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江骠骑侯府。
易钧天一如平常的饮茶,刚刚从朝堂之上回来,他显得有些疲倦,也许是政坛的纷繁事务有些恼人。
这时门外传来下人的通报声:“内侍官大人到!”这个声音之后,紧接着传来的就是皮靴踩在地上的嗒嗒声音。
易钧天听到这声音,眸子蓦然一亮。将茶盏一放,起身笑迎道:“内侍官大人风尘仆仆,驾临寒舍,所为何事?”
内侍官拱着手,弯腰笑道:“哈哈,侯爷现在是喜上加喜,又一桩好事临门了!”
易钧天一怔,淡淡的声音道:“钧天只是为郁离竭尽智力,还有要谢陛下隆恩泽被。”他永远都是如此鞠躬尽瘁的样子,从来都不问别的,也正是如此,才得外姓封侯吧?
内侍官朗朗一笑,启齿道:“九江骠骑侯易钧天接旨!”内侍官原本比易钧天矮些,而这话音一响,大厅内的仆人侍从也都随着易钧天伟岸的身形跪了下来。
“臣,易钧天接旨。”
“诏,察易钧天品行高尚教女有方,其女易水湄端庄清雅,淑均知礼,特封易水湄辰妃之号,绶青紫绶带,随侍东宫,奉陛下左右。钦此。”内侍官说到这里,只是笑而不语的看着易钧天。
易钧天心底十分高兴,却想百分沉得住气的样子,他深深舒了一口气,依旧那么恭敬道:“臣领旨谢恩。”他仿佛将所有的欣喜都藏在心里一般,就好像没有欣喜一样,什么都没有流露出来。只是嘴角挑起了微微的笑。
而此时的紫阳宫却是另一番情景。
紫阳宫里,已经有两位大臣跪在了地下。
珠帘之后,坐着的是高高在上的郁离皇帝。珠帘有些恍惚人的视线,看不清皇帝的容貌。
这时那个跪在地上的大臣颤抖着开口道:“陛下,不可啊!”
而那金座之上的人却冷冷的回应着:“不可?贤良淑德四妃具备,那么便封为辰妃,有什么不妥么?”他的语气像是反问,却也是对那个大臣的质疑的又一次质疑,他在用极度的权威嘲笑张狂着说为什么我不行?
那个大臣居然不顾自身安危,又一次谏道:“易钧天将军刚刚加封骠骑侯,这时候再封他的女儿,他女儿并未选入宫中,封妃便封妃,然而却让她一下凌驾后宫,超然于四妃之上,那么易家一家之权势,岂非如日中天?”
“哈哈哈哈,好一个如日中天!上将军左右两相尚在此诸君之中,他是封侯了,却是对得起这些年的功勋的。纳谁为妃是我自己的事情,难道还要经你们同意?”他的声音有些怒了,却还是在努力的压制。
这时又跪下一个大臣,那人更是榆木脑子,搬出什么祖制来,终于激怒了金座之上的帝王。
“好,没有辰妃,加此封号不妥是罢?那便直接立她为后吧!”他的声音一下子冷了好多,似乎金碧辉煌的大殿都蒙上了霜雪的颜色。这一次更是毫无回旋余地。
殿内的大臣都不敢再冒昧说些什么,却似乎还有人不甘心,只是窃窃私语,骚动。
皇帝冷冷一笑,挥起右手指了指身后的匾额,那是四个金漆的大字“心涵六合”。他笑了,这次笑的有些嘲讽:“心涵六合,这是祖训,我敢问诸君几人做到?你们连一个清雅女子也容不下,还谈什么海涵六合?”
殿下的众人停止了骚动,再没有人敢出声,皇帝的声音陡然提高:“悖此既违祖训亦属抗旨,汝等自己称量。”
他缓缓地站起身子,看着殿外的天空,天蓝的万里无云,干净却和他一身黑色的皇袍向缪很多,他似乎视群臣如无物,手慢慢抬起,似乎想抓住远方的什么东西,淡淡的开口对自己,或者是对远方仰慕的佳人喃喃叨念着:“水湄,进宫吧。”
易水湄出嫁的那一天,大红的嫁衣遮蔽了她苍白的肌肤,侍女为她梳上华美繁复的发髻,七支凤钗簪在她柔顺如水的青丝之上,显得那么雍容华贵,只是她的神情显得那么平静,一点点的喜悦都没有。
是不是因为要嫁入的是帝王之家?
还是因为她的母亲看不到她出嫁?
没有人知道易水湄在想什么。
易水湄在是女的搀扶之下盈盈走到轿门之前,回身,对着那个养了自己十八年的父亲盈盈一跪。
还未跪下,易钧天便笑着将她扶了起来,他的声音很柔和,起码是易水湄从来未有见过的温柔道:“水湄。此去,你要多多照顾自己。”他只说了这样一句话,再无别的。
喜幛下的易水湄轻轻地点头,更没人能看清她的神情。亦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既不喜悦,亦无留恋。她对自己说,自己不过走出了一个深深地院子,然后要匆匆忙忙赶向另一个更深的宫院。
然而脚踏上轿门的一刹那,她还是哭了。噙着泪水,她努力的控制自己,眼泪却还是划过两颊。
只有一点泪水,根本不足以洇湿一层又一层的嫁衣。没人看到,那一刻她自己也在恍惚,我哭了么?
易水湄进宫的那天,天阴阴的,而一个风闻的传言却已经弥散在涵合“易水湄入宫之日,即贼行刺之时。”
长长的送亲队伍逶迤在宽广的郁离街道上,有开道的侍卫,却没有阻挡百姓的官兵。为首的人举着高高的幡子“同庆”这是郁离皇帝亲手写下的大字。
易水湄坐在轿辇内,什么都看不到,她没有偷偷掀起自己的喜幛,偷偷地看街上欢呼的人群,对于未知的前程,街上百姓的欢呼在她听来,却好像昭示着未来的挽歌,至少,不美。
这时,在观礼的人群中站着的两个不太引人注意的人正在低声交谈。
那是一个白衣的女子,女子的白衣和平常的白裳样式没什么不同,却显得格外苍白,不是知道是不是旧了的缘故。而她边上立着一个男子,男子容貌俊秀,微微含笑,似乎等待着女子训示什么。
女子没有说话。而男子终于有些按耐不住道:“师傅何必一定要睹这辰妃的容貌?”
女子似乎看着轿子,又似乎在看远处的云烟,慢慢低下头,轻纱遮住她的眼眸,看不清她的表情。她缓缓开口道:“呵呵,别叫我师傅,传闻这位易水湄姑娘一下便入了他的心,让她魂牵梦萦,我也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女子……”
男子没有说话,依旧向徒弟对师傅一样恭敬地点了点头。
轿辇缓缓从女子前面的街道行过,隔着厚厚的人群,女子的眼光慢慢尖锐,聚焦在轿子的轿帘和窗子上,然而这一切密不透风,什么都看不到。
女子轻轻摇了摇头,风起,随着她的轻声赌咒,一道和煦的风撩起了轿子的窗纱,易水湄被吹透轿子的微风一惊,不由向右便的窗子探了探头,风恰恰撩起她的盖头,只露出了一点点的侧容,这一个瞬间,却只有短短的一刹那,只有那个女子看到,然后易水湄又坐稳,继续无力的走着这不自主的生命之路。
而那个看到她容貌的女子却叹息道:“星河,准备准备药吧。”
“是”
那一刻,一个人大红的身影从轿辇上走出。繁复的朱藻锦衣依旧掩盖不了她那种孱弱。
易水湄站在紫阳宫外的玉阶之下,抬头,是四十九级的玉阶,玉阶的尽头,站着那个爱上她的王者,或者说是一厢情愿要她进宫的人。
“待封辰妃易水湄到!”悠远的声音仿从天上传来,气氛似乎严肃起来,而她终于迈步。而此时皇帝的手亦攥得很紧。
她一步一步迈上去,步子很轻,心却很重,或者说是忐忑不安。不过走了几步,她却突然舒了一口气,顿下来,对自己说:“未必不好,一切都会好。”然后她笑了,笑的有些一反常态,笑的自信而高兴。
走到尽头,彷如将漫长的十八年又走了一遭,用了好大的力气,她慢慢抬起骄傲的头,透过纱,什么都看不见,还没有刚才能看到地面的视线宽广。
皇帝两边是贤良淑德四妃,四位妃子打扮的或妖娆,或华贵,当真是未见已妒。她们一个个摆出高傲的姿态,脸上更是写满了不屑,甚至并未考虑过辰妃的封号地位还在她们之上,她们更未知道她是易钧天的女儿,只因为一切如皇帝的愿,来的太快太突然。
而两边的臣子,亦是沉着脸色。只有皇帝,虽然按捺着巨大的喜悦,却知道,自己一定会得到这个女人。
群臣们只看到她大红勾金丝的喜服,长长的红袖轻挽珠帘,她理了理自己的鬓角。
那个无比婀娜的身姿微微前进,于红毯之上,她瘦小的身影亦充斥着大红,似乎要和满眼的红色合而为一。
易水湄整了一下霓裳,在相对于皇帝的红毯的另一个尽头处跪倒,轻启朱唇道:“臣妾易水湄……”她刚刚开口,正思索这之下应答的话,就听到一个熟悉男子的声音打断了自己:“水湄多礼,请起吧。”
她不敢看,看不到,却能感觉到那个皇帝正一步步走向自己,她迟疑着,依旧跪在地上。
忽然一股热度温暖了冰冷的掌心。
“他握着我的手……”
皇帝亲手将她扶起,缓缓掀开红盖,那个俊逸的容貌映入眼帘。
“是他!”
她又一次可以将他看清楚。双眉黑如墨羽,皮肤白皙细腻,高挺的鼻梁,自信而深笑的嘴角,还有那深邃汪洋而满含情意的眸子。少了两三分酒宴的风流,换了郑重。郑重的如同盟誓。
事实上,这就是盟誓,或许只是盟誓的开始。
她的手微微一颤,却被他握的更紧,她不由得开口唤道:“陛下……”才两个字,却又被打断,而这打断,却没有给她丝毫的不悦,因为那个高高在上的皇帝对她笑道:“我是郁离的皇帝江白曲,不过也是你易水湄的相公,叫我白曲……”
片刻,他拉着她齐齐站在红毯的尽头,仿佛隔在云端的仙人,却摆出君临天下的姿态,朗声一笑对周遭的臣子道:“还不参见辰妃?”
“辰妃在上,受下官礼拜!”诸位大人异口同声,如同演练过的,然而,又有多少言不由衷你呢?
着紫袍的右相神色肃穆,隐隐皱了皱眉头,那些隐匿起来的皱纹又喧嚣的叫嚣起来,他心念道:“未见其容颜,已妖媚如斯,难怪陛下为她痴迷。”
不少人都萌动着这种念头,而这却恰恰是天大的讽刺,只证明了一个事实,易水湄生辰那日,几乎所有人都忙着和易钧天客套,都忙着官场的活动,她们都把她这个真正的主人遗忘了,他们几乎没有一个仔细品读了这个女子过人的孤傲,风姿。
读过她的,就只有今日的帝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