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尔回到老家的村里,不经意就会接受虔诚的刨根问底,究竟当了个什么官?赚了多少钱?
其实,回去的派头最能说明问题,是坐班车再走路回家,还是坐小车回家的,一目了然。根在乡村的人,不管是打工的还是吃国编的(现在分化成公务员、事业编、国企人员),都想体体面面回故里的那个家。
记得当年在县城时,我的一个乡下朋友受聘于县里某令人羡慕的单位抄抄写写,薪水微薄,然而村里人却很羡慕他,教育孩子都以他为榜样,他家住得很偏僻,离县城至少有一百五十公里的坎坷路,他又不想坐那一天只有一趟的班车回家,逢年过节就上街租辆面包车回家。
司机的驾驶室挡风玻璃前挂了“出租车”的牌子招徕生意,他却取下了那块牌子,利索地从包里拿出自己早就制作好的牌子摆上去,上书“单位专用车”,看着他高大发福的身姿,慢慢缩成坐垫的姿势,我并没有揶揄他,觉得他为了回家的尊严,在用一种东西掩饰内心的脆弱。我佩服他在我面前的真实、坦荡,这样的人往往能够成为朋友。有时回家,我何尝不想像那位朋友一样,风风光光,但我不会像他那样做,还是老老实实选择混合各种气味的班车。
这样显然削弱了我在村里人心中的形象。
曾经也混迹于市委党校科干班,那段日子,有人问我最近在忙什么,我总是把声音提高得很虚伪,中气十足地回答:“在市委党校科干班学习。”似乎我与副处已是咫尺了,其实又不是二三十年前,进党校就意味着提拔,现在许多行业都有任务,党校同样有培训指标,与提拔是毫不相干的事情。
而每次回家,谈论最多的话题就是谁提拔了,谁赚了大钱,谁名利双收……相比之下,我无颜汇报更无话可说,年年如故,千军万马里只配穿“勇”字甲,单位小科长,充其量就一个类似九品的芝麻点大官。
连年迈的父亲,每次回家唠叨最多的就是当官、赚钱话题,看到他由期待到失望、叹息的神情,离家时饱含期望的叮咛,我感到自己特别不争气,以至于我有些厌倦回家。但是,在孝顺的指挥棒下,我还得硬着头皮回家,哪怕耳膜接受老茧的亲吻。他看过一些关于修家谱的要求,《古今人物卷》编纂方案规定当代入选人物为正、副县(处)级、团级以上。
为了满足他的望子成龙心理,我就告诉他我有了副高资格,与县处级别相当,他就像孩子一样显得高兴。而我的眼睛像进了沙子一样,揉一揉,微微泛潮。
我能怪人家的世俗吗?我能怪人的劣根性吗?我从内心千百次诅咒封建残余,又能改变什么吗?
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是的,本来是平起平坐的同窗、同事、战友,因为其中某人提拔成为干部了,似乎他就和朝夕相处,或情同手足的同窗、同事、战友对立起来了,大多数人就自觉地和他保持距离,他也觉得自己成了孤家寡人,越是提升,朋友就越来越少了。高处不胜寒哪!
原先,我在这方面特弱智,牢记心中的“苟富贵,无相忘”让我无辜地单纯了许多年,总是依然如故地同地位升迁了的人称兄道弟,可人家不乐意了,拉着一张政治脸。有了多次的交往失败教训,我总算明白了人与人之间的潜规则。后来,我在这方面就显得很自觉。玩的圈子里,只要谁提拔了,我就把祝贺转化为敬而远之,自觉地和他划清界限,自觉地疏远,不去讨人嫌。他的人生坐标点移位了,视野扩大了,你根本不能设身处地站在人家的角度考虑问题,我等“安知鸿鹄志”。万一遇上一个注重以官为本的人,你的热情必将换来一盆冷水,何必自讨没趣呢?况且身边小人得志的例子已经屡见不鲜了,那种不可一世的样子,令人作呕,何必重蹈覆辙呢?甘心做个“燕雀”又有什么不好呢?多少表面繁华的背后上演着无数肮脏的交易,“前腐后继”的案例举不胜举,我常常惊诧这样的官场传说,《国画》的描述实在是九牛一毛。
令人感到诡异的是,这样俗不可耐的人屡见不鲜。一次举办全市旅游文学创作座谈会,是我张罗的,从省里请了一位杂志的主编来进行文学辅导,同时还邀请了市文艺界的一位行政人员参加。她居然没头没脑地问我,主编是什么级别,好对等接待。我白了她一眼,扔了一句话回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国家级。”感觉良好的人啊,每天活在行政级别上沾沾自喜,后来闻听些许这位干部在仕途并非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我从内心可怜她致命的失败。在报社当副刊编辑时,一位退休多年的国有企业老人,已过古稀之年,偶有文章见诸报端,晚年生活算是有所乐、有所为了,但是,见面他每次都要强调自己当年是“正科”干部,其实,他与我这个小编交往,是不是“正科”真的不重要,想请他原谅我没把科长当干部。
有则在餐桌上听来的荤段子,颇具讽刺意味。一副处级官员去娱乐场所,见一三陪女长得十分妖艳妩媚,于是晓之以理,惑之以利,很快就给搞到床上了。事后,该女问官员的身份,答曰:“按级别论,我也是个副处,但活得很窝囊,没有实权啊。”该女像是找到知音似的,颇有感触地说:“看来我俩身份相当。我没有结婚,名义上也应该是个处女,可是你看我是干这活儿的,至多也就是个副处吧,同是天涯沦落人。”
现在地方上,许多办公室(厅)都编有一本《领导干部手册》之类的电话号码本,能进电话本的人,都是有头有面的人物,乡科、县处、地厅级……以上的才能入编,虽然上面大都有一句“仅供内部工作联络用,不作其他参考”,但是多少人倾其毕生之力,挖空心思钻研,想在《领导干部手册》中露脸。那种努力,不亚于争上各行各业岁末年首发布的光荣榜、排行榜。那种成功后的喜悦,不亚于范进中举。“物竞天择,适者生存”在此是另一种表现形式,和平盛世,何为成功?官本位思想已经根深蒂固,行政级别成为衡量是否成功的唯一标准,这种思想的抬头是文明进程的倒退。就拿平时请客吃饭来说,坐主座者不是官最大的,就是埋单者,倘若其他人不懂得这个游戏规则,就要被人偷偷耻笑,甚至当面奚落。《容斋随笔》里也谈到过这个问题,洪迈同一帮朝廷重臣出席欢送宴席,主客薛季益职位最下,宴会主持请其客位就坐,薛说:“常时固自有次第,奈何今日不然?”坚持不肯。担任史官的洪迈更逊,居最末座,默不作声,大家正在为敏感的主座而谦让时,最后一举推荐足智多谋的洪迈出面说话,才学过人的洪迈以“斯须之敬”典故缓解了僵持的局面,遂就席。繁缛的礼节、森严的等级在封建社会尤为彰显,演绎得一丝不苟,以致如今仍然阴魂不散。
总觉得,一个人在单位,若能遇上一个开明贤达、知人善用的领导,当是人生中一件幸福的事情。倘若遇上一个心胸狭隘、自私自利,甚至有点变态的家伙滥竽充数领导岗位,则会痛苦无比,放眼渺茫,唯有独自品味郁闷、彷徨、孤独。来到这个世界,就意味着要与苦难同行。喜欢文学,是因为它喂养了一颗苦难的心。除了并不能为我带来荣耀却能为我舔舐伤痛的文字,我已经所剩无几。每个月扳着指头数存折上不多的工资,靠降低生活质量(老实说温饱尚有余),完成了原始资本积累,才在城里有了一套仅仅用来遮风避雨的房产。
生活中的一点小感动,也会改变心情,比如,庆丰路上那个开五金水暖店的夫妇。偶然聊起家里的三角阀漏水,夫妇俩立马派人到我家查看并及时修好,解决了笼罩在我家一年多的水患阴影,并没有收其他手续费。好人哪!纵然我写不出好文章,但是,让我多遇上一些好人吧,也努力去学会做个好人。站立信江畔,遥望西去的江水,请带去我对鄱阳湖西岸彭令的景仰,一千六百多年前,他就毅然决然地卸袍返田“归去来兮”,醒悟“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那仙风道骨的身影成为我心中一座不朽的丰碑,假如到今天我还沉浸在无谓的惆怅里,乞求以低声下气换回颐指气使,幻想实现以公权兑换财大气粗,实在愧读陶公。我不应该把一本《领导干部手册》当做一把锋利的匕首,深深地刺痛眼睛。我应该努力做的是,调低分辨率去面对随时可能遇到的丑态,寻找心灵的突围之路,退隐到属于自己的那一爿永远的精神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