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我的乘客中会有一两个昔日的顾客。那所红色花岗岩学校的学生。他们已不再认得出我。有时我的车会经过那所红色花岗岩学校,校门口的学生依旧熙熙攘攘,打架的、嬉笑的、谈恋爱的,跟那些年一模一样。他们依然会三三两两走到我的音像店里──不,现在那儿已经变成一家蛋糕店了。这时候我就会想起天杨,想起江东,想起我们一起喝着啤酒看《霸王别姬》,想起那些他俩从晚自习的教室里溜出来找我的夏夜──路灯把银杏树的叶子映得碧绿,绿成了一种液体。我这么说的时候江东笑着打断我,“那叫‘青翠欲滴’,还‘一种液体’,说得那么暧昧。我看是你教育受得太少了。”天杨和方可寒于是大笑,女孩子的笑声回荡在空空的街道上,好听得很。
江东喜欢损我。不过我不介意,他是我哥们儿。第一次,他跟着天杨走进我店里,天杨对我说:“老板,这是我男朋友。”当时我想,这就对了。江东不是个英俊的男孩子。我跟他们学校的学生很熟,认识他们的四大俊男和四大美女。我说过了天杨也谈不上多漂亮。可是他俩站在一起就像是一个电影镜头。没错,他俩身上都有一种不太属于这个人间的东西。把他们放在行人如织的街道上,你不会觉得他们是“行人”中的一分子,而会觉得所有的行人,所有的噪声,包括天空都是他俩的背景。
很自然地,我和他们的友谊只能维持到他们毕业。他们上大学后,他们的学弟学妹里又有几个会成为我的哥们儿,无论如何,我只能做他们高中时代的朋友。
上一次见到江东是前年。他打开车门坐进后座,“去北明中学。”北明就是那座红色花岗岩学校。我于是回头看了这乘客一眼。他愣了,“肖强。”我说:“江东。”
他是个大人了,西装革履,一副上班族的模样。脸上有了风尘气,不过不是那种猥琐的风尘气。我相信他走到街上的样子依然和众人不尽相同。他笑笑,“肖强,有空吗?咱们喝酒去。”我说下次吧我还得开车。他说:“对对对,我糊涂了。”然后我按下了计价器。
我问:“你是回来看你爸妈?”他的家就在北明中学里面,他老爸是那所跩得要命的学校的校长。
他说:“对。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了。回来再陪他们过一个年。”
我笑,“别说得这么不吉利。”
他也笑。他付钱下车的时候我对他说:“你保重。”他说:“你也一样。”
然后我就顺着路开到了五百米外的河堤上。这城市有一条河。这些年我最高兴的事情便是人们终于治理了这条河。曾经,说它是河简直太给它面子了──臭水沟还差不多。早已断流不说,还被两岸的工厂污染得一塌糊涂。还是天杨形容得到位,那年她在一篇作文里写到过这河:“它是黄河的支流,已经苟延残喘了几千年──我就不用‘女’字边的‘她’了,没有女人愿意像它一样。”我还是那句话:这小丫头。
我已有很多年没再见这小丫头。她去上海读的大学,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留在了那里,或者像江东一样已经出国。北明中学里的小孩们的人生大都如此:奋斗,是为了远离。从小被夸奖被赞美被忌妒被羡慕被鼓励,是因为他们比起别人,更有远离的可能。我倒是很希望天杨看看这条河现在的样子──配得上“女”字边了。他们花了大价钱把这河的血液换了一遍,引的是水库的水,所以这河现在可以丰沛自如地流淌,岸边的工厂和居民区已经全部拆除,河岸上的沙都是专门从远方运来的。不过搞笑的是,这条河治好之后的两个月间,来这儿自杀的人数也比以往多出去几倍──这就是浪漫这东西操蛋的地方。
每次来到河堤上,我就会想起方可寒。
方可寒很美,美得让人心慌。她不是小家碧玉、小鸟依人的模样,那样的女孩再漂亮也不能用“美”形容。方可寒是个公主,永远昂着头,不需要任何王子来镀金的公主。只不过,这公主价钱倒不贵,五十块钱就可以跟她睡一次。北明中学里有不少男生都是她的客人。交易通常在学校的地下室进行,有时是顶楼那间形同虚设的“天文观测室”或者篮球馆的更衣间──总之,那些神不知鬼不觉的地方。
这当然是个秘密。在这个秘密被揭穿之后方可寒自然是被开除。用江东的话说:“你没见我爸那张脸──”因为他们怎么也没想到这个年年考前十名的女孩会是这么个贱货。所以说,能考进北明中学的人都不是等闲之辈。
那一年,我才十九岁半。从那些天天来我店里找A片的男生嘴里,我听说了方可寒。他们尊称她“可寒姐”,有时叫她妖精。
我从小店的窗户里,经常看见她。夕阳西下时,她总是在人差不多走光之后才会出来。她也和这所学校的其他女生一样,穿白色短袖衫和藏蓝色背带裙。可是她从不梳辫子,她让她的头发松散地垂下来搭在肩头。他们学校不许女生穿高跟鞋,于是她就穿松糕鞋,校规永远跟不上时尚的变化。她的藏蓝色背带裙的腰间别着一个玫瑰红的小呼机。她就这样招摇地走出来,往往是走到我的店门口就会停下,从书包里拿出她的烟盒和打火机,点上之后转过身,冲着那红色花岗岩的校门深深地喷一口。她转身的时候,终于看清她的脸──有一秒钟,我无法呼吸。
终于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在她点烟的时候走出去。站在她身旁,努力装出一副老油条的语气,“多少钱?”
她看看我,吐出一口烟,“一百五。”
我傻瓜似的问:“不是五十吗?”
她眯起眼睛笑了,“五十是学生价,你又不是学生。”
后来,那天傍晚,在我店里那间阴暗的小隔间──通常那是用来放A片和打口磁带的地方,我告别了我的处男时代。
一开始的时候她就问我:“是第一次吧?”
在电影里我们常常看得到这样的画面:一个放荡女人妖冶到了肆无忌惮的程度,把身边的纯情少男窘得鼻尖冒汗。但方可寒不是这样,她的动作很温暖,像个大姐姐,甚至母亲。那些色情电影从来都没告诉过我,原来做爱是一件宽容的事情。
后来我问她:“你都考进北明了,为什么还干这个?”
她笑,“服务业需要高素质人才,对不对?”
我又说:“你真漂亮。”
她说:“我知道。”
走的时候她留下了她的呼机号,“从下次开始,一百块就行。优待你了。”
我有个习惯,喜欢晚上待在不开灯的房间里。但我从来不好意思跟别人提起这个怪癖,只说过一次,就是跟方可寒。
我告诉她我的秘密。忘了那是在什么背景之下。我只记得那个时候她把烟从我的嘴上拿下来,深深地吸一口,然后重新把它夹到我的手指间。她专注地凝那半支烟的表情让我觉得她根本没在听我说话。她最妩媚的时候就是她看上去什么都不在乎的时候。
我出生的时候是个盲童。六岁那年才跟着妈妈到北京做了角膜移植。也就是说,我从六岁才开始慢慢学习很多别人婴儿时代就明白的东西。在那之前,我的世界就是现在这样,是个关了灯的房间,一片黑暗。当然黑暗这个词是后来学的,当时我不知道那叫黑暗,我以为那是一种根本用不着命名,用不着考虑,用不着怀疑的自然而然的东西。当我克服了最初对光的眩晕后,终于看清这个世界。我恐惧地望着面前那个喜极而泣的女人,从她哽咽的声音里判断出她就是妈妈。我一开始无论如何也理解不了为什么都是“妈妈”,我的妈妈和邻床小朋友的妈妈长得一点也不一样。诸如此类的事情数不胜数,童年可以由两个字总结:惊讶。
其实那副眼角膜一直没能成功地移植到我的灵魂里去。所以我像怀念故乡一样怀念被人们称做是黑暗的东西。刚刚能看见的时候,这世上只有一样东西引起过我的好感。但我却也并不想知道它的名字。──我们盲人不在乎“名字”这玩意儿。那样东西让我想起有一次我妈妈用刚刚洗过衣服的手抱起我,她的手很冰,是种让我心头一凛的温暖。那样东西还让我想起电影院里的声音──妈妈带我去过电影院,她伴着对白小声地给我讲那些画面。电影院里的声音,就是一片充满了这“黑暗”的浪涛。那些声音很有力量,却不是蛮横无理。我啰唆了这么一大堆,后来才知道,那样让刚刚获得视觉的我喜欢的东西说穿了就是两个字:红色。如果我一直看不见的话,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跟它相遇。
第一次看见方可寒的时候,我就想起了我第一次看见的,还不知道它叫什么的“红色”。她乖戾地用手指扫着我的脸,但是她的身体,温暖得像是一个黑暗的子宫。高潮来临的时刻我听见自己的血液在身体这个荒芜的海滩上喧响的声音,我想:红色。
{天杨}
4月,沙尘暴的季节。
周雷终于回他父母家了,他编出来一个绝妙的理由,他说他辞职是为了准备考研。于是,他天真的爸妈用好饭好菜把他软禁在家里念书。一天他打来电话,“我正潜心研读《金瓶梅》呢。”
“不如你就弄假成真吧。”我说,“认认真真准备准备,万一真能考上呢。反正你大学也是混下来的,再学点东西没什么不好。”
“就是,”他接口,“还能名正言顺地让家里再多养我两年。”
“我是说读研能提高你的修养,你怎么老是这么庸俗?”
“太崇高的目的不会真正产生动力的呀小姐!”他怪叫,“要不这样吧,你答应我,要是我真能考上的话就嫁给我,这不庸俗吧?”
我对着手机一字一字地说:“你去死吧。”
午饭时间结束。我和杨佩懒洋洋地从医院的花园里往病房走。今天有记者来采访。我已经听见那个女主持人捏着嗓子作温柔悲悯状了。“你听听,”我对杨佩说,“你还老说我‘矫揉造作’,这算什么?”她不以为然地啐了一口,“真不知道这些人是怎么想的。就不能让孩子们清净几天。”
走进病房就看见袁亮亮那个宝贝满面凝重地手持麦克风,对着镜头一脸真挚,“我想感谢所有关心我的人们,我会一直充满信心地等待康复的那一天。生活是美好的,我们都该满怀希望……”那个涂着淡蓝色眼影的女主持人惊讶地瞪大眼睛,“你说得太好了!”而龙威在一边笑得直翻白眼。
摄像机镜头像机关枪一样扫过病房中每一张脸,皮皮的妈妈,那个看上去总是很紧张的女人局促地站了起来。“您坐着吧!”杨佩说,“他们就是拍一下,不碍事的。”倒是皮皮认认真真地盯着镜头,女主持人弯下腰,“小朋友,阿姨问你个问题好吗?”“行。”皮皮面无表情地回答。“你想不想回到学校?想不想你的老师和同学呀?”皮皮把眼光移向窗外,不屑于回答这种弱智问题。倒是临床的那个金鱼眼小姑娘乖巧地回答:“想。”女主持人眼睛一亮,把麦克风移到她嘴边,“小朋友,你几岁了?”她妈妈在一旁笑,“她四岁,根本还没上学呢。
皮皮的眼睛一直盯着窗外。沙尘暴来了。一阵风,模糊混淆了所有的风景。一片黄沙之中,只看见窗前的柳树被撕扯成一个又一个的舞蹈动作。沙尘暴中的柳树就像街头流莺,又妩媚、又下贱、又坚韧。
一个星期以后,皮皮死了。
后来我在电视上看到这个节目,他们居然给了皮皮一个特写,避开了沙尘暴的画面,专拍他凝视的表情,画外音响起:“让我们记住这个孩子渴望的眼神吧。”“渴望?”我没看出来,要知道他正看着的可是沙尘暴。荧屏上的皮皮让我想起我小时候,那时我也常常在沙尘暴来临时把鼻尖紧紧贴在窗玻璃上,尖厉的呼啸声从我的五脏六腑长驱直入──那是我,一个生长在城市里的孩子对大自然唯一的敬畏。
然后我想起上高中的时候,很多春天的下午,我都在课堂上偷看小说。《老人与海》就是在一节窗外刮着沙尘暴的历史课上看完的。老人微微一笑,自言自语:“水母,你这婊子。”这一句话扼住了我的呼吸。远方的天被风划开了一道长长的伤口。呼啸声很深,来自渗血的大气层。后来我想,《老人与海》之所以能感动我,也许因为里面描绘的是我所熟悉的大自然的怒容,以及深爱这怒容的人。相反,像《傲慢与偏见》或《少年维特之烦恼》这些小说我从来无动于衷,恐怕是因为我不熟悉那些欧洲田园──大自然和颜悦色的样子。但当时我来不及想这么多,在巨大的感动面前手足无措,下意识地抓住身边江东的手指。
“天杨,”他在我耳边小声说,“放开。我不能记笔记了。”
江东。想想看我们已经七年没见面了。我只是在去年同学聚会的时候听说他去了加拿大。
这些年,我很少想起江东。那个时候我像所有因初恋而变得矫情的女孩一样以为江东会是我一辈子也忘不了的人。事实证明了我的爱情是多么经不起考验,尽管这令人泄气,但周雷有句名言:“一个人不可能在二十五岁还忘不了十五岁那年的情人,除非他十年来没进化过。”这么说我算是进化得不坏。
十五岁那年,新年的时候,我送给江东一张贺卡,里面写着:江东,我喜欢你。然后大方地落款:宋天杨。他也一样大方地在那天放学后走到我课桌前,说:我在顶楼等你。所谓顶楼,就是指那间形同虚设的天文观测室。那可是当时恋人们约会的圣地。然后第二天的历史课,他就理所当然地坐在我旁边。
就像大多数从小到大都考第一名的小孩成熟得比较晚一样,一段恋情开始得太过顺利的话,日后就必须接受更多措手不及的折磨。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开始吵架,为了躲过教导主任以及老师们的眼睛,争吵往往在学校里一些莫名其妙的角落里进行,有一次正赶上放学,他在自行车棚里冲我大喊,叫我滚,引得所有车棚里喧闹的同学侧目。我也大声地对他吼:“江东你会后悔的!”真可惜他的名字不是三个字的,如果是三个字的话这句话吼出来会更抑扬顿挫一些。然后我掉头跑了出去。我知道他会来追我。
迎面,撞上了方可寒美丽而嘲讽的眼睛。我知道她在想什么,她觉得我和江东就像是小孩玩过家家。那当然,我哪有她老练呢?万人睡的婊子。
那时候跟他吵架多半是因为周雷。他觉得我既然已经跟他在一起就不该总是和周雷走得那么近,我告诉他我跟周雷几乎是一起长大的,我不能因为有了男朋友就不要自己的好朋友了;他说我总是跟周雷打打闹闹地让他在篮球队的哥们儿面前很没面子,我说你就知道你的哥们儿你的面子一点不考虑我的感受,他于是说我自私任性,我就说他独裁专制不尊重我人权。最后的结局总是我扭头就跑他再赶紧追,然后擦擦眼泪手拉手去吃牛肉面。──不是过家家又是什么?
这么想着我就笑了。只是那时候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自己会把这些当成个笑话。奶奶在外面敲我的门,“天杨,没睡呢吧?”
“还没。”我说。
“我是忘了,”奶奶进来坐在我床沿上,“你这个星期天值不值班?”
“不。”我回答,“这星期周六周日都没事。”
“那是再好也没有了。”奶奶笑笑,“我是想,这个周末你跟我出去逛逛街,咱们得给你小弟弟买小被子小枕头,还有衣服什么的。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穿多大的衣服?我多少年没买过童装了。”
“问问我爸不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