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苍茫,天空阴霾,裹挟着大量水珠的云层贴着地面飞翔,或缭绕在树梢、瓦屋顶,雨在随时准备着倾盆而下,我们驱车越过一片低矮的桃树林,来到一个古老、简陋的渡口前,就不能再前行了。说是渡口,其实就是再平常不过的河滩上横卧的一块长着茅草灌木的巨大石头山,对面则是我们要去的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地方——五堡洲。
挡在脚下的是发源于武夷山脉的石塘河,上游不远处有千年古镇、江南纸都石塘,史料记载,明朝中后期石塘拥有五六万纸工,那应该是很壮观的生产场面。而被生生不息流淌的石塘河、紫溪河在此相交汇冲积成的眼前这个呈“荷叶形”的五堡洲,一定见证过中国早期繁荣的资本主义萌芽。在八百多年前的南宋,五堡洲有幸被辛弃疾相中了花银两购置下来,后兴土木筑成气势恢弘的稼轩公馆。至于是什么时候改叫五堡洲的,有人说明清时这里是十一都第五保,渐渐就叫五保洲了,谐音现名五堡洲,想想也是有些道理的。千百年来,附近十里八乡的人仍然一直沿袭旧称,习惯将五堡洲叫稼轩公馆,并进一步解释说那是“辛阁老”(当地人对辛弃疾的尊称)住的地方,自豪之情溢于言表。是啊,与名人故居比邻而居总是会沾点灵气和光彩的。我去的时候,仍有三十几户人家在此劳作生息,他们的祖先是否就是当年辛弃疾的乡里邻舍呢?无人能告诉我。
同行的一位曾经搞过建筑的廖先生对阴阳八卦略知一二,站在岸边候船时,他左看看右看看后,分析认为河道中央的五堡洲如何如何,比如乃“二龙戏珠”之地,听那肯定的语气就是不错的风水宝地吧。我不懂,半信半疑,既看不出风生水起,也领略不到风光旖旎,反正是冲着早已成为一片瓦砾的稼轩公馆而来的,五堡洲的那边对岸(应该是北)则坐落着多次出现在辛词里的瓢泉。瓢泉和上饶的带湖一样已成为历代文人墨客凭吊辛弃疾的遗迹,相比之下,五堡洲却默默无闻得多了。我之所以知道五堡洲这个地方,还得感谢当地一位爱好写作又喜藏字画的木工师傅卢志坚,他常常在电话那头骄傲地告诉我,辛弃疾是在离石塘不远处的五堡洲结庐而居过的,他一远房表亲就住在宫馆旁边,有机会一定陪我去走走。那个雨天,我带了一帮文朋诗友去石塘寻幽访古,镇里每次都会叫上卢志坚当讲解员,这次也不例外。看着他们踏着潮湿的石板路深入悠悠古镇的街头巷尾,按预定计划,我悄悄扮演了一回脱离群众的角色,终于成行五堡洲。美中不足的是,不能和卢志坚结伴,他年轻力壮时做过许多栋三树、五树人字架木屋,在方圆十里八乡也算是有名望的木匠,见证过辛弃疾公馆最后的辉煌,对古代建筑能讲个头头是道。
五堡洲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是小到连在铅山县行政地图上也不一定能找得到的一个四面环水的自然村。然而,它又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地方,毕竟它与辛弃疾有关。当年是信州、铅山与闽北之间的重要交通渡口之一,名曰“五堡洲渡”。这里,当年也是一片繁华之隅,早迎百舸竞渡,晚送桅杆林立,一船船纸张、木材、毛竹、山珍等途经五堡洲入信江再进鄱阳湖运往全国各地。枕着石塘河水的浪花,辛弃疾在这里起居休憩,结交、会晤了多少社会名流、热血志士。入夜,伫立哗哗流淌的石塘河畔,眺望远去的中原,郁积了满腔无处诉说的情愫倾注笔端,返回宫馆,疾书了多少流传千古的诗词啊!
渡口无人,船在对岸,可以用绳子拉来拉去,虽然河道不宽,但水流很急,旋涡在打着滚,形成浩浩荡荡之势,艄公不在,我们解开系在岸边木桩上船的缆绳,准备自己努力把船拉过来,但边上工地上的工人善意地提醒,眼下正值汛期,你们不熟悉水性,这样不很安全,还是想办法叫村里来人吧。好在有乡镇干部陪同,很快手机就联系上了村小组干部,说明了来意。不一会儿,对面就出现了两个人,向我们微笑大声招呼,一个是撑船的,另一个估计是村干部,来当向导的。
弃舟上岸,进入五堡洲,湿漉漉的空气中散发着猪牛粪的味道,踏着河滩石头铺的整齐的路面,拐过几座青青房舍,就来到了村西北角,村干部用手一指掩映在丛林中的败墙乱石,这块地方就是稼轩公馆遗址,其他就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假如不是介绍,我才不信呢。
就在心里暗暗责备自己,应该叫卢志坚来才对。这时,雨滴已经狠狠地砸下来了,在我撑起的伞上飞溅着水花,空气中的潮湿混合着我哈出的水汽,致使镜片变得有点模糊,稍远一点就看不太真切了,心情也渐渐黯淡下来。
在一片生长萋萋草木的废墟上寂寞徘徊,我凭木工卢师傅曾在谈话时三番五次的叙述按“说”索骥,仍一头雾水,茫然不知。假如志坚来了,他就能站在这里声情并茂并很专业地用怎么打也烙上了铅山方言印记的普通话复原稼轩公馆上个世纪倒塌前的原貌:“阁老公馆坐西朝东位于大夫第院子里东后半部,是座呈长方形白墙青砖黛瓦的宋代建筑。走廊顶上采用美观大方、做工精细的鹅颈棚造型制作,屋檐采取二重缭绕檐法。走廊地面用鹅卵石铺成方块图案……”而今,残存的只有屋基、围墙、乱石,被村民圈起来养猪关牛,或开垦出来当菜园,一些地方杂长着樟树、枇杷树,正是枇杷成熟的季节,枝头挂着一些泛黄的果实,顺手就能够得着,我们摘了几个吃,味道酸酸的,好像嚼出了辛弃疾一生的壮志难酬,余意犹深。想当年,这里高朋满座,鸿儒谈笑,余音绕梁,而今荡然无存,哪里还有大夫第的踪迹?哪里还有上栋正厅、下栋官厅的轮廓?哪里还有江南古建筑的飞檐翘角和长满青苔的天井?留下的是落寞的旷野,飘散着潮黏的忧伤。
感怀之余,我们试图绕斑驳的围墙一周做一些考证,祈望能获得与辛弃疾有关的新发现,但是,残垣没有告诉我任何答案,倒是在雨季疯长的青藤连接起了童年的回忆,在风吹雨打里渐渐逝去的辛弃疾故居遗址如同在老家玩耍时摇摇欲坠的老房子,可以用来捉蛐蛐、挖蚂蚁、掏鸟窝,满足儿时的好动好奇……回去的时候,我看见几个硕大的青石磉礅遗弃路边,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云烟,想必这就是当年稼轩公馆的建筑遗物,那是叩问八百年前沧桑的标志石。据说,像这样的石礅、青砖、石板等还大量散落在村民的熟视无睹里,在我们看来叫做文物的东西在村民眼里只能发挥普通石块的作用,丢弃在院角、砌墙基或铺路,真有点暴殄天物。由于雨越下越猛,怕河水汹涌形成洪峰,我们不得不匆匆返回了,没来得及去一一探询、考证,其实,不管有没有、见没见到都已经不重要了,仅就我所看到的石磉从其规格到工艺来说,可以推断与稼轩公馆不是没有关系的。
沿原道返回,回望烟雨朦胧的五堡洲,多么寂静的一块通往宋朝的土壤。当年因主战而遭排挤的辛弃疾从临安一路南奔,在信州带湖结庐十年,失火多次,最后一次一夜之间房屋化为灰烬,他不得不继续夺路南下,寻找更安全的新居住所,最后选择了依山傍水的瓢泉,终于喘了口气,而在水乡泽国五堡洲行营。我甚至想,晚年辛弃疾是否担心被受宠的投降派暗杀而一度在此深居简出,从长计议收复大好河山呢?我的猜测未必没有一定的道理。偶得辛弃疾晚年一首题刻于古县城北门大义桥的佚作《鹅湖驿》可以佐证:“他乡异县老何堪,短发萧萧不满鬖。旋买一樽持自贺,病身安稳到江南。”由于大义桥几经修葺,遗憾题刻早已毁弃,这首诗也没有收录进辛弃疾行于世的多种版本的作品集,而是静静地排布在同治版铅山县志里。所幸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纪念辛弃疾诞辰八百周年时,被上饶、铅山的少数地方文史专家发掘出来。
复弃舟上岸,发现渡口不远处正是工地,传来隆隆的机器声,抬头一看,原来在建桥打桥墩,机器在转动却不见泥巴出来,有人介绍这是一种先进的钻桥墩技术,守护工地的村民们喜形于色地说,今后出行就会方便多了,感谢上面的好政策。的确,新农村建设给村民带来了看得见摸得着的实惠,比如沼气、电气就是对炊烟袅袅的讽刺,我当然为世代在此居住的五堡洲村民而高兴,他们不应该还过着明清式的艰辛农耕生活,而应该享受现代化、信息化带来的种种好处。
是啊,不久再去五堡洲就不用费周折了,但是,那一块与荒草为伍的废墟之园、那一块尚能寻找辛弃疾稼轩公馆遗迹的弹丸之地还能保持一方清净吗?那种“野舟横渡水初晴”的味道怕是就一去不复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