿嘿笑了,说,我知道了,你不过喜欢的是月光。
看,樱桃,他在屋子南侧大声叫道。正是樱桃成熟的季节,红色的小果子三五个挤成一团,在苍白的月光下显山露水,它们尊贵地坐在枝桠间,含蓄而大方,等待果熟蒂落。晓月摘了一把樱桃,放在我手中。
樱桃反射着月光,晓月说起了张爱玲的月亮,说起了《小团圆》。他跟着赞誉张爱玲的剔透如月的心灵和聪慧犀利的眼睛。的确,这是一个奇女子。他说,张爱玲的文学地位在同时代无人类比。
我说起萧红的《呼兰河传》,很凑巧,里面有个叫小团圆媳妇的女子,怎么看?
他连连摆头,她的文学素养根本与张不在同一水平线上。张爱玲是唯一的,她的《小团圆》是唯一的。即使放到现在,张爱玲的爱情小说仍然不为过时,可萧红的时代,太遥远了……譬如,月光下,你只能说到张爱玲。
是啊,无以伦比的月亮。但我反对借助张爱玲文字的红火而贬低同时代的萧红。无疑,张爱玲渗悟出的人性文字,永远不会过时,她让我们体味了苍凉——毕竟在生存没有威胁时,苍凉是一种情调。可是萧红是不具备营造情调的,因为她一生都在为活着奔波,疲于奔命。如果张爱玲说的是心灵之痛,而萧红谈的是切肤的生存之痛。一个女人去写过于惨烈的事情,本身让人畏惧,因为我们本能地抗拒“活着是一个大问题”,它让我们恐惧,只好退避,赖活的下场里,偶尔的感伤并不伤及我们的肉体。
我们完好无损。这是我们伤悲的底线。
张爱玲的《小团圆》里的之壅最后二美三美揽怀,实现了烟火爱情里的小团圆,这是男人的结局也是爱情的结局,张爱玲笔调里的犀利刻薄在多年的人生渗悟后消弭了锋芒,如得其情,哀矜勿喜,悲悯最后造就她的通彻、完美如月。而萧红是处于生死的临界点,“人和动物,忙着生,忙着死”,笔下的小团圆媳妇,她多卑微,不过一草芥,在处处压迫的大手下断了经脉掉了叶片枯了水流,最后被拔了根……她生不如死,死不如不生,这是生命的现状。
晓月插话说萧红喜欢鲁迅,但她没有爱情或者女性常识,在鲁迅家里,明显引起许广平的厌恶而毫无感觉,而鲁迅只是处于惜才并非……她实在缺乏月亮的澄澈气质。
可是她写出了超越月亮澄澈气质的文字。我的话带着冰块的冷硬。而这在静谧的月光下实在是唐突了些。
一个老头在我们面前跑过,乐颠颠地,一边跑一边回头看,嘴巴哇哇地叫着,后面是追赶得气喘吁吁的妇女。青石板上他们的倒影重叠成起伏的山峦。我回到头顶的月亮,开玩笑说,遇到黄月亮的人会走桃花运。
晓月仰起银月般的面庞,眼睛里眼波流转,说,可是,你——们——最先看见了黄月亮。不是吗?他补充:啊,我也是她告诉我看的,我算第二个,你排名第三。
我马上意识到,在岛屿上,我不是第一个告诉晓月看下弦月的人。晓月早在我告诉她之前,就看见了黄月亮。
我并不擅长玩笑或者幽默,马上掩饰、修补误会——呀,我乱说的,不过逗你笑而已。
晓月眼睛亮晶晶的,钉子似的光芒钉在我眼睛里。
我天生蠢笨,慌不择路时,极力找我认为感兴趣的话缝补冷场。告诉晓月,很有意思,我长这么大,竟然第一次看见太阳与月亮同时出现。
晓月眼睛再次亮了下,询问,是在那边吗?她的手指向对岸。我马上点头,说就是那边松树林的上面。
晓月继续问,你们俩,在等小艇来接你们时?
我意识到再次漏嘴延续了误会。脸突然发烫。我捂住嘴巴,沮丧地想到,在白银般的静谧里,说话、交谈是一件大煞风景的事情。弄不好,还会冒犯,自取其辱。
3
许多年前,岛屿上全部是树。绿荫荫的树吸引了一批写诗和画画的人,他们在一间古朴的屋子里即兴作诗绘画。那时,岛屿上还没有通电,跳跃的烛光下,激情的诗人、画家面色绯红。
屋子里的女孩倚靠在敞开的木板门边,她的身后是一地银白。月亮穿过门槛穿过女孩的头顶,水银般流泻到屋子里。一个男人即兴作画“月光下的女人”。
女孩低头沉思。女孩仰望月光。女孩坐在月光里……即兴作画的男人就着烛光画着“月光”系列,越来越静谧的屋子里剩下画笔的唰唰声和烛花的爆破声。
突然,女孩的惊叫划破了静谧,屋子里再次围满了人,画家惊恐地指着双手护胸的女孩,争辩:我没有强奸她。可是,泪流满面的女孩一口咬定,男人要求她脱光了衣服,抱住她……她只有嫁给男人,否则……
画家离开了岛屿,而后,离婚,而后,被单位开除。而后,神志偶尔不清。
画家被接到岛屿,与女孩成婚。时光荏苒,女孩成了开发岛屿的主人,她白天在复古的屋子里忙于事务,晚上,追赶着到处游走的丈夫。一个在前跑,一个在后追,乐此不疲。
惊艳的故事给月光、岛屿、湖水、花草、气味悄悄灌注了动荡。岛屿看上去,有了声色的意味,而声色是表层的,静谧还是它的底子,如同一个欢喜的人,遇到了高兴的事,要与人分享,惊咋的表情,还是得到原谅——终究,爱情无法做到适可而止。的确,在这样盛满月光的夜晚,四周的湖水泛滥着碎片的光芒,而馥郁的花草与葳蕤的树林慷慨地倾泻寂静与芬芳。又何需惊艳或者传奇的镀亮?
这又是心灵的事了。心灵只关乎自己。瞬间,我理解了张爱玲为什么在最后的文字写她的爱情。她不过悲悯,给她欢喜的人,给她心痛的人,亲情、爱情……在寂静得孤单的人生底子上,奢华而笃定地走过。我也不再哀怜萧红的遇人不淑,她把所有的笔墨倾泻给“忙于生忙于死的人”,她怜悯一切在大地上受苦的人。她的澹泊与怜悯需要怎样的勇气与毅力?谁人做到、谁堪匹敌?
我一个人在复古房子背后的橘子林里。雪白的土地上,到处是扑鼻的芬芳,月光在雪白的花瓣上闪烁出耀眼的光芒,我感觉我的脸庞也在熠熠生辉。
后面传来晓月他们的声音,银铃般的笑声后,一层白色的花瓣飘落,很缓慢,风托住花瓣,一一展开、放平,花瓣沉下来,落在地上的刹那,似乎安心妥贴。
一阵一阵的风,吹来拂去。而堆积的花瓣却伏贴着土地,心甘情愿。又一层花瓣沉落,淡定从容。
嗨——晓月远远地朝我招手。我回应了一个响亮的嗨声。
他也出现在橘子树林里,手指燃烧的烟头犹如萤火虫,红火明灭出小小的喜庆。晓月调皮地抢走萤火虫,说,嗨哟,你可看见了黄月亮?
他咿呀了声,重复——黄月亮。晓月笑岔了气指我:她说谁看见了黄月亮就会走桃花运,你信吗?
他摇头,说,到底是女人,风啊月的,不着实际的谵语……哦,今天怪有意思的,老是遇到一个妇女跟着一个老头到处跑。
跑什么跑,这么大年纪的人,神经病。他的嘟哝完全摔碎了静谧。我再次肯定,月光拒绝喧闹,哪怕嘟哝也是冒犯。
他们继续朝橘子林后面走去。我背对他们,走向相反的方向。我是一个蠢笨的人,害怕尴尬,害怕冷场,而无力补救。我唯一的招数就是,转身,这么多年,我毫无长进。
竹林里唏嗍唏嗍地声响后,风声唰唰——沙沙——,犹如阵阵雨声,雨声里有蚕咀嚼桑叶的声音。青蛙突然聒噪起来——呱呱,呱呱……
复古房屋的台阶上,坐着女主人。停止奔跑的老头——传闻中偶尔神志不清的画家,头发如雪般银白,正仰着脖子,张大嘴巴,孩童般朝着月亮哈哈大笑,嘴角挂着亮晶晶的涎水。妇女盯着忘情大笑的男人,张嘴打了一个响亮的哈欠。
下弦月的黄色几乎褪尽色彩,白银般的质地,沉甸甸的,是挂在美人脸蛋上的一颗泪滴,洇出了云淡风清……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日子,太阳硬朗,在小艇靠岸时,他跳下小艇,依次牵下船人的手。掌心里有滑腻的潮湿,带着风尘的痕迹。
一刻,我突然庆幸:我们不曾相爱。
今天晚上,还是下弦月吗?也许,我还能看见太阳与月亮碰面,而后,黄月亮饱满了,白月亮流光溢彩——突然,我想起波德莱尔的话:在这黑暗的或是光亮的洞穴里,生命在延长,生命在梦想,生命在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