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一日洛玄翼转身离去,居延未见他已有一旬。事后,居延想着当时的场景,懊恼不已,为什么当时自己就发愣了呢!翼哥哥会那么说,是因为孤独了很久吧,自己这样的无心之语,听在他的耳中,应该是别样的刺耳吧。
从居朗口中偶然知晓,这两日洛玄翼住在宫外的流悦别院,居延决定既然他避着自己,那就自己亲自去找他。
朱红门,黄铜锁,清寂寥,无人答。
一声声地扣门,换来一句“我们公子不在”就再无回应。居延紧咬下唇,清幽的月夜,唯剩下春虫啾啾,单影踽踽。
纤云四卷天无河,清风吹空月舒波。
夜市旖旎人声沸,戚戚独茕青衫冷。
居延沿着细碎的石子路低头慢走,一种难言的伤感溢上心头。月夜独行,最是清冷。再加烦扰,悲伤愈盛。
护城河里,莲花灯游,水波若鳞。河畔画舫,韶华俏颜,羞依娇笑。
倚着河畔,逆流溯上,偎依身影,成双成对。居延搓了搓手,春夜寒气,仍旧侵身。走过闹市,四周人影渐稀,万里长空,一轮孤月,几点星辰,伴着夜人。
岸堤杨柳依依,走在树下,柳条拂面。居延睁大眼睛,在夜色中摸索。远远望见一颗古老垂柳,一人独立,白色的身影洇飞在无边的夜色之中。依稀可以看见缭乱的青丝在风中飞舞,伴着飘飖的柳叶,清扬若婉。
黑夜中,有这样一抹遗世的白,安静地、轻柔地散在眼前,仿佛九天之上沁出的月华,那么一缕,皎洁的,莹琼的。就像那雪山峰顶的雪莲,幽然绽放,暗香清远。
“安平司祈?”居延轻问。
月色澄澈如水,少年风姿若仙。那抹白色缓缓转过身来,琉璃般的瞳仁中倒映着两个小小的身影。
“真的是你?”居延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惊喜。虽然那样的谪仙风姿绝无仅有,可是在他转身的那一刻,心中真的害怕,万一这个人不是他那要怎么办。
安平司祈清明的目光扫过居延微笑的面庞,漠然回头。他精致如白瓷的面容,微微仰着,从挺翘的鼻梁连着下颚延至脖颈,勾勒出一抹完美的弧度。他晶莹的双眸望着天上的明月,神情清寡。
“你怎么会在这里?”居延歪着脑袋,好奇问道。
“相逢偶遇,若浮云擦肩,缘由为何,又有何义?”安平司祈的声音很轻,像拂过耳际的清风,淡淡袅袅。
居延微微错愕,睁大了双眼,嘟了嘟嘴:“只是随便问问而已。”
“月明风清,理应静心品赏,莫要辜负了自然的恩赐。”安平司祈的面容清雅平和,让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午夜绽放的优昙。
居延愣了愣,心中却有一块混沌之地蓦然变得清晰,看着安平司祈宁雅的面容,心境也变得恬淡。嘴角勾起,索性倚着柳树席地而坐。指指身边的空地:“安平司祈,你不一起坐么?”
安平司祈看着笑眼弯弯的居延,衣袂微摆,弯腰坐下,靠着居延。
仰首凝视着深蓝天幕上那一轮皎洁的明月,居延轻声问道:“安平司祈,你相信人是有灵魂的么?”
“恩。”安平司祈轻应一声。
“那你相信人的灵魂脱离了身体,会自由飘荡,甚至会附到另外一个人的身上么?”居延的声音平淡,然而内心的颤抖只有他自己知道。
“恩。灵魂是人的根本,他是唯一的,也是独特的,而身体,只是一个容器。没有了灵魂的身体,同空洞的容器没有什么区别。”安平司祈淡淡的话语洒落在居延的耳际,不经意间流露的真诚感染了一缕寂寞的灵魂。
几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居延问道:“那若是你身边生活着一个灵魂本不属于他的人,你会觉得这个人不正常么?”
安平司祈侧过脸来,黑如曜石的眸子认真地凝视着一脸期冀的居延,浓密的睫毛如黑天鹅翅下精致细腻的毛羽,半晌,头倚树干,双目微闭,宛然开口:“人生在世,灵魂相交,容颜皮囊,不过外物。百年之后,一抔黄土,众生无异。”说到这里,眼帘打开,琉璃般的眸子仰望夜空,淡然道,“灵魂在何处,自身便在何处。”
居延静静地听安平司祈说完,脸上泛着恬和的微笑,十一年,他埋在心底十一年的秘密就这样倾诉出口。十一年前,他忽地醒来,却发现自己的身体变作了两岁的小娃娃的模样,惊慌、恐惧、失措、茫然……各种负面情绪如暴雨倾注。十一年,他努力活得开心,身边的人也对他关爱有佳。可是,内心最深的秘密却被他永远埋葬,以为再也不会有勇气提起,以为自己一抹异世的灵魂会永远飘零,可是这样的夜月,这样一个不似人间的少年,却让自己打着死结的秘密浮出水面。
“安平司祈,谢谢你!”居延双眸望月,语气真挚。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如今,这里,就是自己的家乡,不管是肉体,还是灵魂。
安平司祈侧脸扬着优美的弧度,笼上了一层淡淡的月华,宁谧神寂。散落的青丝飞在风中,落落无声。
居延微微笑着,有些好奇地问道:“大家都说你是安平家百年都难出一个天才,你真的可以测出天势地运么?”
安平司祈侧过脸来,清淡的面容浮上了一丝罕见的迷茫,虽然只有极浅极淡的一分。
居延见状,连忙说道:“我只是单纯好奇,没有别的意思。”
“安平一族,传承灵力,为历代君主测天谋运,已成使命。”安平司祈的声音平淡,听不出荣辱喜惊。
“那你可以测出一个人的未来么?”居延觉得很是神奇。
“世间众生,命运无常。家族祖令,禁用灵力,预测个人,否则,不但灵力尽失,更会反噬其身。”
“反噬其身?”居延不解。
“我只是听父辈这样说过,因为,几百年来,不曾有人敢破此规。”
“哦。”居延点点头,“那你从来不曾想过为自己测运么?”
没有预料地,安平司祈明雅的面容上抹上一缕极淡的笑意,若珠玉生胎,暖玉生晕,金风玉露,刹那芳华:“我的存在,只是为了使命的履行,人生百年,白驹过隙。未来,对于我来说,只是昨天和今天的延续罢了。”
居延惊讶:“你难道从来没有自己想要争取的东西或者人么?”
“没有。”安平司祈的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和,答得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生命,从出生开始,就是沿着预定的轨道行走,他的未来,也必然如此。可是,既然叫作“未来”,那便是无法预料的存在。未来,这两个倚树而坐,共赏明月的少年,谁也不会料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