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沧州的时候,正是秋天,人行路上落满了法国梧桐宽大的树叶,我喊了司机,在一个路口处下了车。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停下来,也许是北方这个城市熟悉的名字,也许是此时的气候秋高气爽。
但我知道,这些都不是真正的理由,我所要寻觅的,是在这个城市的某一个角落,一个与我有着血缘关系的老人。
在一个狭小幽静的胡同里,我拍响了那扇在我看来有些陌生的铁门,随着一阵缓慢拖沓的脚步声,在窄窄的门缝里,我看见了他那没有任何表情的脸庞。但他的眉,他的眼,却让我悬着的心放了下来。
打开门,他稍稍愣了一下,显然是没有丝毫的思想准备,他的眼睛里闪过一道惊喜的光芒,随即便一切如初。你怎么来了?他一边笑了笑,一边转过身冲里屋喊,是外甥来了。
他的行动迟缓,肥胖的身体似乎每挪动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艰辛。他说,我说早晨喜鹊叫什么呢?
家里只有他和舅母,舅母比他大三岁,消瘦的身体在他的肥胖面前似乎只剩下骨头架了。用舅母的话说,好吃的都让给他了。他不争辩,只是轻轻地笑,那样的宽容忽然让我有了想亲近他的冲动。他的眉白了,头发几乎掉光了,只有耳朵以下还残留着少许的毛发,柔软的毛发已经失去了曾经的弹性,看上去,更像是婴儿头上长的茸毛。
在里屋桌子上面的镜框里,我又看见了那张他年轻时的照片,浓眉,大眼,鼻直,口方,即便是和当时的英俊小生达式常比起来,也丝毫不会逊色。年轻时的他曾是母亲的骄傲,我不止一次地听见母亲对别人说起他的照片:那是我哥。“哥”字拉得很长,仿佛有了无限的自豪在里面。母亲有时候甚至会对我们说,等你们长大了,能赶上你舅舅一半我就烧高香了。
我自然没有这样的信心。那时他在沧州的一家拖拉机厂做一个不大不小的头头,天南海北的到处跑业务,一年到头,很少回农村的姥姥家,即便是回来一次也如匆匆过客,我自然是无缘得见一面。但他带回姥姥家的饼干和蛋糕我却每次都可以享受到。那时的饼干和蛋糕是很稀罕的东西,难怪母亲会那样说我们——一个常年和饼干、蛋糕打交道的人,我们怎么能赶上呢?我羞愧于母亲那样的话语,对他的一切都充满了幻想。偶尔,在新年的气氛里我会看见他一次,本以为他会对我喜爱有加,但他往往只一句“你们来了”,就和他的朋友们去喝酒了。没有压岁钱,也没有嘘寒问暖,只留给我一个空洞的背影。直到很多年以后,我才能够站在他的面前,听他的絮絮叨叨,恍若儿时那样的渴望。
但这一切都阻挡不了他在我心目中的地位,每每与伙伴们说起,也是含了无限的骄傲,他是我心里永远的情结。
那一年,一个回家探亲的军人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邂逅了他在合作社当售货员的女儿,并展开了一次惊天动地的自由恋爱。很多人都知道那个军人是冲着他去的,他当然知晓,以他的阅历,军人的动机根本骗不了他的眼睛,但是他同意了这门亲事。他的意见直接导致了以后许多故事的发生。用他的话说,一切都没有想到。
他的大儿子十九岁就结婚了,女方大出好几岁,他也同意了。后来他的单位解决子女农村户口的问题,但必须是没结婚的。他给儿子想了假离婚的办法,但女方死活不同意,大儿子就那样留在了农村。还好的是,小儿子终于留在了身边。
姥姥去世的那一年,母亲和他发生了一次史无前例的争吵,起因是姥姥死去的时候身边竟然没有一个亲人。在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疯狂数落中,他落荒而逃。争吵的后果直接导致了母亲和他多年的互不来往,直到有一天他忽然给母亲打来了一个电话。
那时他正在沧州的一家医院里,据大夫说,差一点儿就不行了。重获生命的他忽然想起了还有一个多年未曾联系的妹妹,就托老家的人打听了母亲的电话。那一刻,母亲泣不成声。病好后,他专程来看过一次母亲,斯时,两人都已是白发苍苍。
他退休了,小儿子和小儿媳都下了岗。那个军人在和他的女儿有了一个女儿后两人也分道扬镳……理由是没有共同语言。军人的动机显然不是当初冲他去那么简单,在争取留部队后想方设法地讨得了一个首长女儿的欢心。如果仅仅是这些大家也就都认了,让大家无法接受的是,他的女儿再嫁后竟然生了一个残疾的儿子,一时风云惨淡,一家人陷入了一场从来也没有过的困境之中。
那个秋天,我陪着他走在我们生活小区的马路上,秋风吹落了无数的树叶,也将他多年的两个遗憾留给了我。他说第一个遗憾是没有给子女们找到一份稳定的工作,而这些他在当时走走后门是完全可以做到的。第二个遗憾让我的心灵颤动了很久,他说没有趁在位时捞上一笔,要不也不会弄得晚年这么困难。
我知道他所指的困难——除了儿女的窘境,舅母常年有病,一直靠药物支撑。而他所患的冠心病本来可以做个支架,就是因为没钱,只好草草出院,每天靠锻炼身体来维持。
他站在我的身边,我能够看清他脸上所有的忧伤。曾几何时,他那么的高高在上,我用仰视都不一定能看到我想看到的东西;而此刻,当晚年来临,当秋风给大地带来一色的萧瑟,他在我的面前忽然清晰起来。我听懂了他的内心世界,在人生的秋天,本来应该是硕果累累,可是他的庄稼地却是青黄不接,满目苍凉。
我用手机拨通了母亲家的电话,然后递给他,我听见电话里母亲叫一声“哥”然后就沉默了,母亲肯定是在那边哭了。他的脸色也在变,他一边说着都挺好的都挺好的,一边走到外面的院落里,那里有一株枣树,上面已经没有了果实。透过窗户,他一直在抹着眼睛,他肥胖的身体在秋天的阳光下显得臃肿而脆弱,仿佛随时都可以坍塌下来。
那一刻,我的心忽然柔软下来,这个秋天,我来的正是时候。
夜晚,我就睡在他的一间很狭小的偏房里。他一边收拾着床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边说,你就在这里凑合一晚上吧,也别嫌舅舅寒酸,不管睡在哪儿,反正闭上眼睛天就亮了。
他自顾自地说着,我却愣怔在那里,他的话仿佛含了极大的禅意。是啊,闭上眼睛天就亮了,人生,有时候不过是轻轻一叹。
夜里,起风了,秋风拂过窗外的暗夜,仿佛在吹落一地的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