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居朗前往鄂州已有两个多月。
昔君往矣,枝浓叶绿;今盼君归,丹枫似火。
翰林别院的课堂上,居延趴在桌上看着窗外火红的凤凰木,若西天云烧。
下课后,居延沿着圆润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随意走着。望着蜿蜒无尽的幽径,居延蓦地心中一动,朝着念想的方向走去。
依旧是那有些破败的旧房,在环立华楼的对比下,显得幽渺茕寂。
推开虚掩的院门,随着“吱呀”一声,扬起万点尘土。
院中,那颗古老的合欢似是用尽全身的力气,在秋风中舞尽最后一抹嫣红。似羽纤叶无力垂落,鲜嫩的绿意慢慢剥去,染上了一层霜寒。雪绒一般的红花成簇掉落,铺满一地粉色丝绵。
踏落花而行,花在脚下,碾为尘土。
居延放慢了步子,缓缓走近。灰褐色粗壮的树干后面,一个单薄的身影背靠树干,双目微闭,嘴唇紧抿。垂落身侧的双手扣着树干,指节泛白。
“翼哥哥。”居延轻声开口,小心地看着面前少年。
洛玄翼长长的睫毛颤抖两下,缓缓睁开,一双比烟花还要流转夺目的桃花眼此刻泛着异样的神情:“合欢花落,分外妖娆呢!”蛊惑的嗓音,飘零在片片飞花之中。
居延不知如何接口,只觉今日的洛玄翼特别古怪,比那一日更甚。火红的外衣,摇曳拖地,左耳的耳钉泛着幽冥的银光,眉梢眼角尽是风情。仿佛浴火凤凰,极致烈艳,却也凄离无比。
洛玄翼伸手接住掉落的花丝,笑得魅惑恣意:“曾经有人说:合欢,花美,形似芙蓉,清香袭人,恰若佳人;叶奇,日落而合,日出而开,好比闺人。所以,合欢树下,缘定今生,必能偕老。”说完,摩挲手中花丝,稍一用力,捻为碎屑,唯剩斑斑粉色汁液残留指间。
盯着手中的斑驳,洛玄翼似是呐呐自语:“可是秋风清扫,花落无痕,叶枯无骨。花叶不再,人又何往?”蓦地抬头,桃花眼中的情绪越来越浓,终于堆积溢满,再也压抑不住,放声大笑,笑声凄厉,似鬼嚎,似魔泣。
居延看着害怕,却也担心,走近了一步,怯怯地喊了声:“翼哥哥,你怎么了?”
洛玄翼似是笑够了,脸上的笑意瞬间凝结,一种从心底弥漫的恨意浮上眼角:“爱?哼,全是骗人的幌子!全是骗子!”
“翼哥哥,你……你不要这样!”居延看着眼前陌生无比的洛玄翼,情急害怕之下,一下子抱住了洛玄翼的腰。
洛玄翼微怔,随即低头看闷在自己怀中的小人儿。
“居延,居延,居延……”一声声地轻唤,好像只要这样一直唤着,就可以变得很温暖。
“恩,翼哥哥,我在。”居延埋在洛玄翼的怀中,糯糯开口。
“居延,居延……对不起,对不起……”洛玄翼抚着居延的软发,低语轻喃,声音中却透着一种压抑的痛苦。
“翼哥哥,不要难过。翼哥哥难过了,居延也会难过的。”居延抬起头,仰着小脸认真说道。
“居延——”洛玄翼抱紧了怀中的孩子,身形有些微微的颤抖。
居延乖巧地伏在洛玄翼怀中,轻轻开口:“翼哥哥为什么伤心了?能告诉居延么?居延可以和翼哥哥一起分担的。”
洛玄翼看着眼前晶莹澄澈的双眸,脸上毫不掩饰的关怀,心中的某处瞬间柔软开去,一个牵绊一生的决定生根发芽、抽枝散叶:在私欲横流,冷血残酷的皇室官场中,这个温暖的孩子是个特例。而他,是属于自己的。
“今日是我母妃的祭日。”洛玄翼淡淡开口,和刚才癫狂的模样判若两人。
居延听到洛玄翼的回答,确定了心中所想。在这个皇宫中,唯一能让他失去控制的人应该只有他的母妃了吧。
“今日蓉贵妃的九公主满月,宫中之人纷纷恭贺,天香宫门庭若市。可是,热闹喜庆中,又有谁记得我母妃的一缕孤魂?三千后宫,十里香魂,那个男人怕是根本就记不得有过我母妃这样一个女人的存在。”洛玄翼漠然说着,嘴角是淡淡的嘲讽。
“翼哥哥,我们去看看你母妃好么?她一个人,一定寂寞了。”居延轻声说道。
洛玄翼凝视着居延的眸子,好半晌,点了点头。
皓彩辉煌的皇宫,只听得喜庆的欢乐从不远的天香宫传来,身著华服的后妃皇子纷纷匆忙走过,根本无人顾暇伫立在长廊尽头的两人。
“翼哥哥,我们走吧。”居延扯了扯洛玄翼的衣袖。
洛玄翼低头,拉着居延的手,默默离开。
一座似乎荒废很久的宫殿,上面覆盖着岁月沉淀的尘埃,旧迹斑驳。殿内的院落已经荒芜,不知名的野草极力地汲取这片土地的养分,拔节疯长。
洛玄翼松开居延的手,提腿进去,居延安静地跟在后面。
走至院中不起眼一角的一座矮丘前,洛玄翼淡淡开口:“母妃的遗体,被人说成是染病的妖魔,不让厚葬。太医院判定,要火化焚灰,祭神奠灵。”说着,蹲下身去,除去矮丘上新出的杂草,抚上丘上的黄土。
“母妃最爱那个男人送给她的芙蓉金钗,直至走前,还一直捧在怀中。”洛玄翼自嘲一笑,“人已经不在了,钗又有何意义?”
“歌妃娘娘一定是一直爱着皇上的,即使是带着遗憾离开人世,但是她的心中是爱,而非恨,所以,她还是幸福的。皇上不懂得珍惜,是皇上的悲哀。”居延轻声说着,想要减少一点洛玄翼的悲伤,虽然这些安慰的话语听起来并没什么说服力。
洛玄翼似是并没有注意到居延的话语,继续道:“虽是如此,我还是把这枚金钗埋下,替她留了一方物冢。睹物思人,已下黄泉,执着如斯,我真不知自己是否做错。”
居延握住了洛玄翼有些微凉的双手,柔声道:“翼哥哥,对错与否,只有娘娘自己知道,你的心意,她泉下有知,定能含笑了。”
洛玄翼看着居延,忽地笑了:“若是我,想要什么,定然自己去夺。我不会像母妃那样枯等一辈子,换来的只是一支冰冷的头钗。我看上什么,哪怕人神共愤、天地不容,我也要将他夺过来。”
居延听着虽觉这话有些霸道,但也没说什么,只是轻喊了一声“翼哥哥”。没有人预料得到,正是这句话的宣布,才会有了以后的抵死纠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