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强}
6月是个好季节。沉寂的街角的树木散发出一种清甜。据我观察,每到6月,北明中学的情侣数目就会增多,散落在附近的这几条街。星期天虽然他们是不用穿校服的,但我依然能从满大街招摇过市的恋人里分辨出哪对儿身上有北明的痕迹。
天杨在这个阳光清澈像是兑过水的早上来到店门口,那时我才刚刚开门。
“好不容易有个星期天,还不睡睡懒觉?”我问她。
她勉强地笑笑,说:“我是要去补习班。走到门口才想起来我们补习班已经停课了。”
“就是。也没几天了。紧张吗?”
“还行。”她眼神里掠过一点儿羞涩,“肖强,你能不能帮我打个电话给江东?”
“又怎么了?”我笑。
“我们已经一个礼拜没说话了。他不理我。”
“操。”我拨通了电话,闲扯了几句诸如“你放心念书今天那场球我替你看了”之类的闲话,然后漫不经心地说:“等一下,天杨想跟你说话。”好像这是另一句闲话。
天杨小心翼翼地拿过电话听筒,脸红了,放到耳边,然后对我笑笑,“他挂了。”
我拍拍她的肩膀,“什么也别想了天杨,等高考完了再说。不然,今儿在我这儿看个碟?轻松轻松。多少日子没在我这儿看片儿了。”
《破浪》,拉斯·冯·特里尔导演。那时候这个装腔作势的北欧人在中国还没有《黑暗中的舞者》之后的名气。两个多小时,一开始我如坐针毡,后来索性换个心态,悠闲地欣赏这导演和他那个从剧情判断应该是豆蔻年华但一给特写镜头就一脸褶子的女主角究竟能做作到什么程度。最后那个没有钟的教堂响起的钟声是我用膝盖就猜到的结局。
“这导演怎么──”片尾字幕升起的时候我评论,“乱花纳税人的钱。”
我转过头去看天杨,发现她奇怪地微笑着,“就是。怎么这帮人,都这么没种呢?”灰白的宁静像病毒一样侵蚀她脸上的每一寸肌肤,“谁都只会讲这种故事。到最后没戏了就把‘死’搬出来,好像一‘死’就什么都神圣了。骗人。‘死’又怎么样?有什么了不起的。谁活到最后不会死啊?全是骗人的。”
我把语无伦次的她搂到了怀里。“好孩子,天杨,没什么大不了的。过两天,我去跟他说,行吗?”她的眼睛,漆黑地、柔软地凝视着我,里面几乎要飘出来花朵或者树木的清香。于是我吻了她。
她很惊慌,但她并没有躲闪。我在跟她偷情,就是这么简单。我一点都不慌乱,虽然事发突然,但其实我早就有这种预感了。从她第一次走到柜台前说:“老板,有没有《阿飞正传》?”从她看着张国荣俊秀的脸自言自语:“这就对了。”从她把一盒磁带四分五裂地砸到门上──我就知道会有今天,只是时间早晚而已。
我把她抱起来,走向我可爱的,阴暗的里间。
无数的情色镜头隐藏在我的没有窗户的里间里,多恶心的都有。天长日久,这间不到八平方米的小屋的每一个空气分子都沾染上原始、淫荡的气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没有谁比空气更明白这个。我三下两下就剥了她的衣服,我忘了我第一次凝视她的身体的时候是什么感觉了,或者说我根本就顾不上好好看看她的身体。那时我第一次看见方可寒的身体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那是个奇迹,所以她活不长。我不知道江东第一次看见她的身体的时候是不是和我一样眼晕,我们从没交流过这个。我们男人都是一路货,天杨,只有在方可寒那样的女人面前才能彻彻底底地平等。不管我们是多不同的两个人,不管我们是不是注定了没有一样的命运,在女人的身体面前,全他妈扯淡。所以我在干你,宋天杨,开在我心尖上的小雏菊。我干的不仅仅是你,我在干江东的女朋友。我干的是我哥们儿的女朋友。有什么了不起的,如果我也能和你一样是北明这个鸟蛋学校的学生、和你一样是个准大学生我倒要看看天杨是跟你走还是跟我走。老子砍人的时候你小子还在厕所里偷偷学抽烟呢。江东我他妈忘不了你头一次来我店里那副贱相。你翻着我的碟片,望着我的《阿飞正传》、我的《重庆森林》、我的《东邪西毒》微笑,“真没看出来。”你这句“真没看出来”老子记一辈子。你的意思是我不配喜欢王家卫对不对?你是说我就配流着口水喝着啤酒对着录像厅里的叶子媚那个波霸想入非非对不对?老子告诉你王家卫的每一部电影都是给我拍的,跟我比你们这些名校生才叫附庸风雅。真没看出来。你看不出来的事儿还多着呢。你能看出来我终有一天会把你的女人压在身子底下了吗?傻×你他妈看出来了吗?
我精疲力竭地伏在天杨的胸口。她居然在轻轻地摸我的头发。这孩子,她总是让你没法不心疼她。我抬起脸,勇敢地看着她。从上到下,然后我就看见了一个五雷轰顶的事实。
“你和江东,”我声音沙哑,“从来──没有过?”
她摇摇头,“没有。”
操。我靠。FUCK。我狠狠地望着她,最终什么都没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肖强。你是不是想说我这叫陷你于不义,然后你又觉得如果你说了这句话就太不男人了?”
“操。天杨,老这么聪明的话谁还敢娶你?”
我开着玩笑,掩饰着我心头的寒意。门外传来一个明亮的声音:“老板──在不在啊?”我答应着,穿衣服的时候手抖得系不住皮带。把罪恶的小里间关在身后,把天杨,洁白无瑕的天杨关在一室阳光的身后。我故意热情得有些虚伪地回答顾客的问题,就算他不买也还是笑脸相送地道再见,目送着他的背影时我长吁了一口气,现在总算有这个陌生人认为我是个好人。
我回来的时候她已经穿戴整齐,在正午的阴影里对我开颜一笑。我望着她的笑容心惊胆战地想:原来她变成女人之后是这么妩媚。我有些装腔作势地在她额头上一吻,“疼吗?”她清澈地、一览无余地看着我,她说:“肖强,人为什么一定要做这件事情?”
这时候门口响起一阵熟悉的脚步声。我条件反射地告诉自己一定要镇静,要不动声色。我刚刚想完那个“色”字的时候听见江东的声音:“肖强。”
“才几天不见,”我的演技堪称四平八稳,“好像瘦了点儿。”
他眼神有点恍惚地微笑,“这两天太热。”
“注意身体。说话就要过鬼门关了。”
他笑笑。天杨就在这时候静悄悄地站到柜台旁边。看到他望着天杨的眼神的时候我胃里突然一阵紧紧的绞痛:我干了什么?我对我的哥们儿干了什么?我对我的弟弟妹妹干了什么?
他似乎是犹豫了一会儿,才说:“天杨,我不知道你还在这儿。”
“要是知道你就不来了吗?”天杨安静地问。
“不是,我──”
他话没说完天杨就从柜台后面冲了出去,简直是以光速。她几乎是重重地把自己摔到江东怀里,我再定睛一看的时候他们已经是一副生离死别的模样了。
“天杨,我想你。”江东说。
她的小拳头重重地打在他身上,打了一下又一下,眼泪流了一脸,“谁让你那天打我的?你自己试试疼不疼?谁让你不理我的?现在好了吧?好了吧?我让你再不理我!我让你再不接我的电话!我让你──江东。”
他抱紧她,还好他应该是没有仔细听她说的话。她的发丝扫着他的脸,他用一只手托着天杨的小脑袋,另一只手放在她瘦得简直是易碎的脊背上,还是我一贯的修辞比较贴切──他抱她的样子就像天杨是他不小心掉出来的内脏。
他抬起头,无意间看见了我的脸。太突然,我想我一定是没来得及转换我脸上的表情。他是个聪明人,不聪明的话也当不了我哥们儿。四目相对的一刻我知道太晚了。我想要伪装的时候已经看见了他眼睛里有一道闪电。于是我只好慌张地往我的眼神里盛满粗制滥造的寒意。迎着他的目光,毫不──准确地讲是不能退缩。心里绝望地自问:我,是个善良的人吗?
{天杨}
那些日子我经常问自己一个问题,心平气和地问或者心惊肉跳地问:我是个善良的人吗?我一直都认为我自己是的。但是我解释不了我为什么要对江东做这件可怕的事情。我觉得这件事是可怕的,尽管当时我还没有想明白它到底可怕在哪里。肖强抱住我的时候我很清醒,我不想给自己找借口,我很清醒,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问完了第一个问题,还有第二个,就是:我会因此而失去江东吗?我知道略有常识的人都会斩钉截铁地对我说:“当然会,你这个小婊子。”可是我相信如果类似的事情发生在他们身上,他们没有一个不希望能侥幸地得到原谅。我告诉自己也许他会原谅我,理由──你看你原谅过他和……我讨厌这个无耻的念头,我说宋天杨你怎么能这么无耻。
在那之后和高考之前的一个月里,我出奇地安静。我没再去找过肖强,我也没有和江东吵过一次架。有时候他很惊讶地拍拍我的头,“怎么这两天这么乖?都不跟我闹了?”我的眼睛就在那一瞬间充满了眼泪,我拿脸蹭他的衣袖,很小声地、几乎是底气不足地说:“江东,我爱你。”
我爱你。这句话我已经说过无数次。可是我说得越多,就越不明白它的含义。
我爱你,所以我可以为了你和整个世界作对,和我自己作对,也和你作对。因为我知道以爱的名义我可以做任何事。像邦妮和克莱德那样为了对方杀人如麻,像《破浪》里的贝丝那样为了她老公去和所有男人上床,像《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马龙·白兰度为了对亡妻刻骨铭心的想念去伤害一个原本无辜的女孩,像《三十七度二》里的男人用枕头把女主角闷死。以爱的名义,你可以为所欲为,因为爱让你相信你所做的事情都是对的,至少都是可以原谅的,至少都是美丽的。但是没有人教过我,当我打着“爱”的旗号做了一件我自己认为是错是丑陋是不可宽恕的事情的时候,我该如何面对我自己,和这个打不垮也杀不死的,早就变成另外一种暴力的爱。
我只能在睡不着的夜晚独自忍受着羞耻的折磨。在这些羞耻中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做完那些“高考最后冲刺”,看着曙色染白天空后跑到浴室冲冷水淋浴──这样可以使我看上去神清气爽朝气蓬勃,于是就没人看得出我的煎熬,所以也就没人可以帮我分担,这也是我的自我惩罚的内容之一。我对着镜子仔细地编好我的麻花辫,然后对自己开颜一笑:“早,小婊子,你今天看上去真漂亮。”
江东还是像往常一样喜欢突如其来地抱紧我。而现在的我,居然可以在他滚烫的拥抱里清醒地凝视他的表情。肖强进入我的身体的一瞬间,冰冻了我深处的某种能量。我不会再咬江东了,我现在就连握他的手都是轻轻的,因为我再也舍不得弄疼他。不止我,要是现在谁当着我的面对他哪怕说一句重话我都能跳起来要了那个人的命。现在好了,我恶毒地对自己说,现在你终于可以安静了,现在你终于停止没事找事了。你知道你这叫什么?你这叫贱。
我这么想的时候就会突然打个寒战,江东则是不会疏忽任何一个这样的瞬间。这种时候他总是温暖地搂住我,什么也不问。我在他始终充满信赖的温暖中把眼泪咽回去。我在心里自言自语:你没有资格哭,没有资格表示软弱。哭也没用,小婊子。别以为你已经背着他哭过无数次,别以为你已经这样骂过自己无数次你的罪就可以洗清,还早呢。还是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暖吧。这种名字叫“江东”的温暖早就像你的血液一样支持着这个叫“宋天杨”的女孩,不,女人的生命运行。但也许眼下的这次就是最后的一次──如果他明天知道了我做过的事情。
6月中旬,我隐隐地担心过的月经如期而至,像往常一样慵懒地从我的体内流出。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离高考还剩下不到二十天,最后一次模拟考的成绩也公布了。我和江东都还不算失手。别人在这几天都会充满同情地看着我们这些高三学生,想象我们在这最后二十天里地狱般的日子。其实事实远非如此。最后那些天,班里的氛围呈现出一种奇迹般的松散,甚至是闲适。老师也不大管那些自习课上明目张胆地聊天的人了,平时那几个最乖的女生也在午饭后看几眼言情小说,男生们又开始踢球,就连吴莉和几个班干部都在策划逃掉星期六下午的自习辅导去看《甜蜜蜜》。
放学之后,晚自习之前,我和江东依然常常坐在一起。不说话,就那么坐着。坐在大理石台阶上,有点凉。初夏是这个城市最舒服的季节,既不太热,又不太潮湿。我们看我们的操场、跑道,看校园旁边的那些树,看专门从南方买来,但显然有些水土不服的栀子花。一起拆一个初二小美眉红着脸递给江东的情书。
我第一次发现,我是爱北明的。尽管我常常很讨厌这里的等级森严。
夕阳来了。这出票房很好的悲剧。某个黄昏,江东就在这出票房很好的悲剧里平静地问我:“天杨。你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我说:“当然。”然后他说:“要是有一天,你……你有了别人,你要告诉我。”
“说什么呀。”我心里一沉。
“天杨,我看得出来,肖强他──他是喜欢你的。如果你──我其实想象得到。你和他,有很多共同的地方。我不是怀疑你,只不过,我也说不好,不管怎么样,你一定要跟我说。”
我想我当时的大脑里一定没有了思想只剩下了本能。正是这本能暴露了我所有的怯懦。我知道我应该承认,承认我做过的事,承认我没有资格请求他的原谅。承认我愿意对他的所有惩罚甘之如饴,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是我愣愣地看着他,我毫不犹豫地、艰难地说:“我和他,什么都──没有。”我想是我脸上的神色吓坏了他。他一把抱紧我,不管不顾地说:“你说没有就没有,天杨。对不起,我绝对不是不相信你,绝对不是,天杨──”
事后我常常想,我真正变成一个女人,其实不是在和肖强做爱的那一天,是那个6月的美丽的黄昏。我说不清楚。那一瞬间暴露出来的怯懦让我无地自容。我安慰自己:怯懦,是我的权利。“勇敢”是这个世界对男人的要求,谁叫我是女人,可是这安慰一点说服力都没有。在无眠的夜里,这安慰、这折磨和一种莫名其妙的饥饿排山倒海般袭来。我爬起来,摸着黑到厨房去。打开冰箱,无边无际的黑暗中突然浮现出的那一块方方正正的光和那种宁静的寒冷像道神谕一样,抚慰了我的屈辱和孤独。
7月1日,香港回归,学校开始放复习假。我和江东每天都在一起看书。有时候他来我家,有时候我去他家。7月6日,高考前夕,正好是我去他家,走的时候他突然想起来有几张从肖强那儿借的光盘该还了,于是我鬼使神差地说:“我回家的时候顺路替你还好了。”
结果当然不是顺路还几张光盘那么简单。当我看见肖强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逃不掉了。其实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他站在门口,拦住我的去路。他凶猛地看着我,很野很欲望地说:“天杨,这几天我真想你。”
然后他把我抱起来,轻车熟路地走向里间。我努力地挣扎着,哭喊着,我说要是你再敢碰我我就死给你看。他于是温柔起来,手指战栗地扫过我的泪脸,他说:“死吧。我陪你一块死。”然后他吻我,拉开我连衣裙的拉链。
“老板──”听到那个声音的时候我才想起来,肖强忘了关里间的门。于是他急急忙忙放开我,我就正正地撞上了一双眼睛。
是张宇良。他愣了一下,然后有风度地笑笑,“老板,我没有打扰你们吧?”
三小时后,我走进那间咖啡厅。张宇良早已经在那里了。他叫来服务小姐点了两杯卡布基诺,一如既往的文质彬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