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踏入这座石窟的时候,思绪早已进入到了魏晋南北朝。这是一个英雄辈出的年代。一个英雄的造就不仅是辉煌的战果,在辉煌的背后一定有凄凄的悲歌。
我想说的是高欢——这个北齐王朝的缔造者和响堂石窟的营造者。一个普通的名字,一个普通的历史人物,却孕育着一个短暂王朝的背影。我曾翻阅《北齐书》里《神武记》,书中记载了高欢在草原重镇怀朔的土城下眺望苍凉的北方大漠时的情景和他因为穷得没有马而无法争取到最卑微的军官职务的生活画面,而就是这样一个穷困潦倒来自草原鲜卑族的卑微士兵,却在以后成为一代枭雄。书中大量记录了英雄高欢不平凡的戎马生涯和屡屡得胜还朝的英勇战绩,也记录下了金戈铁马的背后,英雄高欢的内心深处蕴藏着的那丝丝缕缕的儿女情长。
是的,英雄高欢落泪了——
这是在高欢成功之后。历史也同样安排了他英雄时代的结束。东魏孝静帝武定四年,一个夕阳残如血的秋日,英雄高欢最后一次率领大军,攻击西魏在黄河边的重要据点玉璧城。在玉璧城下,身穿黄军服的东魏大军,遭到了身穿黑军服的西魏守军的顽强抵抗。
而这时,在东魏首都邺城,人们从地上蚂蚁打架中也预测到了战事结果:黄蚂蚁被黑蚂蚁围斗,全军覆没。不祥的预兆深埋在玉璧城下的高欢军心中。所有可以使用的攻城手段都试过了,伤亡数字越来越令人心惊,战士的血浸透了玉璧城的城墙,像秋日的残阳。而玉璧城岿然不动。英雄遇到了真正的对手,对手也是一个英雄。他便是后来威名远扬的西魏大将韦孝宽。韦孝宽以积极的进攻来强化防守,他甚至夺取了东魏军队在城北筑起的土山。战事拖了将近两个月,东魏军队死亡七万人,七万人埋进了同一个巨大的土坑。军营上空笼罩着绝望、悲伤和精疲力竭的气氛。
英雄高欢面临他的末路了。他一生经历过无数的战场拼杀,光荣的纪录连他自己也难以详述。在与西魏死敌宇文泰的长年战争中,他经历过沙苑之战的惨败,也曾品尝了河阴之战的大胜,他甚至在鼓山下的滏口要道上轻易夺取过三百匹骏马。他常常来往于邺城(河北临漳)和晋阳(太原)之间,他喜欢邺城冬天里的安谧,也喜欢晋阳夏日的静爽,他更喜欢沿途的鼓山峻岭。而现在,英雄苍凉。一起从怀朔出来的老弟兄,要么战死,要么衰老,已经不能再奋骑前驱了。高欢这一年五十一岁。天意也越来越明白了:一颗流星坠落在高欢的军营中,所有的驮驴都一齐长鸣,悲凉的驴鸣使黄河两岸都震动起来。大军撤退,高欢终于病倒了。
在十一月的寒风中,高欢回到晋阳,他的长子高澄也来到了晋阳。一群乌鸦聚集在宫内的亭子和树上。这是一个不祥的征兆,高澄派大将斛律金射杀了这些恶鸟。这时,西魏散布谣言,说高欢身中弩箭,以动摇东魏人心。高欢勉力支撑,出来与重要的军政权贵会面。这是他最后一次出席类似的宴会。他让追随多年的老将军斛律金唱歌。斛律金,这个敕勒老兵,用苍劲而深沉的歌喉唱出了敕勒族的歌谣: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浑朴苍莽,跌宕多姿的敕勒歌,唱出了所有人的思乡之情。英雄高欢一边随着斛律金苍凉的歌声低声和唱,一边留下了痛楚的泪水。史书上这样记载这感人的一幕:“时西魏言神武中弩,神武闻之,乃勉坐见诸贵,使斛律金唱敕勒歌,神武自和之,哀感流涕。”
第一次读到高欢“哀感流涕”时,我深深地被震撼了。这场景仿佛近在眼前。走到生命终端的高欢,被这首歌带回到他的生长之地,带回到他生命中最朴素、最卑微的起点。从少年时起,他就渴望离开敕勒川,离开只有牛羊和战争的草原,到南方去,到麦粟遍野的中原,到繁盛如同天堂的洛阳。而今,一切都已实现,他甚至成了实际上的皇帝。可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他的目光,投向了塞外,投向了他情感和梦想的源泉。每次读到这里,我都禁不住掩卷沉思。
两个月后,也就是东魏武定五年正月,高欢病逝,时年五十二岁。他的慷慨奇崛的生命传奇,以《敕勒歌》的悠远长调,清清淡淡地终结了。千年的岁月过去了,很少有人知道《敕勒歌》与高欢的历史情结。史书评介高欢“深密高岸,终日俨然,人不能测,机权之际,变化若神”。有谁能知道,在终日俨然的英雄内心,却深深蕴藏着眷恋思乡的怀旧情结。
英雄高欢终究没有能够回到他眷恋的敕勒川。半年之后,高欢“虚葬于漳水之西,潜凿鼓山石窟天宫之旁为穴,纳其柩而塞之……”(《资治通鉴》)鼓山石窟便是现在的响堂石窟。在大佛的后部仍然可以看到那个所谓埋葬英雄高欢的洞穴,只是太高了,我无法进入。我凝视眼前的这尊大佛,却感到石佛神秘伟岸,人不能测。我恍然明白,一定是英雄的亲属有意将石佛雕刻成了高欢的形象。那么在英雄高欢安葬的那一天,他的老将斛律金也许就站在这里——我现在站立的地方,含着眼泪再次唱响《敕勒歌》……神秘的高欢墓一代枭雄高欢在《敕勒川》苍茫的长调中消逝在历史的风尘里,史书只留下了“虚葬齐献武王(高欢)于漳水之西,潜凿鼓山石窟天宫之旁为穴,纳其柩而塞之”的片语记载。响堂山(鼓山)石窟从一开始便充满了神秘色彩,没有人知道开凿石窟的真正目的,没有人知道大佛的背后隐藏着什么天机。鼓山周边的村寨,乃至开凿石窟的匠人,都只是感到这项工程不仅浩大而且异常神秘。重兵把守在鼓山的四边,不允许任何人靠近,整个工地除了叮叮当当的凿石声,不允许任何人说话。
所有工匠的心中都充满了疑虑。他们建造过很多大佛,他们的父辈也一直在为皇室贵族们营造精神家园,早在北魏时期,他们的父辈就在都城平城(今大同)西侧的武州山下开凿了云冈石窟寺,依照北魏五个皇帝的形象建造了高达数十米的大佛。后来由于都城迁往中原的洛阳,他们随皇室贵族也来到了洛阳。在洛阳的龙门山他们又为皇帝和太后建凿了伊阙石窟(龙门石窟)。北魏政权分裂后,以高欢为主的东魏皇权又将都城迁到了邺城(临漳),他们又随高欢来到了邺城,起初是为他们建造都城,后来,他们又被派往这个叫做鼓山的地方开凿石窟。而这次的开凿,却让所有工匠心中都有一种不祥的感觉。
他们所有的活动全部在监视之下,所有的联系全部被断绝,日夜不停地开凿着山体,精雕细刻每一尊佛像、菩萨、弟子、飞天伎乐。在经过无数的日夜后,工匠们如期完成了大佛的雕刻、彩绘。一座宏伟的石窟寺庙展现山腰,栩栩如生的佛尊、妖娆妩媚的菩萨、威武庄严的力士……工匠们终于盼到这一天,就要回家与久别的儿女团聚了。然而,从都城又传来一个新的任务——在大佛的顶部再开凿一个隐秘的洞穴,洞口也要做成佛龛的样式,使人从外面看不出这里有一个隐秘的洞穴。工匠们心中阴云密布,鼓山北侧的大树上也不断有乌鸦鸣叫。
隐秘的洞穴终于完工。这一天,装饰一新的鼓山石窟寺忽然热闹起来,皇宫内的文武大臣、皇亲国戚全部来到了鼓山石窟寺,一场盛大的安葬仪式在神秘的气氛中开始。陪葬品中满是金银宝物,这种规格只有皇上才有。所有的工匠此时才明白,征战沙场开拓北齐一朝伟业的献武王高欢驾崩了。不祥的预兆终于落到了这些工匠们的头上,他们开凿的这座石窟寺庙原来是帝王的陵寝。按照先朝的规矩,为了防止帝王陵寝被盗,建造陵寝的工匠都要被杀死殉葬。一个工匠已经预感到死亡的来临,悄悄在山石树木上刻下了密码,这个密码是在他离家之前就给儿子交代好的,没有人能够知道,也没有人能够读懂,除了他的儿子。
果然,在安葬仪式完毕之后,所有的工匠厄运来临。皇室贵族们为防止这些工匠将这个巨大的秘密泄露出去,将这些工匠们全部杀死在鼓山石窟之中。高欢陵寝就这样被封存起来,从外观看俨然一座庄严肃穆的佛寺,寺院内僧侣成群,禅声梵呗,这些来自邺城的僧人们也不知道在大佛的背后就是高欢皇帝的陵寝。
二十多年后,短命的北齐王朝遭遇到了北周进攻,邺城摇摇欲坠。北齐的皇室贵族被北周武帝杀的杀,逃的逃。北齐王朝在瞬间的辉煌之后走向了灭亡。北周武帝在占领邺城后首先宣布了废除佛教的政令,并责令僧人还俗,烧毁佛经,破坏寺院。鼓山石窟作为北齐的皇家寺院也遭遇到了严重的毁坏,僧侣们也被遣散。曾经戒备森严的鼓山成为一片灰烬。
此时,那个工匠的孩子来到了鼓山,找到了父亲留给他的暗语,知道了石窟里的秘密。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工匠的儿子爬上了山腰,按照父亲的密码,找到了那个隐秘的高欢陵穴,撬开墓穴洞门,将里面随葬的金银财宝洗劫一空,自此,永远消失在乱世之中。
到宋代,司马光在《资治通鉴》中这样记述:“甲申,虚葬齐献武王于漳水之西,潜凿成安鼓山石窟佛顶之旁为穴,纳其柩而塞之,杀其群匠。及齐之亡也,一匠之子知之,发石取金而逃。”
此后的上千年间,高欢陵穴成为一个神秘的传说,没有人知道那个隐秘的陵穴在哪里,也没有人知道高欢是不是真的埋葬到了这里。直到二十世纪初期,两个日本人乘坐着雇来的小马车悄悄来到鼓山之腰,一座被废弃千年的古刹才重新引起了国内外考古专家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