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东平一大早就被手机铃声吵醒了,不用问,肯定是凌戈。他现在都有点后悔告诉她自己的电话二十四小时开机了,自从跟她说过这句话后,他就没睡好过。不是被她的电话吵醒,就是担心她会来电话。他觉得自己现在好像生活在水深火热中。
他叹了口气,接了电话。
“什么事啊?”他迷迷糊糊地说。
“是向兵!是向兵!”她在电话里尖叫道。
“一大早不要咋咋呼呼好不好,向兵怎么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抓了抓头发,拿起水杯,喝了一大口冷开水。
“向兵被抓起来了!他承认他是凶手啦!”
简东平的一大口水“噗”的一下喷出来,洒了一地。
“什么?不会吧。你是不是搞错啦?”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是他自己承认的,我才没搞错呢。”凌戈争辩道。
“你在哪里?”
“我现在刚走出警察局,这些都是小郑告诉我的。他人真好,我问他什么,他都告诉我。”凌戈在电话那头感叹道。
听到这个送话梅的娘娘腔简东平就冒火,但他不便发作,因为那有失风度,而且是他自己跟凌戈说要守三年朋友之约的,他没资格发火。于是他忍着不高兴,冷冷地问道:“好吧,这位先生说了些什么?”
“先生?谁啊?”凌戈糊涂地问道。
“就是你那个小郑。”
“干吗阴阳怪气地叫他先生,吓我一跳。呜……好冷啊。”凌戈在电话里做出发抖的声音嘲讽他。
“你不说我挂了。”
“跟你开玩笑嘛!”她笑道。
他觉得他们俩现在好像掉了个个,他决定无论如何也要保持自己的一贯作风。
“我也是跟你开玩笑,我哪会真的挂电话。好,说吧。”他假笑着催促道。
“林叔叔他们查到向兵的女朋友一家是被苏志文害死的。”凌戈的声音骤然变得紧张起来,“原来向兵以前有个女朋友,因为那个女孩是农村户口,向兵的父母一直不同意他们的婚事,但向兵很爱那个女孩,为这事,他跟父母闹得不可开交,后来直到那个女孩未婚先孕生下了孩子,向兵的父母才松口。”
“未婚先孕?”他已经知道后面她要说什么了。
“后来向兵的父母约女孩和她的父母见面,他们当然也想见见那个孩子,于是那天晚上,向兵的女朋友吃完晚饭,就抱着孩子跟父母一起坐上了车,结果在路上遇到了车祸。”
“奇怪,他们为什么晚上去?”
“因为他们那里没出租车,他们乘的车是一个亲戚的,那个亲戚只有晚上才有空送他们。对了,那个女孩还是刚刚做完月子,好不容易等到向兵的父母松口了,就碰到了这样的事,真可怜。”凌戈满怀同情地说。
“车祸是苏志文那次恶作剧造成的?”
“对啊。那天苏志文一说,向兵就知道是苏志文干的了。向兵怕弄错,还在饭桌上问起出事那条路的路名呢,苏志文说的时间和路名都吻合,他就确定是苏志文干的了。”
“然后呢?”
“八点左右,向兵趁接电话的时候跑到花园里去了,他说他自己那时候一直在思想斗争,他非常恨苏志文。这些年他一直在找这个罪魁祸首,而且他之前自杀也是因为这件事。其实如果那件事真的是苏志文干的话,我觉得他是该杀!向兵做的一点都没错!只不过他做得太笨了而已。”
“你最后那几句话有没有对那个姓郑的说?”他提心吊胆地问。
“还没有,你不是说跟同事不要交心吗?小郑是我的同事,我不会乱说话的。我只跟你说说。”
他舒了一口气,心道,小戈,你终于长点心眼了。
“很好,接着呢?”他边听电话,边走进了卫生间。
“他在那里思想斗争,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看见苏志文走进了储藏室,他正想翻窗进去,储藏室旁边不是有扇窗吗,忽然看见方柔枝从楼梯旁边冒了出来,他怕方柔枝看见,赶紧躲了起来。大概又过了好几分钟,他看见走廊上没人了,才从窗子外面爬进去,储藏室的门没关紧,他就开门走进去了。他说他本来以为那是个房间,没想到一进门就是往下的楼梯,他在楼梯上还差点摔跤。”凌戈忽然问道,“你在干吗呢?我怎么听到流水的声音。”
“我放水准备洗澡。说下去,别打岔。”他正在上卫生间,没好气地回答。
“你日子过得真舒服,等路敏回来,她会发现你用掉很多水费和电费。”凌戈又嘟哝着补充了一句,“不过反正你们很熟,她不会在乎的。”
他哈哈笑起来:“我跟她熟?我可没吃过她的番茄,你别忘了,我跟路敏是好朋友,跟你可是预备夫妻。”
“好了,好了,继续说案子。”她好像从鼻子里哼了一下,“他悄悄走进储藏室,苏志文看到他很惊讶。他解释说,自己走错门了,苏志文很和气地跟他说,这里是这个家的禁地,叫他趁外面没人赶快离开,不然被别人看见就不好了。苏志文还挺有风度的,向兵一边答应着,一边拿起个花瓶朝他砸去。苏志文正好背对着他站在那个大箱子前面,箱子盖开着,他就这样倒下去了。然后向兵……你在干吗啊,怎么都是水的声音,你在听我说吗?”
“我现在正舒服地泡在浴缸里,别打岔好不好,说下去。”其实他正在抽马桶。
“好吧,向兵以为他死了,用苏志文的手指在箱子里写下了‘不是向兵’四个字,然后盖上箱子就出去了。没想到吧,那四个字原来是向兵自己写的。‘不是向兵’,是不是有点画蛇添足啊。”
“如果是初犯,心慌意乱中做些蠢事也是可以理解的。他出去的时候真的没人吗?”
“真的没人。”
“他后来怎么出去的?还是爬窗?”
“是的。”
“可是我有一点搞不懂,如果是他,难道他没留下指纹或者别的痕迹吗?林叔叔应该早就查到了。怎么会现在才找他?”他边洗脸边问道。
“你忘了他在口供里说过的话啦,他爱集邮。很多集邮迷都会随身带着一副手套和一把小钳子,因为他们看邮票的时候,不能把指印留在邮票上。”
“原来向兵戴了手套。”他洗完脸回到客厅。
“林叔叔厉害吧,把隐藏这么深的向兵都抓住了,我真佩服他。那你看今天还要不要跟沈老太太见面?”她小声问道。
“当然要见面,凶手又不是向兵。”他轻描淡写地说着,走到冰箱前,从里面拿出一个三明治来。
“可是……”
“你别忘了,苏志文是被闷死的,不是被花瓶砸死的。如果他后来醒过,如果箱子没被擀面杖插住锁孔,他是可以出来的。真正的凶手是偷擀面杖的人,而向兵只是临时想到要袭击苏志文,他不可能偷擀面杖。第一,他不一定知道能在厨房里找到擀面杖。第二,我老爸说,擀面杖在五点左右就失踪了,章玉芬因此不能包饺子,而那时候,苏志文还没发表演说,向兵也还没准备杀人呢。所以,向兵不是凶手。他只是做了凶手本来想做的事。”他把三明治放到微波炉里,开了中火,然后继续说,“我相信林叔叔也是这么想的。他可是只老狐狸。我怀疑他早就知道向兵的事了,他现在抓向兵只是为了迷惑凶手。另外,他也希望向兵能向他提供一些关键性的线索。”
“他提供了吗?”
“他当然提供了。就凭你刚刚说的话。他至少提供了两条线索。”
“是什么啊?我怎么没看出来?”凌戈诧异地问道。
“这个等碰了头我再告诉你,现在说不清楚。对了,向兵是什么时候被抓的?”
“他是昨天夜里被抓的。昨晚雨杉是一个人来的,她没提起这事,我们都不知道。后来一直到早上她才说,还让我帮忙打听一下。我到警察局后才知道这些的。”
微波炉“叮”的一声,他从里面拿出三明治来。
“有个问题,当初苏志文说的故事里,车里死的是一对夫妇和一个小孩,可现在向兵交代的,那里面应该有五个人,女孩,女孩的父母,婴儿,还有一个司机,这是怎么回事?”他问道。
“小郑说,这件事他们已经查过了,跟向兵说的一样,车里是死了五个人,司机是女孩的舅舅,那天也是喝过一点酒的。他跟坐在前座的女孩的父亲是当场死亡的,女孩和她的妈妈是送到医院以后才死的。”
“这说明向兵没有撒谎,车祸是有的,他也因此非常憎恨那个人。但是制造车祸的人不是苏志文。因为信息不对称,这故事苏志文很有可能是听来的。”他拿着三明治来到客厅,又给自己倒了杯水。
“啊……这么说……向兵杀错人了?”
“他是打错人了,他没杀人。”
凌戈在那边踌躇了一会儿又问:“苏志文说的故事有那么大的纰漏,他怎么会听不出来?怎么还会认为是苏志文干的?”
“他一定认为苏志文是在有意隐瞒。”他喝了口水说,“凌戈,关于这个你不用怀疑,这件事周瑾在小说里已经写过了。苏有时候会把朋友的事当做自己的事来炫耀,这证明他说话的时候要不是非常得意,就是别有用意。”
“有人还会拿这种事出来炫耀,真是莫名其妙。”凌戈说。
“把自己干的坏事告诉别人,就等于是在威胁对方,喂,你看啊,我什么都干得出来,你不要以为我是软蛋好欺负。”
“你是说他在饭桌上威胁某个人?”凌戈非常诧异。
“嗯,当然。要不,他没必要说那番话。其实这番话同时让两个人对他起了杀心,一个是向兵,一个是另一个人。而另一个人其实早就想杀他了,只不过他的话让她再次下了决心。”简东平说。
凌戈沉默良久后问道:“简东平,你为什么没当警察?”
“因为我妈的遗嘱说让我当个知识分子。”他哈哈笑道。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电脑屏幕上闪出一句话来。
终于来了!简东平心里一阵兴奋。他很高兴在他的不懈努力下,终于跟苏志文的前妻朱林取得了联系。刻不容缓,马上回复!
“并不难找。通过档案找到了你就读的大学,通过关系找到了你的大学同学,意外发现有一位长年跟你保持联系,就是你的好朋友成小青。”简东平飞快地在手提电脑上噼啪打字,“我送了她五束玫瑰,四盒巧克力才从她那里求得你的MSN号,所以别怪她泄密,是对手太厉害了。”
朱林送了个笑脸给他。
“找我什么事?”她问。
“想打听你前夫苏志文的事。”简东平相信她的朋友成小青已经事先跟她说过了。
“想知道什么?”
“他在前些日子被谋杀了,知道吗?”
“小青已经告诉我了。他跟那个女人结婚,我一直不看好。”朱林打字的速度也很快。
“你们离婚后还有联系吗?”简东平一边打字,一边咬他的三明治。
“有时会通电话。”
简东平想了想才打下去。
“苏志文以前写过诗吗?”
那边立刻回复:“写过,他曾经自费出版过诗集。”
“他的笔名叫什么?”
“海风。”
被方琪视若珍宝的诗集果然是苏志文写的。当初看周瑾的小说时,简东平就觉得苏志文信手写就的那首小诗十分惊艳,相比只会写写打油诗的他来说,苏志文真的算是非常有才情的男人了。
“你们为什么离婚?”简东平不想转弯抹角,网上聊天尽量少寒暄是他的风格,他不愿意为了废话而多打字。
电脑那边隔了两分钟才回复。
“大学毕业后他一直想当诗人,我没办法跟一个脱离现实的人生活下去。”朱林说。
“你爱上了别人?”简东平觉得三明治的味道不怎么样,勉强咬了一口。
一分钟后,朱林打出几句话来:“在现实面前,爱情有时候显得很脆弱。我们两人曾经很相爱,但我觉得跟他在一起,没有未来,所以我后来跟一个能帮我出国的男人走了,这对他来说是个非常大的打击。”
“他自杀过?”简东平猜测。
“他堕落了。他经常给我打电话,报告他做的事。我知道他后来辞职了,交上了坏朋友,迷上了赌博,还喜欢跟各种女人鬼混。他变得放荡不羁,也不再写诗了。起初他在电话里还对我说,只有笨蛋才写诗,诗歌就是包着糖纸的排泄物,后来就提也不提了。他完全变了。”朱林一下子打了好长一段。
“他曾经是个很理想化的人吗?”
“非常有理想,有激情,一心想改变世界,想做命运的主人翁。但自从我离开他,他就完全变了,那时候他妈妈又去世了,再没人管他。我觉得,他是崩溃了。”
我也这么觉得,简东平心想。他还没来得及问下去,电脑屏幕上又出现一行字。
“知道他为什么取海风这个笔名吗?因为一起去海边的时候,我曾说我很喜欢海风吹拂的感觉。”
“他很爱你。”简东平评判道。
那边沉默了下来。有一两分钟,电脑两边都没人打字,简东平是在想接下去该问什么,而他猜测朱林是在回味他说的这句话。
“他出事前跟你联系过吗?”简东平打字问道。
“没有。”
“他结婚时给你打过电话吗?”
“是结婚前打的,他有些忧伤。”朱林送了一个悲伤的表情过来。
“他怎么说的?”
“我劝他好好找个女人结婚,不要胡闹。他说想了很久,发现只有妈妈才真的爱他,所以他想找个年龄大的,过安静的生活。我问他,她那么老了,而你还正值壮年,她也许无法满足你生理上的需求,你受得了吗?他说他已经对那种事厌倦了,只想好好过日子。他并不是为了那个女人的钱才跟她结婚的,我相信他是真的累了。我对那个女人也是这么说的。”
简东平大吃一惊。
“沈碧云找过你?”他急急地打字。
“是,就在三个月前,她通过她的律师找到了我,我们通了一次电话。她也问了我关于诗集的事。我告诉她,志文没那么精明,他不会为了骗钱跟她结婚。她竟然回答我,结婚的事,其实是她骗了志文。”
沈碧云的回答非常微妙。
“沈还说了什么?”
“她说,结婚前她就跟苏志文私下约定了一年之期。她告诉志文结婚本来就是为了气气家里人,但是玩笑开的时间太长也会厌倦,一年就差不多了。她答应志文,只要他愿意跟她高调结婚,在婚后洁身自好,不惹出什么丑闻,她就会给他一笔钱放他走。”
“沈碧云找你想打听什么?”这是简东平最感兴趣的地方。
“跟你一样,她想知道我们离婚的理由,也许她认为前妻会说得比较客观。我告诉她,志文是个非常感性的人,有时候有点娇气,有点不负责任,但他并不是坏人。”
“她相信你说的话吗?”简东平问道。
“不知道,她很客气,是个有风度的女人。”
简东平想了一想,又换了一个问题。
“苏志文最后一次给你打电话是在什么时候?”
“四个多月前。”
“他跟你说了什么?”
“他情绪很激动,说他没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记得他写的诗,说那个人还很用心地保护那本旧诗集。他说听别人念他的诗,他忽然想到了大学时候的自己,想到了很多过去的事。他说他很想去死。”朱林传来一个流泪的表情,“他打电话的时候哭了,我也很难过。他已经很久没哭了。他说喜欢他诗歌的是个非常可怜的女子,一直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他想帮帮她。他还说,就算为她死也愿意。”
简东平的眼前出现一个男人摇摇晃晃在雨中疾走,一边把行李箱丢在垃圾桶里的情景,他终于明白那天苏志文为什么会如此情绪失控了。他很想回到过去,但是明白再也回不去了。
“他打算怎么帮她?”简东平很快把自己从想象中拉了回来,问道。
“我的账户下有一笔钱是属于他的,那是当初把房子卖了留下的房款和一笔我老公给他的补偿金,总共有八十万,他当初不肯要。但我知道他日子不好过,所以我替他存着,什么时候他安定下来准备结婚了,我再转给他。四个月前,他打电话给我提起了这笔钱,他问我,是否可以在明年年初把这笔钱转给那个女孩。他说他在那个家不会久待,到时候他会给她一把红箱子的钥匙。”
“红箱子是什么?”简东平记起了周瑾跟方琪提起的那把钥匙。
“离婚后,他把一些他的东西装在一个红箱子里,放在我舅舅家。也许你不信,我家里人一直都很喜欢他,至今如此,他们并不知道他干过什么。他给那个女孩的应该就是红箱子的钥匙。他让我跟舅舅打声招呼,他可能会让那个女孩自己去拿那个红箱子。”
“红箱子里有什么?”
“这我不清楚。”
“他为什么要你明年年初把钱转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