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地方得用一生去感受,有的地方得用一生去向往,而你——凤凰,我愿意用一生去靠近。
少年时,凤凰是美丽如玉的翠翠和渡船,是会唱情歌的傩送兄弟和虎耳草,是厚道的顺顺的吊脚楼,还是碾坊,和兵弁的爱情、少女的初恋。后来,凤凰是沱江,是古城,是石板街,是大师的摇篮。再后来,那一江碧水就总在梦里荡漾,石板街也总在梦里蜿蜒,那些故事就在远方闪着幽蓝的光。
我要逃离一个生霉的雨天,于是来到橙色的热烈的湘西,第一次走进凤凰,靠近一个千年的梦幻。
第一眼所见,是疲惫中妖魅的夜,以及夜的眼睛,凤凰的眼睛——红灯笼,对于奔走了一整天和一个晚上的旅人来说,心中的失望只能随一声叹气轻轻释放。沱江,该是纯净的,明朗的。而妖魅,只属于秦淮河,还有潮涌般的游客……早上在狗吠和捣衣声里睁开眼睛,阳光穿过飞起的檐角照在脸上,知道我是宿在时间的渡口。主人家是教师出身,当家的瘦小男子,他的哥哥却生得壮实,戴着眼镜,老母亲已退休在家,跟几个孙子和一条宠物狗为伴。雕花窗外的沱江泛着粼粼的光,一如主人家挂着微笑的老母亲的脸。石板台阶从江边逶迤而来,一直到我住的三楼。顺台阶而下,沱江两岸即尽收眼底。吊脚楼、红灯笼、雕花窗、簸箕上的红字招牌,布幡、酒旗、竹篱笆、太阳下的白被单,垂柳、棒槌、露出水面一截的青石条,挑着篮筐的汉子、端着脸盆的少女、捣衣的大嫂,排着长队的鸭子……哦,沱江,这才是你的真面目。今天,我将渡到你的深处。
依计划到过熊希龄故居。照例陈列着一些物品,摆放着一些照片,告诉后辈名人的家世、成长的经历,和卓著的成就。讲解员是一些小姑娘,夹着扩音器,拿着小木棍,煞有介事,从一扇门进一扇门出,指指点点,背诵着不知向多少人重复过多少次的台词。有趣的是,这位政绩显赫的维新派总理,后人关注的重点却在于他的第三次婚姻:四个橱窗的情书展览,还有不短的解说。爱情面前,真诚是唯一能横跨时空的通行证,年龄不是借口,距离不是理由,这一点都不稀奇,更不该成为噱头。恰恰相反的是,有魄力在人生舞台创造奇迹的人,其在爱的海洋激起的浪花也一样不同凡响。身处物欲横流的今天,敬佩发自心底,反思常在心间:谨录沈尹默贺熊希龄、毛彦文新婚一联于此:且舍鱼取熊,大小姐构通孟子;莫吹毛求疵,老相公重作新郎。
俗语有“富不过三代”,而陈寅恪一门,却三代尽得风流。从熊氏故居出来,没几步,就跟“陈宝箴世家”不期而遇。
陈寅恪,这位学贯中西的大师,却是梳着辫子、穿着长袍从这里走出去,不,流放出去的。我不知道被朝廷定罪革职对于一个9岁的孩子的一生有多大影响,却也可以想象,养尊处优、仪态万方一朝尽失之后的步履失重,踉跄奔波,也许还有呼号连天,求告无门。你只需看寅恪二嫂年方20客死途中,即可明白天威难犯。陈宝箴,湖南最早的企业创办人、湖南近现代电信业的开拓者,罢官一年又被赐死一事,却使得他的儿子、陈寅恪的父亲、中国最后一位古典诗人陈三立作了“神州袖手人”,寅恪及其兄长也都远离政治,在文学、绘画、经济等等不同领域成就了各自的风流。
幸,与不幸,全在乎自己。诗人吟出“凭栏一片风云气,来作神州袖手人”时,是怎样的激愤和无奈;“卢沟桥事变”之时,竟栏杆拍遍无可凭,绝食五日之后驾鹤西去而永不瞑目。
遥想间,一股凛然之气从砖缝里透出。自己似乎不是在楼宇间穿行,而是游走在历史的缝隙里、书页间。
“腾蛟”里可有多少闻鸡起舞的历练?“温婉”又透出几许陈家女眷的宝相风仪?“清茗”阁那日理万机之间的芳香甘醇何在?实在喜欢那些花窗,还有飞檐翘角和东西勾连、南北交通的门楼。站在庭中环顾四方,仍迷惑不知所以。讲解员趑着门框,也不明就里,还满脸鄙夷地看着询问的游客。大师就是海,也是水,初读亲切,再读遥远,等到距离再度拉近的时候,你也就离大师不远了。
沱江奔腾不息,历史滚滚向前,石板街勾勾连连,坎坎坷坷。沈从文、黄永玉从两岸走来,一个含着烟斗,一个带着笑意,满脸谦卑,步子有些趔趄,姿势有些笨拙,但一个却站在了乡土文学的峰巅,一个站成了诗书画的丰碑。
吊脚楼、印花布、滴水床、破旧的纺车、阴暗的厨灶,丝毫不影响泰斗的光芒,相反,它们作为一道镜面,将那光折射得更加耀眼夺目。一介草根可以仰视也可以平视的,是大师的另一种风范——记起朦胧派诗人北岛的文字,他七十年代时有一次去拜访黄先生,先生在北京大杂院一间加盖的小棚接待客人。小棚没有窗户,低矮昏暗。先生提笔在墙上画了个窗户,画了阳光和花朵。一个艺术家对黑暗的认知、抗议和戏谑尽在其中。大师所处的时代往往叫人叹息,也许就是这样,于多舛的时代而能微笑着叹息,委屈着不折,“在严酷时代保持了纯真”,不折不从,亦慈亦让,才是赤子风范,师之本色。
凤凰人真是有幸,每天枕着属于他们自己的峰巅和丰碑,安然自乐。熊氏姜糖已通过认定,吊脚楼成为最受欢迎的家庭旅馆,小木船是沱江泛舟观景的必备工具。即使这些都不说,随便哪个角度哪块地儿,只要你的镜头对准了,就绝对是一幅无可挑剔的油画,一首惹人遐想的诗行,或者一曲浓情慢板。
夜晚,独坐江边,凉风习习,拂去一身疲惫;管弦悠悠,抚慰满心忧伤。远处男男女女三三两两抱着泳圈在水里扑腾,孩子们干脆赤身裸体从桥上扑通跳下,喝喊着笑闹着,把一江灯火整晕在水草里。沱江,到底甘醇得够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