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冬,在南京参加完中国国土资源作协第四届文代会暨第四次中华宝石文学奖颁奖典礼后,我和河北的一位文友,跟着兴化的朋友一起坐上大巴,前往兴化。
知道兴化这个地名,是因为有一位朋友是那里人,他常写一些赞美家乡的文章,然后让我点评。从朋友的文字里,我熟悉了兴化的一些风物。说来很奇怪,有些东西你真的不用刻意去记和想着,它会很自然地保留在你的脑海深处,在合适的时候,自己冒出来。
坐在车上,心里不愿去想任何事。在路上的行走,远方,前方充满未知,那个地方也许合你意,也许会让你失望。总之不要抱着太多的幻想,幻想会让你的期望值增高从而降低了你的现场感受。
坐我旁边的是一位八十多岁的老奶奶。她说她是兴化本地人,离开家乡已经有六十年了。车子在南京城里绕来绕去的时候,老人家一语不发,她透过车窗默默地看着窗外。寂寞的路途,陌生的旅伴。我亦是一言不发,闭目养神。车子驶出城市,窗外开始有了田野,河流,飞一样向后跑去的树木。车窗被众多的废气蒙上了一层水汽,老人家掏出一张餐巾纸细细地擦着蒙蒙的车窗,她绕着圈子,一圈一圈渐渐扩大范围,窗外的景色一点一点清晰起来。
老人家目不转睛地注视着。
“快到扬州了!”在车子的晃悠中我正昏昏欲睡,老人似是自言自语又似是跟我说。
“扬州?我们路过扬州?”我一个激灵,睡意全消。扬州在我心目中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地方,是一个我不知它在何处的神秘之地,我不知道扬州距离南京这样近,这才一个多钟头的路程呀。我的惊讶一层层一浪浪涌出。老人家丝毫不知我内心的波涛翻涌,不急不慢地说:“是的,以前我做青年团工作的时候,从兴化走到扬州,背着背包,先是坐船,再走陆路,整整走了三天。”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老人问我为何不游游苏州、杭州,或者扬州,而去兴化?我说:“苏州、扬州、杭州太有名了,有些城市名气太大,你对它的期望值会飙升,让你的感受跟不上。”其实,我根本不知道从南京到兴化会经过扬州。老人笑了,她说应该多看名胜古迹。我说应该是这样,将来我还会有机会到苏州、杭州、扬州的,要专程去,要一路走一路看,慢慢看。老人话语渐渐多了起来,她问我到兴化干吗,是访友还是探亲?我说是纯粹玩耍的。
听说是特地到她的家乡玩耍的,老人来了兴致,一下子变得健谈起来。她指着窗外的景色滔滔不绝地给我介绍起她的故乡来。
从老人的话语中,我知道了兴化是江苏省历史文化名城,有两千多年的建城历史。自南宋咸淳至清末光绪,有二百六十二人中举,九十三人中进士,在苏北县市罕见。这方神奇的土地孕育了一批又一批人中之杰,闻名遐迩。他们中有古典文学巨著《水浒》作者施耐庵,明代三任宰辅高谷、李春芳、吴甡,“扬州八怪”中的郑板桥、李鱓,“后七子”之一文学家宗臣,著名文艺理论家、“东方黑格尔”刘熙载等。我惊奇于老人的记忆力,她离开兴化已经六十年了,故乡人文景观早就糅合进她骨肉里了吧?我不由得对老人生出敬佩之情。
兴化境内河流纵横,素有“鱼米之乡”的美称。老人指着车窗外的河流说:“兴化是一个有两千多年历史的古邑,地处苏中里下河腹地。境内河湖港汊纵横交错,密如蛛网。地势低洼,形如锅底,锅底就是锅头的底部,知道吧?”老人像是告诉我,又不等我回答或者点头,接着说:“所以我们兴化有‘水乡’之称。到处都是水,去哪里都撑船,双桨的船,现在少见了,多是机动船,吵得很,那时候交通不便,地处偏僻,向有‘自古昭阳好避兵’的说法。”老人说到这里,我让她慢些,掏出笔记本,把她的话记了下来。我错把昭阳写成朝阳了。老人见我感兴趣,更是高兴,她说:“兴化县志》有首诗:‘我邑独少宛马来,大泽茫茫不通陆;外人羡着桃花园,万钱争租一间屋。’郑板桥是清代著名的书画家、文学家、‘扬州八怪’的杰出代表,在海内外享有盛誉呢。郑板桥知道吧?”老人问。我说就是那个“难得糊涂”吧。“对,就是他!兴化就是郑板桥先生的故乡。”车一路飞奔,老人见着河说河的故事,见着村庄说村庄的故事。然后感叹:“全变了,河上的船变了,没有双桨的小木船了;村庄变了,全都像别墅区一样了。亲人们告诉我说从南京到兴化只要三个钟头的时候,我怎么都不相信,以前走水路得走三天呢,坐班车得六七个小时,从早上走到傍晚才到兴化。”
从她的言谈中,我感受到了深深的游子情结。故土难忘!我告诉老人家,我是从小在地质队长大的,地质队没有固定的住处,到哪里找矿,就驻扎在哪里。我跟着父母,这里住三年,那里住五年,就这样长大了,我心底里时常感到飘忽,属于那种没有故土的人。故土在父母的话语和思念里。但是我对我的出生地非常怀念。我非常羡慕有故土的人,有了故土,就像树木扎根在深深的泥土里,心里踏实。
老人告诉我,她是个癌症患者。这话让我大吃一惊,看她的气色不像是一个癌症患者呀。她心态平和,说话中气很足,只是脸色有点苍白,看起来没有不健康的样子,倒像是很白皙,很多人买焕肤霜都达不到的那种细腻的色泽。一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还有这样的肤色,让我这个爱臭美的女子望尘莫及。她说她每年都要出去旅行。出去之前先做好功课,然后和老伴相携出发,每到一个地方都住下慢慢看。她掰着手指给我数她走过的地方,发生的故事。可惜只听了三几个,就被车窗外的景色打断了,老人和我,都不约而同地不再吭声,全神贯注地注视着窗外。这个季节,田野静悄悄的,水流静悄悄的,柳树静悄悄的。只见由远及近“淡烟素柳,静野恬水”。素净淡雅的田园,只有泥土的颜色,只有静水在阳光下闪着粼粼波光。偶有一艘小船划来,打破所有的寂静,却让静更静了。
我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大片大片的农田连在一起,一条一条的水路贯穿田野,一行行的树木在田埂上静立,树木的枝条上都没有了树叶,全都伸展着细细的枝条在空中,有风迎风,无风静立。我从没有见过这样宁静的田野。这种静,并不显得荒凉,倒让人觉得四季的高深莫测,生命的高深莫测,大地的高深莫测。这世上,真正的风景在哪里呢?不就是令你心仪的地方嘛!能让你动心的,就是风景了;走在路上,只要你喜欢,处处皆是风景。
在南京至兴化的路上,遇着了一位渊博的老人,这是最美的风景。
走在路上,我内心里对前方充满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