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后,我和谷米在白头翁村的青砖瓦舍和平房之间穿行。当我们经过兴昌大爷的房前时,看到灯光从陈旧的糊了纸的木格窗户里透出来。兴昌大爷此时正在给自己的孙子讲述自己亲历的战争故事,接着讲“六零年”饿死人的故事,骂现在的人吃食挑剔,不爱惜粮食,作孽。孙娃听腻了,不停打断兴昌老头儿的话,哼哝着让爷爷讲好听的故事。兴昌老头儿就给孙娃讲古老的神话传说。后来,邻居家的两个稍大的小孩子来串门儿,要兴昌爷爷给他们讲神鬼的故事。于是,这位长着白胡须的老人便把他们带到一个恐怖的世界里去了……
我和谷米经过七叔家时,听到屋子里唉声叹气。只听七婶儿说:“天神!这娃又发高烧了!不行,就给他爸妈打电话!”只听七叔说:“娃们在外打工挣几个钱儿也不容易,别让他们多操心!”“你说可咋整哩?!”“不行去县人民医院看看。”“哪儿有钱!欠东边儿朱医生七块五毛钱还没还哩!”六十多岁的七叔沉默不语,“叭嗒、叭嗒”抽起了旱烟。
“肚子疼是屎憋哩,头疼是鬼捏哩!这娃肯定是被哪个死鬼说了!不行我烧张纸,念叨念叨!”
“尽相信这些个没**儿的事儿!迟早要把娃的病给耽误了!”大娘话一出口便遭到了七叔的批驳。七叔磕了磕烟锅继续说,“我去东山家借钱去。”
门“吱呀”一声开了。我和谷米躲藏了起来。
当我们走过另一户人家的时候,谷米压低嗓门儿说:“衣布,等一等!等一等!你听,有人在哭!”果然,嘤嘤的哭泣声从大财家里传了出来。
谷米捏手捏脚走到窗前。我示意他不要偷听别人讲话,探视别人的隐私。说实话,我对自己变鼠后的这种偷偷摸摸的行为也感到很诧异:自己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呢?但却无可奈何;作人时,我对别人的这种行为可是非常厌恶的呀!这时,谷米示意我过去;我只好走了过去。
隔着窗向屋里窥视,只见春梅婶儿在不停地唠叨:“娃们,你们俩同时考上大学,一个人的学费还没凑够,哪供得起两个人呀!”
屋子里静了一小会儿,姐姐说:“那就让弟弟上吧!”弟弟赶紧说:“姐!还是你上吧!我再复习一年,说不定能考上北京的名牌大学呢!”姐弟俩互相推让。
景祥老爹开了腔:“小兰,小冬,你们俩能同时考上大学,争气!爹打心眼儿里高兴。爹娘脸上有光。但是爹没啥本事,对不住你们啊!……”景祥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小兰和小冬不约而同喊了声“爹!……”眼泪汪洋!
景祥定了定,又接着说:“该借的人我都借了,爹实在是没方儿啊!看来只能让你们上一个了……”
“我看还是让小冬上吧!”娘转身对小兰说,“妮儿,你是姐姐,就让着弟弟,行不?”
“不行!”爹还不等小兰开口,便立马打断娘的话,“咱不能让娃埋怨咱一辈子!”
娘说:“你说咋办?”
“抓阄!”
“抓阄?”
“嗯!——那你还有啥方儿?”
“俺有啥方儿!——只能这样了!”
一大口烟雾从景祥的嘴里缓缓地吐出来,遮掩着一张酸楚着的脸……
谷米扭头对我说:“我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走吧!走吧!”我发现谷米的眼圈儿红红的。
我们离开了景祥老爹家,继续前行。途中又碰上几户人家骂上小学的孩子:“上个学成天要钱,成开要钱,明天就不要你上了!我席沿儿底下的五毛钱是不是你拿了?我叫你拿!我叫你拿!”传来孩子一阵紧似一阵的哭叫声……谷米催我说:“走吧,走吧,我们走吧。”
谷米这个家伙,好奇心特别强,经过子云叔家时,又被人家的家务事给吸引住了。我对这些早就看麻木了,就催他快走以免被人发现就完了!他说就看一眼,看一眼就走;并窜掇我也过来看一看。
我听到在子云家串门儿的良伟说:“天成这娃能考上政法学院,给你光宗耀祖了;全村人脸上有光。人家嘴里不吭,心里谁不羡慕?!将来熬出来可是个官儿啊!你还哀声叹气个啥?!”
子云说:“兄弟,咱是一家人,不瞒你:我这个娃,虽说是考上了大学,我脸上确实是光彩,可一说这官儿,我这‘气’就上来了!”
“到底咋了么?”
“上个星期,我没给他把生活费邮去,而是亲自给娃送去——他娘和我一年多没见娃了,也不知他在那边咋样,就决定把钱亲自送去,也想看看大学是个啥样子。——咱暗地里还有一个想法,就是听槐树村的老六说在那边拾破**咱种地都强哩——这几年地里见的还不够给他们哩,更歪说再供个大学生了。——你可知道我一见到俺娃咋地哩?”
“你说么,俺听着哩!”
“城里发展得快哩很,跟几十年前我弹棉花的时候可是大不一样!简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见了俺天成了。这鳖娃,一开口,拉京腔儿哩,听得俺浑身象长了虱子!”
“人家大学跟咱们在家里可不一样!”
“不过这娃刚开口拉了几句京腔,马上明白过来了,就又说起老家话来了。”
“就为这事叹气?”
“哪是为这个!”
“那为啥?”
“后来我找到了老六,通过老六又找到了石头,跟石头在工地上干活。离儿子近了,过几个月我要是支到了钱就给天成送去。谁知道这一次送钱去的时候可把我气坏了。唉!我那天给他送钱,门卫打了电话叫过他。我就在门外等。这时,我正好看见几个学生从我面前走过去,顺手把喝空的饮料瓶扔在地上。我就走过去把它们拾了起来。我一抬头,看到天成不知啥时候出来了,楞楞地看着我。这时,走过几个学生跟天成打招呼,并且问天成我是谁。还没等我开口,你知道天成这娃咋说?他竟然说我是他老乡!”
“哦!怪不得你这样伤心。不过也难怪,年青人爱面子嘛!”
“我心里难受不是为这。你想,他作了个大学生连自己的爹都不认了,明儿要真作了官儿,恐怕是连自己的出身都不认了,哪里还认得咱老百姓啊!”
“你操这心干啥!哪个家族出个人物,不是鸡犬升天,傲得尾巴翘上了天!”
“你忘了?咱爹可是老革命……”
“行了,你就别讲这阵谷子烂芝麻的事了,现在的年青人不爱听。咱家出个人物说来说去总是个好事。有的人不吭不嗯的,那是他们心里嫉妒。虽然人们嘴上说‘都当官儿,谁抬轿’,那是当不上才这样说的。谁都知道当官儿好。自个儿的好处就不用说了,‘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哩。你听说了吗,王店村有个人咱省上做官——其实还算不上大官儿——去年回了趟老家,县里的官儿前呼后拥,车接车送。轿车从国道下路往王楼方向一拐,车子就颠簸起来,人家随口说了句‘还是没有变啊’,地方官慌了,他们就从国道往王楼修了条柏油路一直修到人家家门口!还有张村他们集体告状,告了两三年都没用,后来找到一位在省城做官的,虽然是拐了拐弯儿亲戚,但人家一句话,啥子都解决了!”……
我突然发现这时候有人朝这边走过来,便赶紧拉着谷米走开了——起初他嘟哝着不愿离开,等他发现有情况之后,跑得比我还快!
经过一座漂亮的小楼时,谷米说:“谁家的房子呀,这么漂亮!”我告诉他是村长家的。他非要走到跟前去看看不可。我劝他别给自己找麻烦,他根本听不进去,并且生拉硬拽,让我同去。
村长的家里,飘出浓烈的酒味,传出大呼小叫的睬谜划拳声。村长家里,有村支书,计生干事,村会计和治保主任。
村长说:“支书你放心,这次收钱不比往日,把他们全部起诉到法院,传票从明天开始送到各家各户;看他们交不交钱!”
“我估摸着这传票一传下去,人们非得吓破胆不可!”村长笑着说。治保主任随声附和:“国税皇粮,看谁敢抗!”
“这一次,县委县政府在全县搞农民素质教育,乡里孙书记和乡长亲自带人下来。大武,你那边准备得咋样了?”
计生干事阿明插嘴道:“我把我的治安队派过来好了。”
治保主任大武说:“是哩,已经准备好了。人早凑够了,等到着哩!”
村会计说:“收款通知不用发下去了吧?捐、集、费、摊、罚、税共有三十多项哩,发下去怕也不好。”
村长说:“写个纸条子,通知各家各户要交多少钱就行了,哪儿恁些个屁话!”
阿明说:“有些个钉子户……”
村长厉声道:“乡长都是带着手拷、绳子下来执法的,还怕他们不交?!”大武在一旁附声和。
村会计说:“有许多实在拿不出东西,要不给拿不出钱的再弄一次贷款?”
村长说:“拿来不出钱的,就扛粮食,拉牛,赶猪,牵羊,见啥拿啥!实在还不够的,就把以前欠的款项加利息一块儿算上,给他弄上高利贷!再不交钱的就给他弄成‘驴打滚儿!’”……
谷米说:“简直难以相信!这年头,越是真实的东西越是让人难以相信!怪不得人们信假不信真。”
我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儿,支书的手机响了,他说:“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支书开了门走出来。大家送出门外。我们迅速躲到了一旁。
支书走后,大家返回屋里。治保主任说:“我家还有几张条子,能不能给报了?”计生干事也说他也几张条子。
“你们那些条子在上一届他们告状后清了财不是清出来,作废了吗?”
“上一届作废了,这一届可以不作废呀。”大家相视大笑。
“大武,你上次招待费到底一天报了几顿饭?六顿还是八顿?“
“你那条子也真算是闹了笑话了,难怪人们说你每天比月子婆娘吃的顿数还多哩!”屋子里立即又传出一阵“哈哈”的大笑声。
……
我回到家中的时候,已是鸡叫五更天了。为了不惊动爹娘,我和谷米轻手轻脚地躲藏在暗地里,加上我们实在是太困乏了,所以干脆大睡一觉。
当我在鸡叫声中醒来的时候,那种感觉,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更象是一个要立即起床去上早学的清晨。我轻声喊着谷米的名字。他说想再睡会儿。
早饭后,白头翁村震颤不已!当白头翁村的村民突然接到燃灯县法院的传票的那一刻,人人疑惑,惊谔,慌恐不安,惊慌失措。“听说孙百万领着人带着手拷、绳子进村了!”“是啊,见啥拿啥,谁问抓谁!”……
一个村官儿的人气势汹汹走到我家院子里大叫父亲的外号,强硬地递过来一张传票——只因搭了收“皇粮国税”之名,说话声音比平时凶多了,就连转身也猛然有力,气势慨然,那高高在上的荣耀劲头儿,明显超过了兴昌老爹当年解放中原省城有功而走上领取勋章的那一刻!——全没了平日乡邻的和气和情份!
天,下雪了。
父亲接过传票的那一瞬间,手在颤抖,腿也在抖。母亲也诚惶诚恐从屋子里跑了出来。从旧社会、“六零年大饥荒”到十年****一路走过来和父母,怎能受得了这样的吓!
“我去山娃家借钱。听说山娃刚从外边打工回来。”老爹踏着厚厚的积雪,拄着拐棍走出木栅门,走到红色的低矮的院墙,关上木栅门,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咯吱、咯吱”走远了。此时,双脚踩在白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让我感到就象有一把锯子在锯着我的头颅,锯的时候,我听得清清楚楚,发出的也是“咯吱、咯吱”的声音。我不知道为何会有这种感觉。
到了晚上,我听到有动静,就示意谷米别讲话。一帮人向我的家中走来,我家的粮食眼瞅着被他们扛出了我的家门,一袋袋装上了他们等候在院外的他车上。车上还装着不知从哪家赶来的猪和牛,这谁好象看到了屠刀,全都被惊吓得凄声尖叫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