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在床上不注的转侧,听更夫已经打过起更了,但是可恶的睡神故意作弄,不肯亲近伊,只是把那楼下惨凄无力的呻吟声,时时送到伊的耳朵里,作无情的缠搅,伊百无聊赖的心坎里,更加上这不可思议悲痛的感情,禁不住一股热泪沿着两腮落满了,白色的衣襟上,立刻现出一片湿痕。
惨淡的呻吟声,益发凄苦起来,好像将要处决的囚犯,临死的哀音刺激得伊不能忍耐了!长叹了一声,从帐子里伸出头来,看着天空,朦胧的月儿,被几片浮云遮得时隐时现;一线清碧幽冷的寒光,和那闪烁不定的星光,映着满屋子,现出一种使人萧条沉默的色彩来。楼下病人哀苦的呻吟声,在这寂静黯淡的空气里,有一种不可意想的魔力,伊的心几乎碎了!莫名其妙伤心痛苦的哭声呜咽不绝的在空气中震荡。
一阵无力欲罢不能的咳嗽声,夹着喘息不接气“咳!咳!
……”的呻吟声,含着无限疲毙(惫)的情形;伊心里忽觉得一阵跳动,把为伊自身悲哀的情绪,完全剥夺尽了。觉得楼下的病人,无限病的痛苦都涌上伊的观念界来:“呵!可怜的陈妈!现在怎么样了?……十分的痛苦吗?”伊不禁隔着楼板向下殷勤的慰问。
楼下顿时寂静了!但是没有一刻,陈妈委曲惨凄的哭声又发作了。过了好久,才听见她颤巍巍地道:“看这样子……多半是没有几天的命了!……唉!”伊听完这话,又是一阵伤心,正要想用话来安慰她;忽又听见一个微弱抖战的小孩哭着道:“妈妈!你歇歇吧!若果一累岂不更难好了吗?……那时爹爹怕不把我……”陈妈呜咽的哭声,掩住琴儿——可怜的孩子的话,只听见陈妈带喘带嗽哀声道:“琴儿,我一定不舍得撇下你,但是你那无情无义的爹爹,看我病到这个样子,……还是……只顾赌!……我哪里还有甚么指望?……他若果有点良心,……咳!琴儿!……”
可怜的琴儿,天真烂漫的小心坎中,怎能禁得起这愤仇和悲痛的打击呢?由不得一声呜咽伏在她娘怀里痛哭,她娘的呻吟声益发惨凄夹着痛心的哭调。伊满心的失望,更受了环境的支配;心几乎被哀痛的情绪捣烂了!倚在床栏上,闭住两眼,但是那珠泪仍制不住滚滚地向下流,喉中哽咽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暗恨苍天多事,倘在上次得猩红热的时候,便把伊的灵魂早早收回,人世的一切苦恼悲痛都不能来欺凌了——这病苦的同情无限的辛酸,又何致于更尝呢?伊的神经昏乱了,但见眼前,无数魑魅,一个个伸拳擦掌,凶狠狠地瞪视,似乎对伊说:“这就是人的世界,一切的真相呵!”
这时琴儿的哭声,益发惨痛了!牵着陈妈的衣襟,死死不放,似乎一放,她慈爱的母亲便要被凶狠的妖魔夺去,“琴儿!……可怜你!……咳!娘的心已经碎了!亲爱的孩子!……你不用哭吧!
你狠心的父亲,十五年来的夫妻……真是不是冤家不对头,他又何尝有些微情义待我们呢!……”陈妈说到这里,一阵心痛,便昏了过去,琴儿十分狼狈,似乎失了怙恃的小羊羔惨凄慌恐,不住声的叫道:“妈呀!……妈呀!”不见陈妈答应,益发大声痛哭起来。
伊受了绝大的打激,顾不得头昏,扶着梯子急忙跑下楼去,一眼便看见陈妈仰面躺在床上,像蜡纸般惨白的面孔上,两只陷入灰暗的眼窝下,隐约着亮晶晶的泪痕,在雪白无色的嘴唇两边,渍满了白沫。琴儿红着两只眼睛,喘吁吁地伏在她娘怀里,无限可怜失措的眼光,刺激伊似乎着了魔似的,一手拉住了琴儿,怔怔地望了半天,脸上的颜色忽然惨白起来,后来忽一声长叹道:“琴儿!我实在不如你呵!……你为母亲的爱而痛苦……如此的深刻!
倘若你的母亲康健了,你便似那院子里的玫瑰花,受了雨露的浸润,喷香吐露的开起来了!……”
琴儿不明白伊所说的话,仍旧只是痛哭,伊也不理会她,只是坐在堂屋里那张卧椅上,怔怔地回想,“适才的悲痛,原不是为着病人而悲痛,不过病人的呻吟声,确能免却自己悲痛的单调罢了!陈妈所以病,病中的苦况;琴儿的哭,哭的情绪,自己觉得从未理会得,因为世界上没有可以解决——彻底解决的事情,所以一向只觉‘生的苦痛’是无可如何的,但并不知陈妈病的苦痛,能引动自己今夜的伤心,和增加伤心的量,不然或者容易忘怀些,也许现在已经睡觉了,暂且可以离开苦痛的神……”伊回想到这里,忽听见“嗳呀”一声,陈妈已经是清醒过来了。看见了伊,不禁垂泪道:“小姐!我……怕没甚么指望,只可恨……偏偏留下这个……累人牵挂的……咳!”陈妈说到这里又咽住了,只是似怜似恨的向琴儿望着。琴儿那一时漆黑含着乞怜情绪的眼珠,正好射过来,一种神秘的心电传布到陈妈的心里,一滴滴的痛泪,落在褥单上,竟化成了杜鹃的血,点点斑斑,伊的视线不忍不避开了。
陈妈和琴儿这时候都不作声了,寂静的夜益发觉得无限苍凉,伊躺在那张卧椅上,无限起伏的思潮如狂浪般在伊心里涌现;伊因悄悄地走到窗子跟前,拉开窗帘,但见满天星斗,个个放出毫光,遮着月色的浮云也都被风吹散,现出一轮圆月倩影,清莹透澈,使伊顿生出无限超逸现实的思想,觉得世界上一切躁怒愤怨之情,被这自然全都洗刷干净了。就是那床上呻吟不绝的病人,和那黄河两岸筑堤的苦工——憔悴悲伤的精神里,都能得到这多情普遍——无阶级“一视同仁”的月儿的安慰,只可惜他们时时隐伏在那衣食住的深幕里没有机会接近一切的自然……“呀!可怜的她,刺人肺腑的呻吟声又继续着送到我深愁酷恨的心里来!……伟大的自然,你终不能以慰藉少数人的来慰藉所有的人类吗?可怜的病人!人原是世界的原动力呵!……你要亲近自然,——有决心亲近他,自然便亲近了呵!”伊自主自语地说着,忽一阵扑铎、扑铎丧人肝胆的木鱼声,无情的更夫,不住的敲着向这边走来。伊不忍卒听,但那更夫这次继续敲着的数目,偏偏格外多些,细细地数来,正是五更天了,黑暗苍茫的夜色,已渐渐透出光明来,但是一个病人——世界上无限的一个病人,他们未尝少休止的呻吟声——黑暗中的呼吁,谁相信光明已是渐渐来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