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天鸿
雨仍在黑暗中下着,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
雨声急促的夜晚,我常常产生江水上涨时那种低沉雄浑的咆哮声的幻觉,那声音似乎就在我身后,追随着我的脚步,溢满天地……
长江的确就在我的窗外,仅仅隔着千余米的直线距离。它的水是浑黄的。一年四季,它都挟泥沙而俱下。
今夜又有雨,这是连续的第三个有雨的春天的夜晚。一律火柴盒式的楼房,不再会有老式瓦房从瓦檐边倾泻下雨水的檐声,但落在楼顶的雨水集中从楼角那儿冲击地面的声音,虽不动听,却有动人心魄的力量。这种力感与我听到江水上涨的幻觉,此刻忽然叠加起来,使我想起了久已被我遗忘的一幅油画:列宾的《伏尔加河上的纤夫》。我已无法在记忆中细致地复原那幅油画的所有色彩,我看见的全是苍老的黄色,不仅浑黄,而且黄的近于褐,近于黑。这色彩,不仅是伏尔加河的颜色,也是那河岸和河岸上前行的纤夫的皮肤和灵魂的颜色。我知道我此刻看见的这色彩与那油画不符,但这仅仅是从眼睛的视觉角度来看才是这样,如果从心灵的视觉角度来看,我无疑是极其准确地看见了《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油画的真正色彩。
我不仅不是画家,甚至也不是一位严格意义上的美术爱好者,证明就是我知道《伏尔加河上的纤夫》这幅画,是因为一张日报的介绍。就我所见到的,七十年代末到八十年代前期,介绍或赏析过这幅名画的非美术类报纸杂志,就有五六家之多。我第一次读到它,就因震动而再也忘不了它。我也曾经在不同的河流上背过纤,学会在没有路的路上行走,学会在河水流速不是太急,因而纤绳还不是过于沉重的时候,将纤板稍稍上移略略高出肩头,并将右胸尽量前挺以紧贴纤板,使纤绳不致扣进肩头的肉里。但当流速很急船又满载时,就只有听任纤绳深深勒进皮肉,磨出血来也不顾地身体前倾,几乎触及地面地靠肩胛骨拽着纤绳前进了。肩膀的骨头是否够硬,是一位纤夫是否合格的首要标准。对这一点,我深有体会。但我不能算一位真正的纤夫,因为我并不专以背纤为生,我只是偶尔背背纤而已。也正是偶尔背过纤,让我深知真正的纤夫有着怎样的体魄,承受的是怎样的艰辛,从而对真正的纤夫怀有一种可以说是含有敬意的复杂感情。
这也是《伏尔加河上的纤夫》一下子就打动了我的一个重要原因。
但曾经以为再也忘不了这幅画的我,在不知不觉中却已经将它遗忘多年!直到今夜的雨声和我幻觉中江水上涨的轰鸣声将它送回,而这,也几乎完全是一个偶然。自责之余,又联想起当初喜爱这幅画和被那纤夫形象打动的,并不仅仅是我或少数人,今天忘却这幅画乃至忘却纤夫的,哪里又仅仅只是我?忘却一幅画当然算不了什么,然而忘却纤夫呢?似乎并不仅仅是因为时代的进步,已使纤夫退出了现实生活。事实上,退不退出现实生活是无关紧要的,一曲《纤夫的爱》不是就唱红了两位歌手,并风行了全国么?今天的人们欣赏不已的,已是《纤夫的爱》中在卡拉OK画面中,“在纤绳上荡悠悠”的“纤夫”了。问题并不在于这支歌中的纤夫形象的虚假,以及“荡悠悠”的纤绳只会把背纤人拖下水去的这一常识的缺乏(需要背纤之时总是逆水,而且有足够流速),而在于欣赏虚假,欣赏缺钙的“美”。因此,忘却“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实质是忘却那种有着阳刚之气的,能够承担一切苦难与重负的纤夫精神。
这个时代真的已没有纤夫了吗?
雨仍在黑暗中下着,雨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促。夜色中的长江,在没有纤夫艰难行走的它自己的河床里,不为谁汹涌地汹涌,不为谁咆哮地咆哮,不为谁流淌地流淌——但是,它真的是不为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