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这苹果终于烂了!”一个仪态文雅的少年站在玻璃橱旁悲叹着说;同时伸手向那玻璃橱中间摆着的绿翡翠的盘子里,拿下那一个圆润的深红色的大苹果,那上面还裹着一层薄薄的白绸,但是那洁白的绸子上有些地方透出黄褐色的汁液;他将白绸掀开,发见这苹果的下端完全腐烂了,果皮已变成黄黑色的霉点。“唉,完了!完了!”他背着手在一间六铺半席的屋子里,踱来踱去的叹息着。门外走进他的朋友刘君——喜欢开玩笑的青年。他一眼便看出这个悲叹着的青年朋友的心事,他凑近他的身旁拍着他的肩背道:“喂!青君!你又在怀念日本海西岸的……那一个美丽而年轻的姑娘了吧。唉!无聊呵!在这样的好天气里,你却毫不享受也不惋惜,让它轻易的溜了,……哦,她送你的那一个苹果呢?”
“唉!苹果呵!苹果烂了!……玫瑰枯了,美丽的梦醒了!……你看那不是吗?”青君异常Setmental的指着那翡翠盘里的苹果喃喃的说着。刘君拿起那烂苹果看了看,嘻嘻的笑道:“丢了它吧!
……留着有什么用呢!”
“当然留着是一点用处没有,我也正想着丢了它呀!”
“不见得吧!”刘君露着顽皮的神气道:“除非它烂得连渣子都没有了,你也许还不曾把它丢了呢,我瞧还是让我来,替你斩断这万缕情丝吧。”刘君举起那烂苹果向着窗外的草坪上摔了去,只听得噗哧一声,那烂苹果变了一团烂泥浆,躺在耀眼的阳光里吐那最后的叹息!
青君神色暗淡的凝视着蓝碧的天空,刘君却瞧着草坪上的烂苹果冷笑,一阵热风将那霉烂的苹果所剩余的一些果子香吹了过来,青君连忙跑到玻璃窗前用力的嗅道:
“好浓烈的苹果香!”
“可惜有点酸腐味!”刘君叹息着说。这话竟使得青君红了脸,回转头去看书橱里摆着的各种洋书,似乎那些书自己都展开来,清清楚楚写着他生命史一段浪漫而热情的悲剧。
一只邮船在海洋中冲开波浪前进;太阳带来了白昼的喜悦,温和的风飘过海面,发出激壮的涛声来;邮船的舢板上有一张藤制的睡椅,靠着铁的船栏摆着,椅上坐着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妙年女郎,手里拿了一枝彩色的画笔,在那块放在膝盖上的小画板上,画了几根线,然后抬头凝神望着平静广阔的海面,在天水相接遥远的西方横着一道紫色带子似的彩云,天空仿佛一块蔚蓝而透明的宝石;沉默的海上,只有这一艘邮船在奔它的前程,不时发出船机划浪刷刷的声音,此外一切都是异常寂静的。女郎似乎正在深沉构思一张画稿,然而这伟大神秘的海所现示宇宙的整体又是多么渺茫,使她幻想到海上的楼阁和海底的宫阙,她小小的脑子里感觉到应接不暇了。她疲倦的嘘了一口长气,便放下画板和笔,独自沿着舢板来回的走着。
这时海上正被娇媚的斜阳所笼罩,海水变成各种动人的颜色,海波披了灿烂的金星在跳舞。这一切的色相对于一个有艺术天才的少女所激起的感兴更是活跃富有生命了。她惊叹着,仍回到原来的椅旁,拿起小画板在上面涂了些模糊的笔触,仿佛在海面上有一朵奇异的彩云,彩云中隐约有一座玲珑的楼阁……但是不久夜来替代了艳媚的黄昏,海水变成深蓝几近于黑的颜色,天灰得如同魔鬼的巨翅,风也和狮子般咆哮起来,一朵朵白色的浪花,在黑暗里忽起忽伏,好像那白衣的女神,在夜晚的海里游泳。女郎放下画板,正想回到舱里去,忽然听见橐橐的皮鞋声,从开着甬道射出的灯光中,看见一个身材合中,态度飘洒的青年的身影,投向自己坐着的地方来,不知不觉使她已经预备迈步的腿停住了。
在一切旅客都蜷卧在床上的时候,这寂静的舢板上,忽发见一个妙年美貌的少女,很快的引起青年海上遇仙的幻想。他觉得这少女正像黑暗的天空上所缀着的亮星,又好像那远远浮在海面上的红色灯塔。“黑夜里迷途的旅人的指导者哟!”青年低声吟着。
夜深了,房舱里旅客们的鼾呼声,一阵阵从空气里传过来。女郎被这声音提醒了,也微感到倦意,她拿起画板姗姗的走到房舱里去了。青年直望着她文雅而轻快的背影,经过一个很长的甬道,向左转弯便不见了。他顿觉夜寂寞得可怕。苍茫深黑的海里,仿佛有无数恶魔,围绕着船身,发出震撼的巨响;他简直不敢再多站一分钟,便忙忙回舱去。旅客们都睡得非常沉酣,而他呢,独被睡魔所遗忘,光睁着眼,直到三点多钟,他还不曾睡着。
“多烦燥呀!”他翻身坐了起来,忽听隔壁房里有女人叹息声音,“呀!原来还有和我同病的人吗?”他低声的说着起来,穿上拖鞋,轻轻走到过道里挨近隔壁的房间;恰好那门没有关严,他便将眼从门隙里望进去;只见那房间里有四张床,靠窗子那张床子,侧面睡着一个少女,这时手里兀自拿了一本小说在看。他仔细一认,原来正是昨天下午在舢板上所遇见的那位女画家。不知什么缘故,这一点发见竟使他意外惊喜;心想前途并不见得一点没有希望,倘使就这样走进去和她清谈着,度过这无聊的夜,不是毫无意义的呵!但是他这种欲念立刻就被经验所征服。他很清楚那个结果只是碰钉子罢了。他嘘了一口气,依旧回到自己的铺位上去。
第二天正午的时候,船到了门司,有四个钟头的耽搁。许多旅客多趁机会上岸去游览,但是那位青年的魂灵一直萦绕在少女的身旁,似乎离开她便是一分钟也是难耐的;因此他站在初次遇见少女的舢板上,看水手们忙乱着起货;那载货的起重机一上一下的动转着,正如他不定的心情。
“借光!先生!”一种娇柔的声浪忽然从他的身后发出来。他回转头时,陡然如同感受到极强的电力,使他深藏心头的情火炎炎的燃烧起来,两颊红着说道:
“女士,有什么事见教?”
“哦!我打算上岸去发一个电报,不知电报局离此地多少远,时间来得及不!”
青年掏出怀表看过说道:
“现在两点一刻,距开船的时间还有一个多钟头,大约来得及的,……只是女士此地的道路不熟,还是让我陪女士去吧!”
“那好极了!只是……劳动先生了!”两朵娇媚的红云泛出在少女的颊上。青年的心头也像压上一块重铅。一对形容忸怩的人儿便无言的上岸去了。
船过门司以后,便已到了里海,两面连接不断的岛屿,在模糊的海雾后面;偶尔也看到三两只沙鸥跟着这只邮船飞泳,旅客们不再怀着茫漠的心情叹息了,各人都充满了快到目的地的喜悦;只有那位青年,他似乎非常失望,当大家在饭厅里偶尔喊出“明天到了”的欢声时,便使他更加懊丧。“唉!这是海上最后的一个黄昏了!”他站在舢板上暗自叹息着,同时还低声祷祝道:“海之神呵!偶然你给了我非常的赐与,但是明天呵!明天你依然要不留情的把这赐与收回了呵!最后我将要变感谢为咒诅了哟!……唉!时间与空间,你们是一切的蟊贼!……”他只顾喃喃的说着,不想那位少女已站在他的身后了。
“青君先生!”
少年为这迷醉的声音所震惊了:“呵!秦女士吗?……”
“这船明天上午就可以到神户了吧!”秦女士含笑的问着。
“大约总可以到吧!不过我觉得这旅程实在太短了!”
“太短了!这实在是耐人寻味的一句话,青君先生,莫非是海的赞美者吗?”
“哦!也许是的,不过也要看它是给我些什么赠礼吧!这一次呀!它曾使我的生命变了颜色,真的,在这一次的旅行里我才发见我理想中的安慰者呢!……”
少女似乎在沉思什么,她不理会青君的话,只看着海面出神;过了许久,她抬头向青君道:
“明天神户下船以后,你打算到什么地方去?”
“到东京。”
“也到东京呀!那么此后我们有见面的机会了……你是进学校呢?还是有别的事?……”
“我原来在早稻田大学学政治的。”
“那么你到日本已经很有些日子了。日本话当然都能说,……以后希望你多多指教我吧!”
“女士太客气了,……女士打算到东京什么地方呢?”
“我打算进艺术学院,不过我的日本文太差,打算先补习半年再说。”
“那也好!……女士打算住在什么地方?”
“我出国的时候,有一个朋友介绍我到女生寄宿舍去住,我打算就到那里先住下再说。”
“女生寄宿舍离我住的贷间不远,以后我可以常来拜望女士……只要女士不讨厌。”
女郎露出微含羞意的倩笑道:“先生太客气了!”
晚饭的铃声响了,他们便各自回房吃饭。今夜海上忽然起了很大的雾,舢板上没了少女的倩影,更显得沉闷了。
秋天带来了桂花香,尤其是东京市外更充溢着这种清冽的香气,当我们走到石子砌成的马路时,便看得见马路两旁的密密层层的绿色的树木;在碧绒似的草隙中时常露出金黄色的星点来,一阵阵的浓香便是从那些星点上发出来的。
青君同他的朋友下了电车,便沿着市外的马路向前走。不用说郊外田园的空气,是使他们的精神活泼起来,况且天空浮着几朵美丽多变幻的云彩,远处的松林如同屏障般矗立着,枫叶透出嫩红的颜色,云雀在稻田里唱出嘹亮的歌调;这一切都使人愉快,仿佛忘记了自己在人生的程途上负荷了艰难的重担,只感到儿时摇篮的舒泰。这一对青年人无忧无虑的慢步着,不久来到一座绿荫匝地的松林里,有一队毛色纯白而驯柔的羊群,在林子里啮嚼松树根旁的野草,一个朴质的牧羊人,坐在一块石头上休息,“咩咩”的羊叫声打破了这深林的沉寂。……“这真是一幅画境呵!”青君感叹的说。
“不错,这真是一幅非常自然的名画,……那么我们竟成画中人了!”刘君笑着说。
“画中人,”青君不住喃喃的自语着。
“怎么!这么很平常的三个字,倒引起你颇深切的寻思了吗?
喂!朋友!你近来发生了什么事故?老实说吧!”刘君睁大了眼睛向他的朋友诘问。
“唉!一切还是平凡得可以,那来的什么惊奇事故,刘,我告诉你,一个人最不要有所想,……完美的理想,只是给人苦闷罢了!”青君叹息着说。
“但同时也能给人快乐,是不是?”刘君看着远方的天漠然的应着。
“快乐吗?那自然是也有一些,不过这样快乐好像境子里面看美艳的花……唉,太不可捉摸了!”
“但是,这就是真正的完美的理想的特色。至于事实呢,永远只有缺陷。”
“当然,”青君道:“我也是相信这个真理的。不过谁有了一个理想,也绝不会不再深追下去;比如恋爱,一定要希望结婚是很自然的事实,而追逐一个理想又是怎样艰难的努力!唉,命运的鞭子,最后是将人赶到烦搅的矛盾中去呀!”
“喂!青君,我前几天听见一个朋友谈起你,据他的报告,你确实过的不很平凡的生活呢——至少最近两三个月是如此的;青君!一个人有了不平凡的生活时,快乐和苦闷似乎都从新估过价,换一句话说,就是他们的感觉是特别敏锐,不论快乐与苦闷,都具有特别的鲜明的色彩,激动他们的神经。”
“你的话也许是真的……但是他们对于我的事情怎样说的呢?”
“哈哈!果然不出我所料,现在你是明白的承认了,还是快些拿你的供状来吧!我早说过年轻人是不能守秘密的,尤其对于他自己恋爱了的秘密更容易被人看出的……听说对方是一个很漂亮的女画家,是不是?”刘君笑着说。
“然则你早已清楚内幕了?”青君急迫的问着。
“只不过略知一二罢了。还是你再说一遍吧!”
青君知道刘君绝不会让他一直缄默下去,只得说道:
“这差不多是一个故事很平常的开端,……当暑假完了,我由国内启程到这里来,在船上遇见一个不很多见的女郎——那就是你所说的女画家了,她具有女人特有的沉默性,对于一切事情都不肯多所表现,同时她又有一般女人所缺乏的独立性,她的肩膀,似乎很能担负些什么,……”。
“那么,她岂不是很合格的情人了吗?……至于你,有温雅多情的性格,脸又是这样漂亮,当然没有什么配不上,你还要苦闷什么?……”
“唉!天下的事情很难说,就算你的话都对了,然而还有一个更大的关键——那就是一点不能迁就的各人的思想。她倘使是一个无所谓的女人也好办,不过在我们几次的谈话中,我的确看出她有着极浓厚的色彩,况且最不幸的,我们又是不同道的。刘,你知道这种女孩是出乎人们意料的可怕,和她们交际是非常危险的,你没有听见关于美人计这一类的故事吗?她们有时可以为了主义,献身给她们的仇人,就中探取反对党的秘密,刘,你瞧,倘使这不幸是事实,我不是处于太危险的地位了吗?因此我不敢放松自己的情感;然而她又是太合我的理想的情人。有时我无法制止我自己,因此我便陷入可怕的矛盾中。……”
“自然,这是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人类社会越复杂,一切的问题也就纠葛越多。爱情看来像是很单纯的问题,但在今日也都有了背景,眼看人生是走在荆棘的路上来了。不过倘使你能小心运用你灵妙的手腕,使她降伏了,那以后你们只讲爱情,不管各人的主义,那也不是绝对不可能。在英国,保皇党和自由党的男女也竟有成为夫妇的。”
“刘,你的提议虽像是趋近于实际,但我们不能不承认那是下策。夫妇之间竖起一块思想不同的界碑,而只希望两方的感情融洽,即使办得到,也只是部分的。思想和感情往往是相互而生,怎能把它们分开呢?除非两个人中间有一个牺牲了自己的主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