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非
萨特也许是无法读到这部书籍了,无法从这里知悉苏联的实况了。
回顾这刚消逝的一百年之间,人类在漫长和浑茫的岁月中。经历了无穷无尽的灾祸与苦难。死伤了多少民众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才结束了没有多少时辰,在有的国家里就又横行着像希特勒那样极端专制的暴政,将本来是非常具有聪明才智的民众,匿迫和蹂躏得再也不敢把自己心里的话儿倾诉出来,大家都万般无奈和没精打采地充当那几个寡头的传声筒。这种缩着头颅、锁闭心灵,和像鹦鹉学舌那样的生存方式,真是十分悲惨和毫无意义的。至于残忍地流放、屠戮和焚烧千千万万无辜的生灵,以及凶恶地侵略和占领别国的土地,犯下了多少奸淫掳掠恣意杀伐的滔天罪行,至今还给侥幸活下来的人们,镌刻着异常悲惨和痛楚的记忆。而从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之后,为了争夺霸权与资源的大大小小的战争,也依旧是不停地在整个地球上爆发出来。
还有在西方国家,某些掌握大工业生产的巨头,为了降低投资与牟取暴利,并未认真地解决污水、油烟与有毒气体的随意排放,造成人类生存环境的严重恶化。更有甚者的是,一些丧尽天良的家伙,竞大规模地生产具有惊人杀伤力的化学武器等等,整个世界面临着毁灭的威胁。至于垄断财富所造成的崇拜金钱与享乐主义此种诱惑,又是那个社会中间腐蚀灵魂的一种毒剂。
面对着无数生命的消亡和心灵的损毁,多少发誓要捍卫和平与正义,决心要升华道德与情操的人们,应该怎样深谋远虑地思索和奋不顾身地行动呢?萨特就正是毕生都在这样的思索与行动着。
在西方的现代文明将人们照耀得眼花缭乱的光芒底下,萨特聚精会神地注视和发掘着那垄断财富的金钱王国里,竟潜藏着诉说不完的弊病,无时无刻不在推搡与驱赶着多少迷茫的人们,倾圮和陷落于剧烈的异化之中。当人类正摇晃在这生存抑或赡的处境里面,究竟应该如何去拯救自身,并且向着合理与健康的目标,一步步地去跋涉和迈进呢?这多么像哈姆雷特那个古老的命题,却重又被萨特在崭新的时代提供了出来。他所思考的那些复杂而又艰深的答案,不管人们是否同意和接受,无疑都是出自人类良知与社会责任感的深沉表现。
萨特一心一意所关怀着的是,人类究竟应该获得什么样的前景和命运?他为此而思索,为此而写作,为此而贡献自己毕生的精力。除开这个纯洁和高尚的人生目标之外,他决无丝毫凡俗的追求,就像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我拒绝一切的荣誉”(《永别的仪式》)。他拒绝了法国政府颁发的荣誉勋章,也拒绝了举世瞩目的诺贝尔文学奖。
这鼎鼎大名的诺贝尔文学奖,在世界上不少文人墨客的眼里,都当成是性命攸关的头等大事,因为一旦获得了这顶奢华和绚丽的桂冠,从此就会名声大振,引起多少电视和报刊记者的追逐采访,说不定还能够垂之史册,永远被后代的人们钦佩和称赞,纷纷诵读着自己挥洒的那些华章。而且从尘世的眼光看来,那一笔相当高昂的奖金,对于耍弄笔杆的多数作家而言,终生都可以凭着它更有滋有味地打发日子了。像这样的荣华富贵,世代扬名,真是一桩巨大得足以从根本上改变自己命运的奖赏,当然会引起有些作家很热衷地向往与追求,这完全是合乎情理的。数十年如一日地辛苦劳作,得要付出多少艰巨的努力,升腾几成智慧的结晶。像这样获得了应有的报酬,应该可以说是名正而言顺的事情。
正因为诺贝尔文学奖具有如此这般的威势,能够产生异常轰动的社会功效,就引起有些作家的朝思暮想,辗转反侧,梦寐以求地追逐着,想摘取这颗似乎是悬挂在天空里的星辰。据说曾有人每当十月下旬的这个日子来临时,就焦急地等待着一年一度颁布的消息,竟穿着挺拔的礼服,戴起高耸的礼帽,想要听到电视新闻里宣读自己的名字,这自然执拗得有些滑稽可笑。据说还曾有人并未受到主持其事者的推荐与提名,却虚张声势和牵强附会地大造舆论,说是在这光芒闪烁的金榜上,差一点儿就嵌上自己的大名,像这样的胡乱吹嘘,更显得有些无聊。
名缰利锁的诱惑力量,对于许许多多混迹于世俗生活里的人们来说,肯定都会存在的。谁不喜欢这样大大小小的荣誉,谁不愿意随之而水涨船高般地度过甜蜜的日子?因此出现一点儿荒唐的插曲,自然也就不足为怪了。更何况他们在演出这种小小的喜剧时,丝毫也没有伤害任何的旁人,因此比起那些挖空心思地去诬陷和算计别人的歹恶之徒来,这几位耗尽心血想要攀附诺贝尔文学奖的朋友,实在可以说是大大的好人了。问题是应该不要再被这遐迩闻名的诺贝尔文学奖,旋转得头昏眼花,跌跌撞撞。君不见这一百年来评奖的决议中间,也曾出现过不少偏执的谬见,大可不必亦步亦趋地随着它的节拍扭动,而要轻松潇洒和堂堂正正地走自己的路。不妨来瞧一瞧萨特是怎样对待诺贝尔文学奖的,应该能够从这里获得灵魂的荡涤与净化。
萨特曾于1964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瑞典文学院在授予他这个奖项的决定中,说是“他那具有丰富的思想、自由的气息,以及对真理充满探索精神的著作,已经对我们的时代产生了深远的影响”。面对着这么重大的荣誉和如此恳切的评价,萨特却毫不领情,明白无误地加以拒绝了,显得多么的傲岸。即使从一般的人情世故而言,人家这样的抬举和尊重你,哪怕是出于应酬的缘故,顺水推舟似的接受过来,也有何不可呢?像他这样的断然推开,显出了一种多么坚定的原则立场。多么与众不同的萨特啊,真像是一座巍然挺立的悬崖,从苍莽的土地上伸向白云飞滚的天空里去!
萨特这样阐述自己拒绝领奖的坚定原则,说是“按照一种等级制度的次序来安排文学的整个观念,是一种反对文学的思想”。多么简单明了地理清了事情的本质,文学创作确乎不应该按照等级的观念进行排列。他举出自己曾经见过,而且也非常喜爱的海明威为例,说是如果自己也像他一样接受了诺贝尔文学奖,那就不能不想到“跟他名次相当,或在对他的关系中,应该排在何种名次上”?像这样引出的挖空心思的比较,确实是无法获得任何准确的结论,因为文学艺术家个人的价值,怎么能够机械地排列出固定的名次来呢?这就显示了“等级观念毁灭着人们个人的价值,超出或低于这种个人的价值都是荒谬豹”,更何况“这些荣誉是一些人给予另一些人的”(《永别的仪式》)。他在这里敏锐地感觉到,给予的人和接受的人,就分属于上下不同的等级,他绝对不能在这种等级的体系中间,接受难以忍受的屈辱,尽管在别人的眼里,这无疑是至高无上的荣誉。
萨特认为“一个作家在政治、社会和文学方面的地位,应该仅仅依靠他自己的工具,也就是他写作的词语来获得。而任何他可能得到的荣誉,都会对读者造成压力,这是我不希望有的”,因此他“不能接受来自官方机构的任何荣誉”(《我为什么拒绝诺贝尔文学奖》)。任何一种样式的文学作品,都应该由读者自由自在地加以判断和评论,如果插入了像诺贝尔文学奖此种官方机构的决议,他就深深地担心这样的一种干预,会压制大家思考的自由。他此种无微不至地关怀和爱护广大读者的心情,真是将法国大革命时期那个响彻云霄的口号:“自由、平等、博爱,或者是死”,完完全全地融化于自己的生命中间了。
萨特无疑是法国启蒙主义思想家卢梭最为杰出的继承者,将他大声疾呼的自由和平等的主张,细致而又独特地贯彻于社会生活的领域,堪称美妙的绝唱。西方社会在法律的表层上已经簇拥出平等的形象,然而在贫富悬殊的社会地位方面,离开平等精神的最高境界,自然还有着很遥远的差距。萨特这种深入地追求平等精神的神圣意志,永远会鼓舞和鞭策着成千上万追求正义的人们,不屈不挠地向前迈进。《论语·子路》里说是“狂者进取,狷者有所不为也”,萨特在发扬平等原则时的进取精神,以及在拒绝领奖时的高风亮节,跟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那种人文精神,真可以说是暗相契合,像这样二者都兼而有之,而且还发挥到了完美的极致,实在是一桩很有趣的事情。
萨特曾明确地表示过,自己的“同情无疑是在社会主义也就是东方集团一边”(《我为什么拒绝诺贝尔文学奖》)。这是医为他在自己赖以生存的土壤和环境中间,闻到一种污浊与霉烂的气息,早已感到了深深的失望,于是就幻想着那号称社会主义祖国的苏联,会是自己希望之所在。他哪里知晓在这一块辽阔的土地上,经过多少革命烈士抛头颅和洒热血的结果,却并未真正地超越西方资本主义文明的这一历史阶段,并未真正地建立平等、自由和人人都富裕起来的社会主义乐园,而不过是改头换面地沿袭着往昔那种建立于等级特权基础上的专制统治,我们这儿曾经赠送给它“新沙皇”的绰号,实在是很意味深长的。罗曼·罗兰出于跟萨特同样的理由,成为了西方世界同情和赞扬苏联的先驱者,当他在上个世纪的三十年代,应邀去那里访问与参观之后,才发现了在那个社会和体制中间,弥漫着多么严重的弊病,于是挥笔写成了《莫斯科日记》一书,却又立下遗嘱,要在相隔五十年之后方能出版。萨特也许是无法读到这部书籍了,无法从这里知悉苏联的实况了。想要确切地认识任何一个问题,都是相当困难的,甚至像萨特这样睿智的哲人,都得从不断的误读中间,开辟一条纠正自己和继续拓展的路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