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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暴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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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一九八六年夏日的一个午后,遮蔽着西面半边天的乌云中突然暴发出一阵阵震耳欲聋的雷声和一道道撕裂天空的闪电。低压在山顶的黑沉沉的密云也快速向凤雨上空移动,仿佛要爆发一场恶战,千军万马,变幻莫测,势不可挡。随之而来的狂风,令树叶发抖,麦穗战栗,小草瑟瑟,老鼠抱头,蚁群慌乱……天空的鹰隼也纷纷向山崖上的巢穴飞旋,这些勇于与风雨搏击的骄子,眼前来势凶猛的暴风雨也令它们害怕。

甘守勤的二儿子甘顺在家对面的山塆里放羊。他头戴一顶旧草帽,穿着一件袖口已经磨成毛边的布衬衫,裤子上打着几层补丁,是个名副其实的“羊把势”。他身边放着已经拾满牛粪的大背篼,那是妈妈烧火做饭,爸爸和奶奶生炉子熬茶的必需品。现在他左肩上挂着大尼龙袋,右手握着一把铁铲采掘山上的草药。袋子有两层,外层装着柴胡,里层装着甘草、元胡等草药。等草药晒干卖了钱,他要建议爸爸给奶奶和妈妈每人买件新衣服。有时候亲戚家有事请妈妈去帮忙,妈妈就为穿衣服的事左右为难!奶奶的衣服也补成“千层饼”了。至于他嘛,天天放羊背背篼,好衣服穿在身上还不是糟蹋了。眼下,弟弟们上学,妈妈吃药和家中的零碎花销处处要钱,他得把手放快些挖药。虽然联产承包后,家里的生活一天天好转,可所有的钱都得用在刀刃上。当然,他放的这几十只羊,就是最值钱的家业,他得当好甘家最得力的顶梁柱。

羊群均匀地播撒在山塆里,有的随地卧着悠闲地反刍,有的隐在茂密的蕨毛林里纳凉,有些顽皮的小羊相互抵头玩耍。

上午,远处的天空涌起团团云朵,它们如奔赴盛大的聚会,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很快就融为一体。临近中午时分,云层积聚成重峦叠嶂的山峰,黑压压地向地面压下来。

甘顺不时停下手中的活儿,密切注视着天空,他喊叫大哥甘福把门口晒着煨炕的羊粪收进窑洞。当他看到嫂子背着包袱手中牵着侄子贵贵准备回娘家,急忙劝住了。嫂子站在门口无奈地说:“天天忙着不得出门,今儿闲了,老天又不叫人回去了。奶奶,你说咋办呢?”奶奶笑着说:“好办得很,你给老天烧炷香,让老天不要下雨了。”“哎呀,奶奶,老天咋会听我的呀。”“老天不听你的,你就得听老天的。”两人都笑起来了。正准备上山牵骡子的甘福说:“你先不要着急,明早我送你们娘儿俩去。”

此时,在大屋的炕上,福儿妈双腿疼痛得缩在被子里呻吟。甘守勤手持一根木棒,隔着被子一遍遍敲打着她的腿。妻子的腿简直比天气预报还准,只要天将刮风下雨,她的腿就会大疼一场,天晴了自然就好。老中医说她患的是“老寒腿”,没有好办法。她每次疼得实在受不住了,就让丈夫隔着被子给她敲打着才好受些。

甘守勤给妻子敲打过腿,走出门蹲在母亲身边,望着对面田地里金灿灿的将要收割的麦子,心里涌起几分喜悦。庄稼经过人们细心地耕种和除草,终于要成熟了。可是天空响起的一阵阵惊雷把荡漾在他心头的喜悦之情顷刻变成了无尽的担忧。是啊,老天如猛虎般一副穷凶极恶之相,眼看就要开镰的黄麦子千万不能让暴雨打了。

天气异常闷热,甘守勤看到年迈的母亲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很心疼地说:“妈,你进屋去,雨快来了。”自从父亲离世后,母亲的视力一天比一天差,他带着她去过几家医院也不见好,反而越来越看不清了。这些年,无论冬夏,母亲得空总爱坐在大门口,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顺儿背雨毡了吗?”“没背,见雨就赶回来了。”“康儿和宁儿也没拿披雨的。”“妈,还早得很呢,他们五点才放学,要是雨不停就去建庆家了,还能把那两个‘土匪’给困住?他们两个能着呢。”甘守勤对自己的三儿子和四儿子的本事很肯定,这些平常的事可难不住他们。

“过几天宝儿放学了,我和她一起到泉水村给几个娃娃做饭,叫他们快些收庄稼。你听这拉磨雷咯棱棱的,庄稼要是叫雨打了,他们又要受大罪咧。你妹子丢下的那几个眼泪根,天天叫人扯心。”提起几个没娘娃的外孙,母亲的眼角又涌出了眼泪。

“妈,麦子还没有熟透。过几天三个娃娃都放学了,家里的羊和骡子都有人管了,我就打发两个大的给他们帮忙去。”“我怕咱家的收不过来,你听这雷。”“唉,再忙也得去。”甘守勤劝过母亲,从衣袋里掏出孩子们写过作业的旧本子,撕成纸条,慢腾腾地卷着旱烟。天空时不时响起的雷声让他焦躁不安。

看着顺儿赶着羊群往回走,福儿牵着骡子往回跑,甘守勤紧张的心情略微放松了。这两个懂事的儿子已经替他分担了家里的大事。

风是雨的头,转眼间,狂风大作,庄稼在狂风中摇摆着,挣扎着,杂物和尘土到处飞扬,天地变得非常昏暗。

四面山上放牧的娃娃们喊叫大人给他们送雨具,大人们边答应边让他们把牛羊赶到避风的山塆里。

一阵狂风过后,巴掌大的雨点就密集地向地面砸下来,地上的洪水瞬时四处漫流。甘福和甘顺兄弟俩把羊和牲口圈好跑到家时,已经淋成落汤鸡了。甘顺擦着脸上的雨水说:“今儿个的雨势和前年打过咱们的那场一样猛。”“嗯,云黑得很呀。”父亲说着和他们一起挤在门口焦急地望着瓢泼的大雨。

“园子里的水路好着吗?大雨饮树最好。”奶奶问。“大门上的水有几尺深了。奶奶,你想饮树,我把你扶去改水哈。”甘顺转身靠在奶奶身边坐下说。“树长大了给你盖新房娶媳妇呢。我常给你说,天晴改水路,无事早维人呢。”奶奶埋怨他。“嘿嘿,我早改过了。”甘顺和奶奶还要说话,被一声霹雳惊雷吓没了。

雨势越来越猛,如无数水缸同时向地面泼水。地上到处涌着洪水,院里的水排不急,快要涌进东房的门槛了。福儿妈急了,跪在炕上喊儿媳把切面刀扔出门断雨。据老人说,雷雨是妖怪所为,用切面刀打伤它们,它们就不会兴风作浪了。儿媳把刀抛向院里大喊:“雷雨过去,去南山吃大豌豆去,雷雨快过去……”她的喊声被一阵阵雷声淹没了。

“哎呀,老天爷!这回把麦子全打光了。老天爷又不给人吃饭咧。”甘守勤焦急地在地上转来转去。

“全打光了。”两个儿子嚷着。

就在这时,甘福突然想起一件事,只见他转身穿上雨鞋,披上雨毡,提着铁锹冲出门去。甘顺不解地问:“大哥,这么大的雨,你干啥去?”“我去看……”甘顺没听清,他就消失在大雨中了。

甘福顶着暴雨,向村里的小学狂奔。

不出所料,学校院里积了半人深的水,土墙已经被浸泡得松软。甘福在风雨中奋力挖着排水口,因为用劲过大,他脚下一滑,重重地摔倒在洪水里。不能有丝毫耽搁,他挣扎着爬起来,使出全身的力量,终于挖开了一个排水口,洪水如开闸似的奔涌而出。他趟过洪水扑进校园,才看见教室屋顶上滴答着雨水,地上涌着洪水。一个老师带领着十多个学生踩在桌子上,他们浑身湿淋淋的。有几个一年级的小学生吓得“哇哇”乱哭。甘宝、李熳和汪小女三个看到甘福,异口同声地喊:“大哥!”

“你可来了!我干着急,就是没有办法。”老师感激地说。甘福说:“你们别慌。”他用铁锹铲掉了一尺高的土门槛,老师跳下桌子,提着板凳往出推水。教室地上的洪水排得差不多了,甘福又跑到沟岸边去看村里的井,只见沟下的洪水如一条黑色的巨蟒,早就吞没了井口。几米深的洪水里翻滚着大石头、庄稼、羊……暴雨狠狠地拍打着甘福的脸,风越来越狠,吹得他每行一步都很吃力。这时,突然传来“轰隆”一声巨响,甘福的心刀刺般疼痛。啊,教室塌了?定睛一看,教室好着,是赵家靠沟边的羊圈轰然倒进了洪水里。

暴雨持续了近两个小时,仍意犹未尽。大雨过后,零星的雨点仍洒落着,人们踩着泥泞慌张地跑出家门,看暴雨带来的灾情。道路被洪水冲成了条条沟壑,村子中间出现的一条又大又深的沟把村子阴阳两坡截然分开了,满山受灾的庄稼更是叫人心疼。“我活了半辈子,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雨呀!”“老天这是不让人活了呀。”……除了悲叹,人们还能说什么呢?

雨住了,甘福和老师一起把教室里的洪水弄干净,就背起妹妹甘宝,一手拉着李熳,一手拉着汪小女回家了。其他同学也背着书包,在沟沟坎坎边寻找着回家的路,有些过不了沟的学生只好站在学校门口喊大人来接他们。三个女孩全身被教室屋顶上漏的雨水淋湿了,一路上她们冷得直打哆嗦,福儿只好边走边给她们讲笑话。平常五分钟的路,兄妹几个跳上跳下走了近二十分钟。回到家,奶奶帮甘宝换衣服,甘福、甘顺和父亲就匆匆出门了,他们和所有的村民一样,急切地查看着天灾造成的无可挽回的损失:田地被洪水划开了无数裂口,庄稼七零八落,籽粒埋进了泥土。

2

人们神色慌张地满山寻找着自家的老人和娃娃,点数着牛马和羊群,无奈地收拾着残局。

当赵五的女人看到自己精心喂养了三个月,准备为儿子娶媳妇用的两只大肥羊连圈一起没了踪影,忍不住跪在沟边放声大哭起来。她凄凉的哭声令乡亲们难过,但谁也顾不得劝她。谁家的损失小呢?谁家不被这场灾难打劫呢?谁的心里都不会好受啊。哭吧,就让她痛快地哭吧,哭一场也能解解心痛。

她哭够了,站起来寻找,也许那两只羊藏在哪儿了?就算压在淤泥里,掏出来还能吃肉呢。可是沟里的泥太深,根本无法行走。她又爬上沟,准备挨家挨户寻找,说不定洪水来时,羊逃到别人家去了。

在学校门口,她看见从学校里涌出来的洪水正好冲在她家的羊圈上。她顿时气得咬牙切齿,跑到学校冲老师大骂:“你眼睛瞎了吗?咋把水改到我家的羊圈上了?”刚准备回家的老师被她骂得愣了半天才明白过来怎么回事。“噢,是甘福改的水路,要不是他赶来,一教室娃娃都叫水淹了,把你的羊还算个啥呀?不信回家问你家的赵铭去。娃娃和羊哪个重要,你总有个掂量嘛。”老师说。“哎哟,天广地大的,他偏偏把水改在我家的羊圈上,这是行短事呀。”“你家的羊圈是沟里的洪水冲走的。”老师觉出他刚才的话赵家女人不但不听,反而还有些火上浇油了,就只好改口说。赵家女人才不管这些,一听是甘福改了水路,就转身向甘福家跑去。

正在院里铲泥沙的赵五听到女人的哭骂声,顿时青筋暴跳,他也提着铁锹气冲冲地向甘家跑去。

“你把甘福这狗日的腿筋给我打断,让他在家好好睡几年,免得他手长到处害人。”怒目的女人怂恿着红眼的男人。

“老子不打断狗日的腿就把赵字倒着写了!怪了,敢欺到老子头上。”两口子跳骂着,喝令甘家有种的男人出来。

甘福媳妇听见骂声跑出去一看,吓得跑回来吐着舌头说:“不知道咋了,赵五两口子提着铁锹骂咱家呢。”婆婆说:“啥事吗,还这么大火?”福儿妈强忍着腿痛扶着墙根走出大门,对他们说:“他爸他婶,有事慢慢说,天灾把人的魂都吓散了,咱们有事总是能讲理的嘛。”“你儿子干的好事!你不赔,我非打断他的腿。”赵五两口子可是有名的“癞皮狗”,谁沾上都不得干净。甘家人平常都是避着走,现在他们偏偏找上门来。

说话间,甘福和父亲肩上扛着铁锹从山上下来了。赵家两口子看见他们立即大骂着迎了上去。不等甘福走近,赵五的女人就猛扑过去撕扯住甘福的衣领,哭喊着让甘福给她赔羊,赵五手持铁锹立打不休,要不是甘守勤紧紧拦着,甘福非吃亏不可。甘福一再解释,赵五女人就是扯着不放手,在山上放羊的甘顺看到事情不妙也跑下来了。赵五看到甘家人多也不敢动手,女人扯来扯去把甘福的衣领都撕烂了。甘福见她太无理,就甩掉她的手说:“你是提着鸡毛和秤砣——不知道哪头重嘛。”甘福正在气头上,一下把她甩在了地上,只见她睡在地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了。这可吓坏了甘家人,他们围着她边叫喊边掐她鼻唇间的人中穴。

赵五见此更加嚣张,猛扑着要打甘福,甘福一再退让,可赵五哪里能饶他,在甘顺和父亲的全力拉劝下,总算把赵五拉开了。赵五猛火功心,鼻腔出血。他捂着鼻子号叫:“快救命啊,甘家人要吃人啦。快救命啊……”一些前来劝架的乡亲对这两家的事早就看清楚了,现在赵五捂着鼻子向村长家跑,都悄悄地说:“这个没理都要占理的人,去年张家的羊踏死了一个蛋壳里刚出来的鸡娃都给赔了,甘家这回是鼻涕粘在棒上——甩不掉了。”

赵五找村长去了,甘家人只好把他的女人抬回家去,又是给她喂白糖水,又是给熬甘草水,家里简直乱套了,他们万般无奈,唯恐不测。

赵五在村长面前血一把泪一把地诉说甘家人如何打了他们,又状告甘福把洪水改到他家的羊圈上了,“村长,你要为我主持个公道啊,你是我们老百姓的父母官,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你不能不管呀。”村长只好起身和赵五一起去查看现场。

“村长你看看,学校四面有墙,他偏偏把洪水改在我家的羊圈上。冲走了我家的羊不算,还把沟下的井淹没了,没有井,咱们可喝啥呀?”

“要是你,你想在哪边改呢?你比甘福日能,在西墙或北墙上挖个水口我看。不要说挖个口,就是把墙放倒也排不出去水。明摆着这边地势最低嘛。”村长说。

“照你说他还改得有理了?我可把你当个村长尊着呢,这事你要是不管,我要向大队告,向公社告,还要向县政府告。我不信世上就没有个主持公道的人。”赵五虎着脸说。

“你本事大了向中央告去,我就指甲大的权,我也不偏向谁说好话。”

“明摆着甘家害我!”赵五挡在村长面前说。

村长望着天空沉思了片刻,就来到甘家说:“我看过了,福儿确实把学校的水改到人家的羊圈上了,水下去又把井冲了。你们手长弄下的事你们就认倒霉,一个羊五十,两个一百,当场了断。明天挖井你家出两个工,就这么定了。我不能把两个死羊的屁股擦不净。”

“雨大得很,哪能看得清?”甘福还要论理,被父母劝住了。村长的判案向来果断,他不会改的。事情到这分上了,快让这个泼赖的女人走吧。

赵五的女人听村长说共赔一百元钱,突然从炕头坐起来说:“我的两个大肥羊值几百块啊!”

“就你家养的是金羊!”村长背着手走了。

甘守勤和妻子翻箱倒柜,只寻出了十几元钱。甘顺看到父亲无奈的眼神,他转身跑进小屋,从炕席下摸出自己平日挖药攒下的几十元钱交给父亲。平常这些零碎的钱凑成整数他才交给父亲,现在只好拿出来。父亲的手颤抖得厉害,他不停地舔着手指,将角角块块的钱点数了五遍,确保无误后才交给赵五。赵五又舔着手指,翻来覆去数了好几遍,把钱装进贴身的衣服口袋,才叫了一声女人:“走!”

接连的天灾人祸把甘家人的心揉搓碎了。

甘福浑身发抖着进了屋,他挣扎着脱掉衣服,才看到自己的膝盖在洪水里摔破了,胳膊上被赵五两口子撕来推去留下了几处青印。啊,寒冷简直窜进骨头里了,他本想光着身子贴在热炕上暖一暖,可看到身上的青印,急忙把干衣服换上,这绝不能让亲人看到!

甘守勤知道大儿子气倒了,就让他好好睡会儿吧。儿子天天跑着劳动,灾难一来,多少力气都白费了。

甘守勤牵着骡子,背起背篼上山了。

奶奶摸到炕头给福儿拉被子,如小时候那样用温暖的双手抚摸着他的头,甘福真想哭。“奶奶,我身上湿得难受,暖一阵就起来。”“福儿,人心宽了,路就宽了。”“奶奶,我能想通。”

这时,贵贵高兴地指着天空喊:“奶奶,快看,彩虹。”甘宝从灶房里跑出来说:“在哪达呢?”他们姑侄俩一起看彩虹,福儿媳妇怕虹吸水,急忙把水缸盖严了。

3

雷声远去了,太阳像从原子弹爆炸后的巨大蘑菇云中探出头来,它好奇而刺目地打量着世界。难道八国联军曾到这里烧杀掠抢?难道疯狂的野兽刚从这里踏过?难道田地山坡被强盗千刀万剐?

魔云显尽了狂妄的嘴脸,席卷了战利品,此刻有些倦怠。云海里有打盹的巨龙,垂暮的雄狮,还有不知名的各种怪兽都停下嘶吼,睡意蒙眬。是谁放任它们参与这场无情的浩劫?谁的法令如此强大?是妖怪?还是人们得罪了哪位天神?

在大队小学上五年级的甘康、甘宁、李炬和汪其四个放学后,一路打打闹闹玩耍着回家来。他们在村里读完二年级就翻山到大队小学读书了,在这条路上已经走过整整三个春夏。等考了毕业试,他们就要到偏洼乡上中学了。本来他们上三年级时共有七个同学,中途相继退学了三个,现在就剩下他们四个人。联产承包后,家家要放牧,娃娃们没有几个上学的。村里除了不会做家务的小娃娃还混在村里的一、二年级,那些能拿起皮鞭放羊的早就上山了。这里的大人没有让孩子读书的习惯,他们哪能让娃娃在学校“吃闲饭”。好在他们四人几年里早出晚归,结伴而行,风雨无阻。期间汪其曾动摇过很多次,每次都是甘康好言相劝,极力挽留他与他们一起读书。不过,汪其的所有乐趣在于和同学一起玩“抓特务”,他行动敏捷,出手必胜。甘康是班长,学习好,汪其学习较差,老师把汪其的学习“包”给了甘康。无论出于对好朋友的帮助还是老师指派的任务,甘康都责无旁贷。他多么希望四个人能共同进步。事情总没有设想的那么顺利,尽管他花了很多时间给他补课,汪其对学习还是毫无兴趣。四人中甘康比他们三个大一岁,他经常照顾这三个同龄的弟弟,天刮风下雨了,他扛着他们的书包。天热了,他抱着他们的衣服。

成群的鹰隼忽高忽低地在天空盘旋,暴雨打扰了它们的生活,使它们错过了吃草的兔子,打盹的山鸡。现在它们的肚子一定饿得“咕咕”乱叫呢。

放学路上,三个弟弟又玩“抓特务”了,甘康背着他们的书包走在前面。山路被洪水冲裂了无数口子,庄稼被暴雨打得乱七八糟。甘康急切地跑上山顶,令他吃惊的是凤雨村的灾情比相邻几个村的都严重,自家门前那块最好的庄稼被洪水淹没了,屋后田里的麦子如乱马踩踏的荒草……此情景让他很难过,一家人所有的指望就是庄稼,竟然被雨打得不像样子!这个只有十四岁的顽皮少年,更加关注起家里的事情了。学着关心亲人,关心家,这意味着他长大了。

庄稼是养活人的东西,为了种好它,人们冬天早起积肥,手背冻下了多少冻疮,早春播种,晚春除草,手上结了多少老茧,付出了多少心血。现在他们所有的劳动都被毁了,想到这些,他心疼得咬牙切齿却那么无奈!

秋后,他和弟弟要上初中了,他们不但要学费,而且还盼着买辆自行车。二哥正挖草药给他们攒钱,等他们放假后一起上山,多挖些药卖了钱就够买自行车了。骑上自行车该有多么神气,轮子像风一样“嗖嗖”地飞奔,车把上的圆铃儿“叮当”脆响……憧憬让他的思绪飞扬。可眼前的村庄,到处遍体鳞伤。他从小生活的地方顷刻间变了,变得他不敢相认了。平地堆积着沙丘,高台裂开了深沟,连他们天天上学的路也断了。

这时,汪其把甘宁和李炬两个“特务”挟在腋下,让他们投降。甘康本想催他们回家帮大人劳动,转念一想,暴雨打成了这样,还急着做啥活,再说过几天他们就要考初中了,很快就要和这条熟悉的路分别了,就让那三个调皮鬼玩个够吧。于是他独自在山顶上沉思。

地上的残局令他疲惫,他抬头望着天空。

“你们三个快上来看,天上的云好奇怪啊。”甘康喊三个弟弟。他们听到喊叫停止了玩耍,一起气喘吁吁地跑上山问:“在哪儿?”“在哪儿?”“西山顶上,好像一群大怪物,说不准是哪个山洞里的蛇或狐狸成精发威给人间降灾难呢。”甘康经常听奶奶讲蛇和狐狸成精的故事,所以随口说。

“像个龇牙咧嘴的狮子。”甘宁看了一阵说。

“西山上又没有狮子洞,要有早把咱们都吃了。”李炬说。

“那山顶有个大蛇洞,洞里有一条手腕粗的黑蛇,它是不是今天修成正果了。”汪其认真地说。

“汪其,你爷爷常在西山上放羊,说不定是他成精了。”李炬和他开玩笑说。

“你爷爷才成精了呢。”汪其追着李炬要收拾他。李炬跑了几步,跑不动了,蹲在地上抱住头说:“饶了,是我说错了,山顶上这么显眼,要是家里人看见咱们放学不回家干活,非剥皮不可。”汪其见他求饶了,也就地坐下歇息。

“李炬,你快看,那山塆里你家的荞麦地里咋有羊呢。”甘宁一喊,几个人的目光“刷”地聚了过去。

“有人趁着雨后山上人少,偷着给羊上膘呢,真是太缺德了。”

汪其骂了一句。

“哎呀,暴雨打庄稼没办法,人干坏事可有办法治他们呢。”甘康说着和他们一起向家跑去。

李炬爸听几个学生说有羊把势赶着羊放自家的荞麦,就提着铁锹向山上跑去。他跑过几道山塆到地边时,四十多只羊仍散在地里吃嫩荞麦。令他吃惊的是,此人却是汪其的爷爷。此时,汪老汉坐在荞麦地边,双手抱着膝盖,眼睛望着村子,李炬爸的突然出现,把他惊得猛然站起来。

“汪家爸,你这是放草山还是放庄稼呢?我还请你老人家在山上照看我的地呢。你倒好,专意把羊赶进来了。”他边说边跑进地里赶羊。羊抢着嫩叶,连根拔起,泥巴乱溅,赶起来很费劲。汪老汉可能还想让羊吃,站着没动。李炬爸一看更生气:“你是个死人呀,还不赶快往出赶羊!要是不懂事的瓜娃娃,我用皮鞭教他活人的道理呢。”

汪老汉这才叨唠着:“都叫雨打光了,还不让羊吃。”李炬爸听到这无理的话,再看自家的荞麦,雨打加羊抢,哪里还有好苗?如果汪老汉拦不住,羊跑进地里他也就认了,谁知他是故意放羊,这简直把李炬爸气哑了。赶走了羊,李炬爸蹲在地边上抽了支烟,就回去找村长。

听了李炬爸的来意,村长面有难色地说:“我看这事大得很,我处理不了,你寻大队处理去。我刚才处理了赵家和甘家的事,赵家女人还嫌吃亏了,两口子正打架呢。可甘家人心里不知有多恨我呢。一事没了又来一事,你叫我咋办?”李炬爸说:“我不是叫你咋办,我就是咽不下这口气。”“你和个老超子争啥气呢?我南滩地里的荞麦,没有进去半只羊,现在成了沙滩,你说我给谁说去呢?你还是让人省些精神。”李炬爸蹲在门口,等着村长给他出主意。

这时,村长的妇人喊着吃饭,村长有些不耐烦地说:“鸡毛蒜皮的事,缠得人心不闲。”说完背着手进屋吃饭去了。大门口,村长的小儿子万仓正捉着几只很大的昆虫喂鸡。李炬爸无奈地舔舔干裂的嘴唇说:“这世道,有理还没处说了。”没想到那小子学着他的样子说:“这世上,大鸡总抢小鸡的食,还真没办法。”李炬爸走出村长家的门,又向汪家走去。

汪其一个人正在大门口铲泥沙,看见他就问:“李爸,你砸羊把势的拐子了没有?要是我,非把他的拐子砸折,看他还敢不敢害人。”李炬爸本想当着汪其的面骂汪老汉,转念想这不关娃娃的事,就气冲冲地进了汪家院里。堂屋里空着,他们缩在汪旺的小屋里关着门吃饭,正如人们传的顺口溜:汪国三,顿顿吃饭把门关,苍蝇进来叼一颗米,刀子斧子赶上山。

李炬爸推开门,站在屋檐下向他们说了事情的缘由。汪其听说是自己的爷爷,蹲在地上难为情地咬自己的指头。

汪旺停下筷子说:“我爷爷放了一辈子羊,从没放过别人的庄稼,咋偏放你家的?你呀,也学学赵五的女人,睡下寻死,说不定我还给你赔钱呢。哈哈。”

4

一个失眠而烦闷的长夜过去了。

第二天一早,人们担着水桶习惯性地向老井走去,那是村里唯一的水源,现在却被乱石泥沙堆积着连影子都看不见了。

甘守勤和甘顺老早就来到井边,他们正在一锹一锹铲着沙石,发出“咝咧,咝咧”刺耳的响声。井沟里泥泞难行,人们走进去腿上全是泥。为了快些把井挖出来,谁也不在意,只要有了水多少泥巴也能洗掉,一水洗百净嘛。没有水人和牲畜喝啥呀。

甘家的“早公鸡”甘福这天却睡了个懒觉,太阳晒到半山坡了,还不见他起来,妻子、妈妈和奶奶都急了。他从小没有受过这委屈,真是咽不下这口气。妈妈把早饭端到他面前,摸着他的头说:“娃,起来吃饭。钱是身外之物,没有了还能挣来。”奶奶也摸到他身边说:“孙儿,金山银山,活个精神才是靠山,你要想开呀。”甘福听了妈妈和奶奶的劝说,倒觉得不好意思了。是啊,自己多么心窄,只顾垂头丧气,却没有在意他的行为给家里人造成了多大的负担。想到这里,他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穿上衣服,吃过饭,亲了亲儿子,捧了捧奶奶苍老的脸,哼着秦腔赶羊去了。发生了这些事,妻子也不提回娘家的事了。

看着他轻松地走了,她们才舒了口气。

时过中午,那口十八丈深的老井仍没有影踪。没水做饭的女人端着盆子东家西家去借水,没借上水的只好担着桶子翻山到几里外的邻村去担水。

甘福赶羊上山后,无意中发现一道山塆的石壁上正滴答着清洌洌的水,就赶紧跑回家担来水桶接在下面,一阵“叮咚”的响声,两桶水就淌满了。他把水送回去,又叫几家邻居一起来担。人是这样缺水,可不能让渗沙水白流了。

在这场特大暴雨中,村里饮牲畜的涝坝也被洪水冲成了两半,如破水瓢扔在地上。全村几千只羊,几百号大牲口,也都没有水喝了。解决水,成了头等大事。

下午天气更加闷热,羊渴得叫起来。甘福顺山下的一条沟走下去寻找积水坑。走了不远,他果然发现了两处积水坑。他爬上沟,呼唤羊下来喝水。羊一听他的呼唤,立即“哗啦啦”跑下沟来。它们把坑里的水抢得只剩下泥浆才罢休。解决了今天的困难,明天的又来了。第二天,甘福顺着沟走了很久,都没有可饮羊的积雨坑。正在失望之际,他发现不远处洪水冲开的一个坑里,有细细的水往出流。他跑过去用铁铲挖了一下,竟然有拇指粗的水柱喷出来。啊,是泉水!太好了,有水了。他在近处挖了一个大坑,看着泉眼里的水“沽沽”冒着,就如发现了宝藏般欣喜若狂地说:“啊!老天给我们水了。”

人们守着老井挖了几天,挖到五丈深的时候,进度越来越慢。井外的人穿着衬衫,额头滚着汗珠,井下的人穿着棉袄还打哆嗦。井下实在太阴冷了,每隔半小时就得换人。最可怕的是井里的石头松动得乱掉,也没人敢下去了。村民们无奈地蹲在井边抽烟。

这时,赵五故意指着学校的排水口说:“如果不是学校里出来的洪水,井根本就冲不坏。”甘顺一听火了,他“腾”地站起来,指着井边的几大堆乱石泥沙质问:“姓赵的,你给我指出来,这些石头中哪个是学校的?”“算了,你还有劲和他吵。”刘叶的丈夫拦住甘顺的肩膀蹲下,又低声说:“明白人都知道他在放屁,别理他。”“这是摸着我们甘家人的头皮软,硬要欺负呢。”甘守勤怕引起事端“嗯”了一声,甘顺也就不作声了。

过了一阵,有人壮着胆下井去,只挖了两下,乱石又开始松落了。“妈呀,快。”井下的人喊。人们刚把他吊到井口,井里就“咣里咣当”塌陷了。大家这才像霜打的茄子,个个耷拉着脑袋回家了。一眼养活了村子百年的老井,在这一场特大的暴雨中丧命了。

洪水冲坏的道路得修,乱糟糟的庄稼还得收。人们还不得不抽时间去邻村担水。常言说水火不屈人,但担的次数多了,邻村人的脸色也不好看。大忙的季节,没水真把人害苦了。

第二天天麻亮,甘福就悄悄地去看他挖的那眼泉水,清澈的水已经积满了坑。他扑下身子,美美喝了几口甘甜的泉水,这才大声喊起来:“有水了,有水了!”他的喊声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惊醒的小鸟叫着,他对它们喊:“有水了,有水了!”洞口的黄鼠叫着,他对它们喊:“有水了,有水了!”其实它们已经品尝了泉水,叫声才如此清脆。

他跑回家,立即喊叫两家邻居一起去垒泉。他们听说甘福发现了泉水,当然很高兴。消息一传开,乡亲们也纷纷跑来了。当他们看到这眼“救命泉”,低落的情绪猛然高涨起来了。泉水虽然距村子远些,只要自个村里有了水,他们就不用看别人的脸色了。为保护好这个水源,人们一丝不苟地修葺着。

从此,这眼距村子三里路的泉水成了凤雨村的新水源,乡亲们买来废旧的油桶拉水,买来大水桶担水。直到后来,乡亲们合伙在自家门前打了井,这眼泉边才渐渐宁静下来。这是后话。

5

日子就像园里的韭菜,一茬接一茬。

日子就像树的年轮,一圈又一圈。

日子日新月异,正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转眼,甘康和汪其他们在偏洼乡中学参加毕业考试后放暑假了。同时,甘宝、李炬的妹妹李熳和汪其的妹妹汪小女等凤雨村的几个二年级学生也在大队小学参加了升三年级的考试,下学期他们将和几个哥哥一样,翻山到大队小学去上学了。

这些“吃闲饭”的学生一回来,就变成羊倌、马倌了。一放下书包,立即走马上任,对于家里的劳动他们从小就非常熟悉。甘家的羊倌交给了甘宁,甘康帮着大人收拾被暴雨打乱的庄稼。往年用镰刀收的庄稼,今年只能跪在地上用双手拔。甘宝在家里哄侄子,与奶奶一起做家务。虽说庄稼被暴雨打得只剩下一滩乱草,还得收回来。

过了几天,种得最多的麦子和豌豆就收完了。甘守勤让甘福和甘顺吃完饭快去泉水村的二妹夫家帮忙。他二妹三年前病故,留下三个年幼的孩子,地里的重活儿做不动,所以种时要帮,收时还得帮。他那个不争气的妹夫见活儿做不完,就追着打孩子。其实三个孩子很懂事,老大建宁放着二十多只羊,老二建庆放牲口,老三建宇做家务。他个子太小,够不到锅台,只能踩着板凳爬上爬下。有时面和硬了擀不开,挣得他汗流满面。要是妈妈活着,他还正是个玩耍的娃娃,如今却分担了家庭生活的重任。

谁知甘守勤正在地里安排两个儿子去给他们帮忙时,他的外甥建庆已经鼻青脸肿地扑在外婆怀里,引得外婆泪纷纷地骂她的二女婿。甘守勤从田里回来,看到建庆就全明白了。甘顺气愤地说:“我姑夫怕咱们不去帮忙就一个劲儿打娃娃,他鬼着呢,知道奶奶心疼外孙,这样就能给他搬去救兵。”甘守勤叹着气说:“你们吃了饭快去,怪咱们命苦碰上这么个对头。”

甘福和甘顺拉着建庆来到泉水村时,嘴子村的大姑也正在给他家帮忙呢。甘福问大姑家的庄稼是不是收完了。大姑说:“我哪有那么麻利,还不是那个催命鬼,把你二姑催死了,现在催得咱们也不得安宁。”原来二姑夫把建庆打跑后,又把建宇也打跑了。建宇跑到大姨家,把她搬来了。

几个人一直忙到天黑,才乘着夜色各自回家了。大姑临走时对甘福说:“你过两天给大姑帮忙拉庄稼来,我家那几个女娃,撑不住车辕。”甘福答应了。甘顺说:“大姑家没有儿子,体力活干不动呵。”“你干脆给大姑家招了女婿算了,咱家也不用花钱给你娶媳妇,这事大姑在奶奶跟前说过好几回了。你说呢?”甘福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弟弟说。“我才不呢。大姑家那鬼地方,山大沟深,鸡叫三遍出门,太阳晒展还走不到地里。上山碰得人鼻子疼,下山时驴尾巴都能折断,这个山顶上巴掌大一片地,那个山顶上脚底大一块地。背庄稼还费劲,东一捆,西一捆,谁给咱倒给钱我也不去呢。大姑在那个穷窝里一辈子,你还想让我也去呀?再说,我可不当上门女婿,叫人看不起。”甘顺说。“大哥和你说着耍呢,你不要当真了。过几年咱们家收成好了,给你寻个俊媳妇,咱们一起供三个小的上学,他们比咱们两个强。咱家的希望大着呢。只要他们三个好好念书,将来能考上大学,就是咱们在家里苦死也值得了。”“就是呀,咱们苦些累些不算啥事,只要他们几个争气,将来有出息就是咱家的福。”兄弟俩一路拉着家常趁着月色回到家,家里人正等着他们一起吃饭呢。

几天中,他们帮二姑夫家收了庄稼,又帮忙拉到场上。每当建宇把饭端上桌时,甘福心里总会涌出一阵酸楚。甘顺则像观赏艺术品一样观赏着这个只有八岁的表弟做的花馍,有小兔子,有小鸟儿,有小鱼儿,还有朵朵小梅花。“你这个小巧手,比哥强多了,哥长这么大连面都不会和呢。”见表哥夸他,建宇有些害羞地抖着衣襟上的面。这个小家伙,从五岁上锅学做饭,现在已经是个好厨师了。福儿瞅着他可爱的样子,一把将他拉进怀里,看着他枯黄的头发,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在大哥腿上坐了一阵,又跑到灶台边盛菜去了。

6

忙忙碌碌的暑假很快就结束了。甘宁和甘康天天放牧时在山上挖草药,就是雨天他们也身披麻袋,脚不停歇地穿梭在湿漉漉的蕨毛林里,可惜他们还是没有攒够买辆自行车的钱。因为母亲腿疼买药花了钱,他们开学的学费和各种学习用具也是一大笔花销,所以他们盼望已久的自行车就落空了。他们心里不免有些失落,当然也不能只顾自己方便。有很多学生也买不起自行车。有些距家六七十里路的学生,他们每星期也靠双脚步行上学呢。不过,父亲答应他俩等明年的收成好了,一定会给他们买自行车的。

去中学那天,大哥套起骡子架车,拉着行李和书,让四个中学生坐在车子上,扬起手“得儿”一声出发了。伴着木架车“吱吱嘎嘎”的响声,几个学生坐在车上兴奋地说着假期的趣事。大哥手扶着车辕,牵着骡子缰绳,迈着矫健的大步走在前面。走了十多里路,甘康让大哥坐在车辕上歇歇脚,大哥笑着说:“骡子出门认生,你不会赶。再说你们去学校要学习呢,可不能跑乏了。”是啊,弟弟正像树苗一样端正地往起蹿,等将来他们身材挺拔地走进大学,啧啧,那时候他这个大哥的脸上可就光彩了。这就是甘福,把弟弟妹妹和自己的孩子一样心疼的大哥。

家距学校三十多里路,他们走了三个小时才到了。

一进学校门,甘宁就去报名处问老师他们的宿舍在哪儿。老师问:“你叫什么名字?”“甘宁。”他隔着窗口说。“你就是甘宁呀?是咱们学区的状元!”老师笑着说,甘宁不好意思地点点头。“你等一下,学校正开会研究呢。”老师告诉他。他只好回到大哥身边和他们一起等待。

这时,一个黑瘦的老乡身后跟着一个扎着羊角辫,穿着白衬衣、蓝裤子、白球鞋的小女生凑过来问:“你们知道初一班的教室在哪一排?”甘福说:“我也是送学生来的,还不知道。”甘康隐约记得参加升中学统考时,好像见过这个女生,就问她叫啥名字。“许晓。”她腼腆一笑。“嘿嘿,真够小的。”汪其凑在甘宁的身后偷笑着嘀咕。“还是个标准的‘儿童’。”甘宁吐吐舌头。“你们两个又以貌取人了,小心人家听见。”李炬压低声音说。“小女生,听见了又能把咱们咋样?”汪其不服气地说。“你们几个再去打听一下啥情况?”甘康打发他们走了,老乡和小女生也随他们走了。

过了一会儿,甘福看到学校院里聚集了很多学生,他生怕其他同学把宿舍的床位占满了,就亲自去问老师。有个老师告诉他,初一两个班的班主任正争着要分数好的学生呢。

“我的兄弟一个叫甘宁,一个叫甘康,你们把他们分在两个班,让他们也争一争高低嘛。”甘福说。

“你们是亲兄弟吗?”

“我是他大哥,送他们来上学的。”

“是该把他们分开,让他们成为竞争对手,才能最大限度地发挥他们学习的积极性。”老师笑着对他说。

事情不久就有了眉目,甘家兄弟俩分在不同的班里,只因妈妈给他俩缝了一套加大加厚的被褥,甘福征得老师同意后,就把他们安顿在同一个宿舍里,床头放着父亲亲手为他们做的存放干粮的小木箱。在简陋的教室和宿舍之间,他们从此开始了初中生活。

眼下,还有一个更棘手的难事摆在甘福面前,那就是妹妹甘宝的上学问题。她考上了三年级,可是村里和她一起考三年级的那几个学生都退学了,让她一个人咋去呢?她急得东家西家找了一大圈也毫无结果。她多么希望好朋友李熳能和她一起去上学,但李熳的妈妈说儿子李炬上中学去了,家里忙不过来,女儿必须在家帮着做家务。再说她不放心让女儿天天跑两座大山去上学。甘宝急哭了,缠着妈妈去动员李熳的妈妈。

李熳妈说:“他婶子,村里那几个娃娃都不念书了,咱们的两个女娃谁能放下心叫她们去呢?叫我说,干脆叫宝儿也收心算了。女娃嘛,在家学个针线、茶饭要紧。把她们放在学校里蹦跳几年,飞不高落不下,啥也学不会。反正熳儿的书不能念了,炬儿一个念书就够难了。”

福儿妈本来是去动员李熳妈的,结果让人家劝得也不放心让女儿去上学了。她回来对女儿说:“要不然你也别念了,熳儿妈不让熳儿去么。”听了妈妈的话甘宝立即大哭起来。也许受两个哥哥的影响,甘宝从小喜爱读书,她向往着和两个哥哥一样考上初中,将来考大学。虽然那时候人生的目标在她年幼的心中是模糊的、遥远的,但是眼下她坚决要去上学,双脚跺着地又哭又闹,奶奶心疼地说:“宝宝,咱上学去。奶奶住在建宇家,天天陪你。”“妈,不成哩,他二姑在世时,咱们去都要看他姑夫的脸色呢。”福儿妈难为地说。“依我看,宝儿也不用受上学的罪了,干脆在家帮妈干活。”大嫂说。甘宝一听嫂子这话,哭得更厉害了。甘福蹲在一边,寻思着妹妹这么爱念书,不能硬拉回来,家里磨人的农活啥时也没有个头,还是让她在学校多识些字也不是坏事。

于是他走过去拉着妹妹的手说:“宝儿,不哭了。别人不上学了算了,大哥天天早上送你去学校。再说还有爸爸和你二哥,我们几个人换着接送,等你上两年,慢慢就胆大了。眼下,就是我们陪着多跑些路嘛。怕啥!”甘宝见哥哥支持,顿时破涕为笑,蹦蹦跳跳地整理书包去了。甘福解决了这个难事,家里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7

凤雨村一带的气候就是这样,春夏农作物盼雨水时,却难得一片云。到了深秋,雨就淋淋漓漓,缠在山顶和山腰的云雾绵绵不尽,草叶上挂满了露珠,地面潮湿泥泞。

一到阴雨天,福儿妈的腿疼得简直动弹不得,实在忍不住了,就一次又一次吃去痛片。

这样的天气,年轻人闲散无事,他们就三五成群地上山,挖山鼠回家吃肉。打麦场上堆积着的粮食垛,只能择好天气碾。有些挨地的麦粒又生了芽儿,人们眼睁睁地瞅着毫无办法。靠天吃饭的人就这样,天色好,风调雨顺,收成好了人人脸上洋溢着欢笑。天气旱或涝了,人们只能无奈地看着庄稼减产,收半升或一斗,只能听天由命。

甘福和甘顺在山上放牧时也挖了几只山鼠,福儿媳妇爆炒好端上饭桌,儿子贵贵像只护食的小猫,抱着碗不许别人吃。甘福给奶奶抢了一块,惹得他睡在炕上大哭起来,甘守勤急忙放下碗筷,爬在炕上给孙子当大马,他这才骑上“马”,一个人津津有味地吃去了。

福儿妈又得给两个上中学的儿子炒干面、烙干粮了。他们在学校每天的吃喝就是开水冲面糊和咸菜就干粮。儿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吃的比以前多了。妈妈从星期五就开始发面,星期六烙一天,星期天再炒几碗干面,做点好吃的就打发他们去上学。看到他们每周回来谗疯的样子,她很心疼。为了尽量让儿子吃饱,她在面团里加点油,用温火慢慢烙成黄灿灿的又香又脆的干粮。她把白面干粮存够婆婆、贵贵和怀孕的儿媳三人吃的,剩下的全给了两个上学的儿子,家里其他人都是黑面饼。

这天星期六,雨仍下着,福儿妈加服了几次去痛片,挣扎着在锅台前烙干粮。临近黄昏,面板上就晾了十多块三指厚的“大锅盔”。没柴火了,她只好背着背篼去了打麦场。返回门前的坡时,她滑倒了,背篼滚下了坡,柴火撒了半路。她跪在地上收拾完柴火回到灶房,才看见淘气的贵贵用火棒将五块锅盔捣在地上,他正挑有油的地方啃呢。

“我的贵儿,你咋给咱们胡糟蹋呢。”她一边拾干粮,一边用围裙蹭去锅盔上粘的柴草和灰土。贵贵知道理亏,“哇”地哭起来了。她赶紧放下干粮,把他抱在怀里,拿起锅台上那块专意为孙子烙的油馍哄他吃。

儿媳听到贵贵的哭声,进屋一把拉过他说:“那是给有功劳的人烙的,你再敢吃,看我撕不撕你的嘴。”贵贵大哭着,儿媳拽着他的手走了。听着他在小屋里大哭,福儿妈呆呆地坐在地上。

唉,儿媳毕竟不是她亲生的。虽然从她进门那天,她就把儿媳当成自家人。这时,她听见儿媳在屋里骂贵贵:“你就知道吃,还要吃好的。下苦的人吃黑的,闲人倒吃白的。”福儿妈听着,泪水盈满了双眼。

锅里的馍煳了,发出一股刺鼻的味道。她扶着锅台站起来,才看见锅缝里冒烟了。她把黑煳的馍铲出来,放在一个角落,准备独自享用。

就在这时,两个儿子浑身滴着雨水从学校回来了。见过奶奶,妈妈就急忙拉开被子让他们在热炕上暖和。甘康和甘宁趴在炕上,大口吃着妈妈端来的白面锅盔。不一会儿,他们每人吃了一个仍没有饱。妈妈含着泪用毛巾拭着他们湿漉漉的头发说:“等家里人都回来了,妈给你们下长面吃。”宁儿说:“妈,在学校里,我们两人一顿定量一个锅盔,现在一人吃一个咋还没饱?”“妈知道我娃在学校挨饿呢。”妈妈哽咽着说。甘康见妈妈伤心了,用脚碰了碰甘宁,示意他再别说让妈妈难过的话。他接过妈妈手中的毛巾拭着脸说:“妈,你拿我大哥和二哥的干衣裳来,我们换上帮着干活儿。”“你们两个淋了半天雨怕感冒了,还是好好暖着。”

母子三人正说话,爸爸、两个哥哥和妹妹几个赶着羊、拉着骡子从山上回来了。甘宝第一个跳进门,见他俩脱了衣服趴在炕上,就笑嘻嘻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小兔子放进被窝,这是她和爸爸上山帮二哥拦羊时捉到的。小兔子在被窝里乱窜,吓得甘宁猛然卷着被子坐起来,把甘康赤条条地晾在炕上。甘康正喊着甘宝给他拉被子,爸爸和两个哥哥进来了,看见他的样子,顿时大笑起来。

在妈妈怀里准备睡觉的贵贵,听到笑声,也跳下炕去看个究竟。看到小姑捉了小兔子,顿时高兴地跳起来。

初冬家家开始碾粮食了,福儿妈和村里所有的女人一样,仔细地收拾着粮食归仓。她先分出好粮存进粮仓,长芽的堆一边,坏的、瘪的堆在一边喂鸡。最要紧的是仔细挑拣来年的种子,这是不费大力却很劳神的活儿。天冷加上经常跪在地上挑拣粮食,她的腿病越加重了。丈夫和大儿子天天忙着耕地、碾场,儿媳有身孕,她只能咬紧牙收拾了。

甘福担负着家中最苦最重的活儿。从夏粮开镰,他就赶着耕地。有时甘顺要替他,他总怕二弟耕不细。一家人全靠土地吃饭,一点儿都不敢马虎。他是个细心人,耕地比女人绣花还细致,经他打磨的地松软得如一块蛋糕。

忙完自家的活儿,他又得给几个表弟帮忙。另外,还有一件令他苦恼的事,妻子每晚睡在被窝里总要抱怨他,抱怨生活的苦。原本的好心情被她抱怨得烦乱。如果劝不好,她几天都不理他,这让他很难过。他知道村里的年轻人娶妻后分家,各过各的小日子,这对妻子的影响很大。但是他自有打算,无论如何也得等二弟成了家,几个上学的有了眉目才能行。眼下分了家,就算自己过好了,亲人没人照顾他心里也不好受呀。再说一大家人多好,奶奶和父母都很慈祥,弟弟和妹妹学习很好。为了他们,他就是再苦再累也心甘情愿。人就这样嘛,不苦哪里来的甜呢?他摸着手上的老茧笑了。是啊,亲人给了他健壮的体魄,给了他所有的欢乐,他和亲人永远是一体的。爱妻呀,你怎么就感受不到这份美好呢?正是他从小得到的爱太多,长大后他要加倍回报亲人的恩情。

这天中午,他耕罢地一个人扛着沉重的铁犁,牵着骡子往回走,老远看见妈妈弯着腰,手中提着笼子,一拐一瘸地去打麦场上提柴火,妈妈又给两个上中学的弟弟烙干粮了。福儿猛然吼起秦腔《三娘教子》来:

娘为儿周身衣衫布衲遍

娘为儿八副罗裙少半边

娘为儿东邻西舍借米面……

妈妈停下脚步,听了一阵,就一拐一瘸地走了。

妈妈每天早上打三个荷包蛋,亲手端给婆婆、儿媳和孙子,自己从没尝过一口。妈妈每晚在油灯下纳鞋底、做布鞋,过年时他们都有新鞋了,她却没有。当然,让甘福分家的蓝图是岳母设计的,妻子只要从娘家回来就唠叨个没完。

8

冬天的教室寒冷异常,学生们只盼着快点下课,铃声一响,不等老师出门,学生就开始狠狠地跺脚。冻僵的脚还没有恢复知觉,下一节课又开始了。五十人的大教室,地中间只有一个小铁炉,教室的角落堆着混杂了一半碎屑的八百斤煤炭,这是整个冬天的火源,所以学生不得不节约使用。他们把炉眼用红胶泥筑得只有三指粗,幽幽的火苗根本无法驱走严寒。

冬天白天短,上过早操,同学们把冻硬的干粮握在手中或放在棉衣袋里,等下了第一节课才吃。有些男同学把干粮放在炉子上,等他背完课文抬头,干粮早不知进了谁的肚子。男同学之间熟悉了就是这样,吃东西你争我抢,有好吃的大家一起分享。

中午放学,近处的学生回家吃饭去了。那些来自各村的住校生则开始抢占宿舍和教室的火炉,他们挤在炉边,把冻成冰块的干粮搁在炉盖上。为了让馍快点解冻,大家你争我抢,用手按着干粮,只听“咝咝”一响,炉盖就凉了,同学们只好啃“冰疙瘩”。

学校规定四个学生一只暖瓶,他们轮流排队打水。该到哪位同学打水的时候,他着急得连最后一节课也不认真听,时刻准备着铃声一响第一个冲出门去排在队伍的最前面。同学们啃着干粮,等有了开水,再冲一碗稀面糊就着咸菜喝了,饭就算用罢了。男同学的食量越来越大,每到星期五就都没吃的了。大家只好怂恿胆大的厚着脸皮向同班的女生求援。

甘宁是班里的学习委员,常有同学向他请教问题。每到星期五他就盼着有女同学向他请教,这样他就笑着说:“今儿有偿讲题。”女同学心领神会,只要她们还有干粮,就一定会分些给他的。得了干粮,他就喊李炬、汪其和甘康几人一起分享。如果甘康以同样的方式得到了干粮,兄弟俩人就相视而笑。以前妈妈给他们烙的干粮太好,同学们爱抢吃。后来他们背着黑面饼,还能多吃几天。有一回甘宁请求妈妈给他们烙麸皮饼,那样没有同学抢,他们也不用向女生讨吃。妈妈摸着他的头说:“咱家没困难到这份上,要真没粮了,麸皮苦菜团也得吃了。”这使她回忆起1960年很多乡亲饿得浮肿的往事。

进入中学后,凤雨村的几个好朋友各自结识了新朋友。甘康分在二班,甘宁、李炬和汪其分在一班。甘宁的学习很出色,老师经常表扬他。相反,汪其的学习却落在最后。他上课爱玩耍,免不了老师的数落。

有一回数学考试,班里六人不及格,老师让当学习委员的甘宁把他们每人打十板子,甘宁只得遵从。站在第一个的是乡政府会计的儿子韩飞远,这小子脑瓜很聪明,就是不用在学习上。轮到汪其时,汪其偏不伸手,甘宁怕老师看到重罚他,着急得给他使眼色,汪其这才很不情愿地伸出手来。甘宁实在不忍心打他的好朋友,他知道汪其的底子太薄,落下的课很难补上。想到这些,他就象征性地打了他十下,谁知老师走过来让甘宁重打。甘宁红着脸站着没动,他觉得老师体罚学生本就不对,现在他又提出更苛刻的要求,他不能执行。老师生气地说:“你这个学习委员咋当的?班里的学习成绩上不去,让你打这些油条,你还舍不得,是不是还想让他们接着混日子?来,我打,我就不信把这种油条没办法。谁要是以后不好好学习,我就揭谁的皮。”老师说着从甘宁手中夺过板子,拉起汪其的手“啪啪”打了两下,痛得汪其大叫起来,他的手上立即出现了两道血红的印。甘宁急了,扑过去挡在老师和汪其的中间,老师隔着他去打汪其,汪其一躲,板子就抽在了他的脸上。甘宁看到汪其的泪水簌簌而落,就哭着求老师:“老师,我没有把班里的学习搞上去,你要是实在气不过就打我吧,打我二十板子吧。”他紧紧地拉着老师的手,老师见此,只好收场。

汪其持着一双疼痛难忍的手,手心肿胀得明晃晃的。甘宁准备用热毛巾给他敷,他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冷的“哼”字,就转身走了。甘宁愣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他知道汪其是个犟人,一时还想不通。

星期六中午放学了,汪其故意拖着不完成作业。眼看学校里的老师和学生快走光了,他还在磨蹭。甘宁等急了要给他讲解,他不屑地说:“我这样的差生咋敢和你们走在一起呢?”甘宁知道他受了委屈心里不好受,就说:“哎呀,歪话又来了,你快点,再不走咱们就饿得走不回去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汪其摆着手说。“那我们三个可真走了。”

他们三个出了校门,在一处避风的地方坐着等汪其。平日他们都在一起走,现在丢下他谁也不放心。甘宁猜想,只要他们一走,汪其就会找个本子抄完作业追上来。

等了一阵仍不见汪其的影子,甘宁跑到高处一看,对李炬和甘康说:“奇怪了,学校里连个人影子也没有,数学老师的门前咋会冒烟呢。”“老师可能还等汪其交作业呢?”李炬说。“我亲眼看见老师早回家了。”甘宁说。“平时他回家最积极,一个劲儿催,今个又认真起来了。走,咱们回去寻他。”甘康说。

三个人又返回学校,哪里还有汪其的影子。不知哪来的火把数学老师宿舍门前的煤球引燃了好几块。他们几个立即在阴坡处铲了雪压在上面,火很快就压灭了。几个人又分头在校园里寻汪其,还是没有。李炬说他可能去哪个同学家了,昨天他无意间听汪其悄声说去谁家的事呢,他们这才怀着不安的心情回家了。上中学来汪其还是第一次不回家,少了汪其,三个人似乎丢了什么。

原来汪其恨透了数学老师,挨打以后,他就准备报复老师。他和韩飞远、“冒失鬼”等几个挨了打的同学一起商议,决定在星期六放学后,把炉子里燃烧的煤扔到数学老师宿舍门前堆砌的煤球里,只要煤球燃起来,老师宿舍里的电视机等全会烧成灰烬。哈,说不定会发出巨大的响声。等那个看学校的老头发现,就迟了。

汪其随那个绰号叫“冒失鬼”的同学去了。他家摆着赌博场子,其中有个披着长头发的男人见他们冻得可怜,就说:“小伙子们,学着打牌算了。念书挨冷受饿的,到头来能有啥结果?”“大毛,今天收成咋样?”“冒失鬼”问。“好着呢。”长头发男人说。“他今儿的收成能买三千斤豆子。”另一个人说。汪其心想,打牌倒也是好事,一天能打来三千斤豆子,他家一两年也收入不了三千斤豆子呢。不过,他更为精心策划的阴谋暗暗自喜,等到星期天回学校,看到老师倒了大霉,那才解了他的心头之恨。他简直把不愿读书的事怪在了老师身上,好像他在学校的无趣生活都是老师造成的。第二天他们一群早早来到学校,结果却令他们大失所望。难道是谁发现了阴谋?

不料校长在星期一早操集合时,点名表扬甘宁和李炬几位同学爱校如家,他们不但最后离开学校,还主动检查学校的门窗和安全。校长在夸大其词,其实甘宁他们在校园里寻找汪其被他看到了。一般情况下,好学生做的事,老师总以为是做好事。假如校长当时看到的是爱捣蛋的学生,说不定以为他们要干坏事了。这次意外的表扬使汪其更加坚信,他们的阴谋一定被甘宁发现了。“冒失鬼”指着甘宁的背影说:“汪其,姓甘的一定是老师的走狗,你还那么信任他。依我看,上回他是故意不打你,想让老师狠狠打你呢。咱们哪天把他的狗头敲打敲打,让他清醒一点,别以为咱们是好惹的。”

“就是,肯定是他干的,咱们不能放过他。”韩飞远说。

“不敢,他是老师的红人,谁敢碰他?再说我们是邻居,要是搞不和气了,家里大人骂呢。现在只求他看在从小是朋友的分儿上,不要把我们的事传出去就够哥们了。”

“看你,真没见过世面,他对你使坏你还认他是哥们。要是这样的人也够哥们,那咱们可比双胞胎还亲呢。”“冒失鬼”拍着汪其的肩膀说。

下了早操,甘宁追上汪其问:“你去哪儿了?我们背着干粮到处寻你呢,你去哪里总得给我们说一声嘛。”

“你的心倒好,还记着我。谢谢。”汪其冷冷地说。

“你这是咋了?我哪里得罪你了?我有不对的地方你说出来嘛。咱们一起长大了,我现在倒有些摸不透你了。你变了,变得叫我摸不透了。”

“我不是学习的料,从今后你不要管我的事。我们不是一个道上的人,这也不是故意气你的话,咱们以后各走各的道。你要是多管闲事,不要怪我翻脸不认人。我是认真的,你最好给我记住。”

“走吧,咱们快背课文去,啥料不料的,只要你加劲学,也能赶上课程,不要总给自己打退堂鼓。”甘宁说着拉起汪其一起向宿舍走去。从小形影不离的朋友,突然间变得疏远陌生。汪其星期六的神秘失踪,使甘宁非常担心,现在拉着他的手,就像失落的宝贝又回来了。啊,友谊是多么宝贵,尤其是童年时伙伴之间纯真无瑕的友谊,是人生路途上的瑰宝。

9

甘守勤的小女儿甘宝,在两个哥哥的鼎力支持下,顺利地去大队学校上学了。每天凌晨,大哥把她送到学校。晚上放学,二哥在山顶上放羊等着接她。

冬天的天亮得晚黑得早,家里没有钟表,只能数鸡叫的遍数,所以很难把握时间。在家的人,天亮了起床,天黑了睡觉,学校可是按时按点的。有时候大人累得睡沉听不到鸡叫就会误事。好在甘奶奶睡觉轻,每天鸡叫四遍,她就叫孙女儿起床了。时间长了,家人就把听鸡叫的事儿托给了甘奶奶一个人。

有一天狂风呼啸,大雾把山村紧紧地包裹着。不知是公鸡的时钟失灵还是奶奶听差了,甘福摸黑把妹妹送到学校时仍是半夜。风大得没有一声狗叫,他就拉着她在一处角落避风,冷风穿背透骨,妹妹冻得直发抖。他只好将她裹在自己的羊皮袄里,不一会儿她就睡着了。甘福坐在一块石头上,搂紧她,生怕冷风窜进去。他把棉帽檐拉在脸上,也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惊醒时发现双腿麻木得毫无知觉,而妹妹仍然甜滋滋地睡在他的怀抱里。她才是个不到十岁的小娃娃,真让人操心。以前两个弟弟上小学时,家人可没这样操过心。碰上大雪天,甘福和甘顺只能轮换着背她去上学,深冬后几乎天天如此。

这天早上,地面结着一层厚厚的冰溜子,一迈步就会栽跟头。兄弟俩提着铁锹一铲,地上的冰溜子纹丝不动。他们就扔下铁锹,拉着小妹的手慢慢移动。上山时,路越加难行,兄妹三人简直爬两步退三步。大哥爬在最前面摸着凸起的石头或草疤,为他们引路,甘顺在后面扶着妹妹一点点前进。

下山就更狼狈了,兄妹三人滑得东倒西歪,甘宝无意中从大哥手中滑脱,转眼快到石崖边了,吓得甘福直喊“妈哟”,甘顺猛扑过去,一把抓住她的脚总算把她牵住了。扶起妹妹,才发现自己的手被石头划破了,鲜血顺着手缝滴在冰上。甘福急得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甘宝撕下作业本,让大哥挡风烧成灰压在二哥的伤口上,过了好一阵血终于止住了。为防再次发生意外,兄妹三人只好排成一队,相互牵着衣襟蹲在地上慢慢往山下滑。

甘宝蹲不住了,索性坐在地上滑。等滑到山下,她的棉裤上出现了两个大洞,白花花的棉花露在外面。因为她的腿上只穿着一条棉裤,冻得发红的小屁股隐约可见。大哥蹲在地上,使劲拧干她棉裤上的雪水,从自己的棉帽檐里摸出大针,粗针大线地缝了几下。没有可换的衣服,只能将就吧。甘宝用手一摸,说:“还有洞呢。”大哥说:“啥也看不见了。”“我还能摸着呢。”甘宝难为情地说。大哥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披上,这样她棉裤上的洞就被遮住了。

甘宝坐在板凳上,浑身潮湿难受却一点儿也不敢动,生怕同学们看出破绽。课间同学们玩去了,她才微微挪一挪又湿又潮的屁股。有个要好的女同学要拉她去玩,她急了说自己腿痛,同学只好放开她。

趁教室里没人,她偷偷地摸了一下棉裤,呀,大哥缝的什么呀?手指头还能摸到屁股呢,真羞人啊。棉裤冰得她特别难受。突然,她想了个好办法,把头巾垫在板凳上略微暖和了一阵,头巾也潮得不行了。

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语文课上老师偏偏叫她起立读课文呢。听老师叫到她的名字,她的脸“刷”一下红到了耳根。她欲站不能,憋红着脸思索说什么谎呢?快,得快点!老师见平日踊跃回答问题的她今天很异常,就紧紧地盯着她,她终于结结巴巴地说:“老师……我的腿碰烂了,我坐着读……可以吗?”谁知这个谎言又惹了麻烦,老师和同学都围过来要看她的伤情。“不要紧,就是有些疼,真的不要紧。”她用大哥的衣服紧紧裹住自己说。

多么漫长的一天啊,她不敢动,连厕所也不敢去,只盼着早点放学。其实,并没人在意她的尴尬处境,她却以为别人已经知道或看穿了她的难堪。

这样的天气,羊不能出山,兄弟俩把妹妹送到学校就去了二姑夫家。那个好吃懒做的二姑夫打牌去了。他们帮几个表弟收拾着家务、挑拣种子、堆放粮食,直忙到甘宝放学,他们才从表弟家出来。有个老师碰见了,感慨地说:“怪不得你家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学习好,原来家里人当回事呢。今儿这天气,本村的几个学生都没有来,甘宝能来我们都觉得惊奇呢。以后下冰溜子路不好走就不要来了,她误一天课也能补上。”

“天下刀子也挡不住呢,她爱念书得很。”甘福笑着说。“是啊,这个娃娃希望大着呢。”老师说。

在大队与凤雨村之间相隔的两座大山中,有几处石崖上都有老鹰窝。白天冰厚风大,老鹰可能没觅到食物。傍晚,有些小动物饿得蹿出洞来觅食,饥不择食的老鹰将弱肉强食的世界演绎得惊心动魄。他们正走着,面前突然冲下一只硕大的雄鹰抓起一只正在啃冰的灰兔,只听灰兔惨叫一声,鹰已飞向高空,行动之迅捷令人毛骨悚然。

天空还有许多飞翔的鹰隼,它们有的抓到了猎物,有的仍然两手空空。也许是太多的鹰惊吓了小动物,它们也不敢出洞觅食了,那些饥肠辘辘的大鹰只好蹲在山顶上,守株待兔。

甘福拦着甘宝,生怕老鹰盯上她的小脑袋。甘顺手里挥动着外衣吓鹰。兄弟俩紧张的保护着妹妹,等他们到家时,棉衣被汗湿透了。

10

农历腊月,学校的小炉子好像是冰筑的,根本就不散热。一间住着四五十人的大宿舍,同学们晚上只能挤缩在两张凸凹不平的通铺床上相互温暖。床中间夹着一道坑坑洼洼的结着厚冰的过道,谁要是一不留心,就会滑进床板下面。宿舍距屋顶近的墙壁上结着手指厚的一层锐利的冰凌。窗户上雕着各式各样的冰花,这是天然的造化。晚自习后,同学们缩在被窝里,冻得睡不着,就瞅着窗花七嘴八舌地异想天开。有些调皮的学生猫着腰抠了墙壁上的冰凌,悄悄地扔在同学脸上,可就有好戏了,一时间宿舍里起哄热闹起来。只要有人喊一声:“老师来了。”他们才缩进被窝不敢出声,喊话的人忍不住一笑,大家就知道上当了。起来接着热闹,直到班长和生活委员喊着要告老师,他们才渐渐安静下来。

一次,有个好奇的同学用舌头舔玻璃窗上一个像大馒头的冰团,谁知把舌苔粘在上面,等他强扯下来,满嘴是血,痛得他“嗷嗷”直叫,同学们却笑得前俯后仰。等舌头好了,他还会“吃”窗子上的“苹果”、“桃子”。少年,无论在多么艰苦的环境中都永葆快乐活泼的天性,这是上天赐给他们的神性。正因为神性的指引,他们才会在艰苦中如此丰富、快乐。

还有些同学趁别人不注意,在冰窗上写同学的坏话。如果有人蘸点墨水,天亮就会更加醒目,过往的同学看到也会大笑。点到名字的同学也不知是谁“诽谤”他,只好自己动手把玻璃窗上的冰铲除了。

李炬和汪其的关系就因为窗上的冰花破裂了。一天晚上,汪其悄悄写了李炬的坏话,第二天下早操,同学们都拿他取笑:“李炬,你想事业和爱情双丰收啊。”有的说:“李炬,你成天不吭声,还会来事儿嘛。说说你是咋对上象的?给我们也传传经验嘛。”有的说:“是不是给大家宣布请大家吃喜酒去呀?”李炬被他们说得摸不着头脑。这时有个同学悄悄地对他说:“你去宿舍窗前一看就知道了。”

原来窗玻璃的冰花上写着:李炬和许晓找对象。

这太伤李炬的自尊了,这是他这个年龄还不能接受的玩笑。李炬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他问宿舍里的同学:“这是哪个王八蛋干的?我非把他扯到老师面前不可。真是欺人太甚了。”他爆发的火气把围观的同学吓愣了,谁也没想到这个平日沉默寡言、埋头苦学的人会发这么大的火。如果他和别的同学那样自己悄悄地铲除也就算了,不过是大家经常开的玩笑嘛,只是他有些接受不了。

事情坏就坏在他发了火,引得全班的同学都跑来看热闹了。人群中就有他的同桌许晓,当她看到玻璃窗上赫然写着自己的名字时,这个胆小的女生,竟猛扑过去对着玻璃窗就是一拳,只听玻璃“啪”的一声,碎片就“哗啦啦”落在地上。徐燕当场跳起来大喊:“打得好!看你们臭男生还敢不敢欺负我们女生了。”许晓打完转身抱着头跑进教室去了。

甘宁从老师办公室抱着作业经过,见此,一把拉着李炬的手走进宿舍说:“不管是谁写的,都是写着耍的,不过是恶作剧罢了,你咋能动火气呢?这下叫女生咋说咱们呀?”

“我要告老师,太不像话了。”李炬推开甘宁的手说。

“算了,我以后盯着不叫任何人写就是了。告老师有啥好处呢?无非批评我不管班务,批评手长的人,得到的全是批评。那样就把事情闹大了。先回去上自习,等到中午咱俩去街上的商店里买一块玻璃换上就行了。你向许晓道个歉,就算完了。”甘宁拉着李炬向教室走去,李炬还是听了好朋友的话。

教室里,许晓趴在桌子上偷偷抹眼泪,坐在她后面的好朋友景辉凑在她耳边说:“不要哭了,是男生写的耍话,其实也没啥嘛。”同学们不像平常那样背课文,而是三五一簇聚在一起低声议论,班里的秩序乱极了。甘宁走进教室“嘘”了一声说:“快读课文,班主任来了。”大家这才回到座位赶紧捧起了书。

这时,班主任果真来了。奇怪的是他一进教室,学生的读书声戛然而止。班主任看着学生,学生看着他。此刻,学生猜想他肯定是来惩罚那个写坏话的同学的,而老师以为自己歪戴了帽子或系错了扣子。他摸摸头,低头看扣子也是整齐的,就不解地问:“你们不读书,看我干啥?我的脸上长花儿了吗?”他一问,学生就低下头,教室里出奇的安静。

当他走了几步才发现靠窗户那排的许晓趴在桌子上。老师拍了拍她的头问:“出啥事了?是不是有病了?”许晓没回答。老师又问同桌李炬,甘宁怕他说出实情,急忙给他递眼色,李炬就红着脸,站着不知如何说了。甘宁正准备向老师说谎,不料坐在后排的高一航猛然站起来说:“老师,许晓把我们宿舍的窗玻璃打碎了,如果不赶紧安玻璃,晚上就把我冻成冰块了。”

“这事就怪了,许晓咋会打你们男生宿舍的玻璃呀?课堂提问也不敢回答的人,难道变成女侠客了?”

“不是……是……老师,我不知道,反正是她打破了。”高一航望着给他打手势的甘宁结结巴巴地说。

“不是又是的,到底是咋回事?”老师追问。

“是因为玻璃上写了她的坏话。”他低下头如实说。

“写的啥坏话?”

“我没有看清。”

“谁写的?”

“我不知道。”

“你要是不说,就是你写的,玻璃窗离你最近,不是你写的还是谁写的?”

“不,不是我写的,我从来没有写过别人的坏话。”高一航辩解道。

“你要是不把写的人给我指出来,我就认定是你写的!你说不说?不说就一直站着,你不说就是承认是你写的!”

“不,不是我,真的不是我写的……”高一航急得不知如何是好。他对自己的冒失感到尴尬,说吧,汪其不会放过他,不说吧,老师又冤枉他。两种结局,他都不想要。当时他站起来就没想到这些事情,现在他后悔了。

“肯定是你写的。你说不,就是!因为你没有勇气承认!一个男子汉对自己所做的事情没有勇气承认!”老师步步逼近。

“是汪其写的……”说出来,高一航额头上的汗珠陡然滚落。

教室里的空气凝滞了!

“汪其,你这个狗顶帽子装人的东西,没学一样好本事!你写的啥话?说出来让大家听听。”汪其站着不说话。

老师扯过汪其就是一顿拳脚。他打罢了,转身走上讲台,气得嘴唇颤抖着骂道:“汪其啊汪其,我不知道你在这儿混啥日子来了?你扪心自问,你对得起受的这份罪吗?对得起你父母的血汗钱吗?他们苦得和驴一样,你想过报答他们的养育恩情吗?你能对得住你的那双手吗?一个冻疮连一个冻疮的。说实话,我都非常可怜你受这么大的罪。我也是在这个学校上学的,我住的也是你们现在住的这个宿舍。那时候冬天哪有炉子,家家穷得缝不起厚被子……你们尝的滋味我全尝过,我现在打你是想提醒你,也是我的良心让我打你。你反省自己,学习倒数第一,做坏事却是顺数第一。如果你万一不想受这种罪了,就趁早回去,让你父母给你寻个媳妇,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比这里强多了。不要在学校捣蛋,你不学习,其他同学还要学习,人家还想寻个好前程呢。我今天警告:以后谁要是手长在玻璃上乱写,我就把他的手砍掉!”

徐燕这才知道坏事是她的好朋友汪其干的,老师一走,她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她又冲高一航说:“你个呱呱猪,有你乱嚷的时候,你等着!”吓得高一航垂下头去。

汪其向李炬和甘宁投去一缕轻蔑的目光,从鼻孔中挤出一声“嗤”。坐在李炬前排的女生佟玲瞅见了,回头低声对李炬说:“你呀,这一点小事,何必弄得两败俱伤。”说得李炬也觉得惭愧起来。

从小一起长大的几个好朋友之间的友谊就这样破裂了。

周末放学,汪其一个人走了。住在同一个宿舍里,他们不再如过去那样不分彼此,而是井水不犯河水。这样相处很别扭,他们在内心深处希望重归于好,如往日一样打成一片。只是他们长大了,人大心大,反而不像小时候边打架边就和好了,他们谁也不肯迈出和解的一步。二班的甘康虽没有得罪汪其,汪其也不理他了。甘康拉他一起玩,他脸一沉转身走了。

当甘康得知是许晓惹的事,非常生气。有一天他在路边碰见她,就绷着脸冲她说:“屁大的事,你就把天戳破了。你真会挑拨离间。”羞得许晓红着脸跑了。从此,她只要望见他就绕路走了,直到后来他们“狭路相逢”。这是后话。

放寒假了,他们不再如从前那样叽叽喳喳玩耍,端着碗去各家寻好吃的了。大人们也意识到,这些娃娃上初中后变了,除了必要的家务,他们总爱躲在屋子里悄悄地看书。有时李炬来甘宁家一起学习,也是悄无声息,不像小时候人没到喊声就来了。

一次,他们几个去灶房给妈妈帮忙。妈妈瞅了一圈笑着说:“噢,齐刷刷的三个小伙儿,只差其其没来。”甘康说:“他和我们臭了。”“你们以前可是好得像穿着一条裤子的。”妈妈说。“我们上中学后都变了。其实我们还是希望和以前一样,只是这变化是悄悄发生的,在不知不觉中就变了。妈,你说怪不怪呢。”甘宁说。“我的娃变懂事了是好事,但懂事了就会和人相处了,你们咋和好朋友都臭了?”妈妈不解地问。于是,甘康一五一十地给妈妈讲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妈妈听后笑了,她说:“这也不是啥大事,你们去寻他一搭儿耍耍,把话说明白就好了。”是啊,在大人的眼里,那真不算事儿。

11

乡村的春节格外热闹。

从“腊八粥”到二十三“送灶神”,再到腊月二十八,面盆发得啪嗒嗒,二十九蒸笼热气走,大年三十儿,油饼堆成山。红对联、花灯笼,一声冲天炮,喜神就来到。家家为迎接中华民族最隆重的节日,要忙碌很长时间。孩子们更是扳着指头数呀、盼呀。他们帮大人扫尘,摆放盆盆罐罐。妇女们个个在油灯下赶夜给娃娃缝新衣裳、做新鞋。

大年三十清早,孩子们糊灯笼、剪窗花,灶房里女人们围着灶台忙碌。当地的风俗,年馍一直要吃到元宵节呢。

大年三十黄昏,家家洗洗涮涮、粘粘贴贴的活儿就必须完工。墙上贴着新年画儿,窗子贴上新窗花,把屋子打扮得漂漂亮亮。大人们在堂屋的中堂桌上摆满各种贡品。太阳一落,全家老小更衣净脸,在大门口鸣炮跪迎只有过年才能“回家”的列祖列宗和“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的灶神。这一刻,天堂的祖先哪怕相隔星汉,都回家了;这一刻,爷爷给灵位上的太爷燃香拜年,小孙儿缠着爷爷的双膝拜年;这一刻,中堂前的先祖和子孙一起捧起热腾腾的“拉魂面”。

孩子们吃着花生、糖果、核桃,跑出跑进放着鞭炮。

供奉祖先的堂桌上烛光闪闪,比起平日豆大的煤油灯来,显得有些富丽堂皇。院中的灯笼被微风吹得悠悠旋转,上面的花儿、鸟儿随之舞动,栩栩如生。甘守勤观赏着孩子们的杰作,由衷地唱道:正月里来啊是新年,花纸灯笼挂门前,风吹灯儿滴溜溜转呀,滴溜溜转。“爷爷,再唱一个。”贵贵喊。“让你太太唱,她老人家歌儿多得很呢。”甘奶奶笑着说:“快叫几个娃娃唱。”于是,几个学生唱了歌儿,甘福和甘顺每人吼了一段秦腔,他们是向每年正月来村上演出的社火学的,词儿不会就“唱乱团”,惹得一家人哈哈大笑。福儿媳妇捂着笑痛的肚子说:“咱们快攒钱买收音机,你们两个好好学学。”一家人乐融融守岁到凌晨。

大年初一清早,全家人洗漱毕,穿上新衣服,甘守勤和儿孙一起给祖先和甘奶奶拜了年。接着,甘福抱着贵贵和兄妹一起给家里的长辈一一拜年。随后,吃过丰盛的团圆饭,甘福兄妹就去村里各家拜年了,村里的孩子也纷纷上甘家拜年来了。

近中午了,甘奶奶问福儿妈:“汪家的几个娃娃到这时候咋还不来呢?往年可是来得最早的。”“听说其其和宁儿臭了。这些娃娃就是怪,好得比蜜还黏,又臭了。”“那咱家的几个娃娃也没去给他汪爷拜年?”“两个大的去了,小的没使动。”“你把他们给我喊来,没个葱头大的娃娃,心事还不小呢。”甘奶奶严肃地说。

他们几个正在屋里打牌,听到妈妈喊叫,甘康光着脚站在门槛上问:“妈,啥事?”“你们都过来,奶奶给你们发糖呢。”听到这话,几个人欢呼着跑来了。

“康儿、宁儿,其其和小女咋还没有来咱家,你们几个去给你汪爷爷拜个年,把他们叫到咱家耍来。你们这群娃娃,哪个不是我手摸着长大的。”奶奶说。甘宁和甘康对视了一下,说:“奶奶,人家不来就算了,你还叫人家来,咱也不稀罕他们来。”“咋说不稀罕呢?我稀罕得很。远亲不如近邻,我们几辈人都稀罕得很,咋到你们手里就不稀罕了啥?”奶奶一说,甘宁和甘康只好硬着头皮去了。

汪其看见他俩,低头转身进屋去了。“看来咱们完不成奶奶交的任务。”甘宁低声说。“我去叫他。”甘康过去推汪其的门,门顶实了。

下午,甘福用红纸仔细地分包着红糖、饼干等给亲戚拜年的礼品。常言道:麦黄六月各顾各,正月过年亲戚多。大年初二,甘福去了奶奶的娘家,给舅爷爷、舅奶奶们拜年。甘顺去了妈妈的娘家,给舅舅、舅母拜年,甘守勤则放羊去了。甘奶奶和甘康他们正在家里等着大姑、建庆兄弟和三姑的到来。快到中午了还不见三姑的影子,他们就站在门口翘首企盼。嫁到外县的甘福三姑,因为路远每年才能回一次家,甘奶奶很想念她。三姑心灵手巧,勤劳吃苦,亲手种的核桃、苹果已经结果了。她每年回家总要给家里捎带许多自己劳动的果实,这一次也不例外。

在家人盼得眼根发酸时,一辆拖拉机终于“咚咚”响着出现在路上。“来了,总算来了。奶奶,你听,拖拉机的响声。”甘奶奶也听到了,她扶着孙子的手迎上前去。一群娃娃早跑去了,他们还盼着坐三姑夫的拖拉机呢,在当时那还算个稀罕物。

拖拉机一到门口,甘宁几个纷纷跳下来,有的抱三姑的娃娃,有的抱箱子。甘奶奶一把拉住女儿那粗糙的、裂开的血口上缠裹着胶布的手,不由得落下泪来。转眼,大姑和福儿妈就拥着她们一起进屋了。

大年初三,大队的社火在凤雨村开始首演三天,吸引得各村的乡亲纷纷前来观看。

快乐的节日总是短暂的。尽管乡村的年一直到二月二社火唱罢才结束,但因为亲人的团聚,仍显得短暂。之后,无论是唱社火的人,还是看社火的人都要换上旧衣服开始新一年的耕种了。

12

怀孕七个月的福儿媳妇近来经常头晕眼花,一双脚也肿得穿不进鞋了。甘福请来赤脚医生开了药,嘱她多休息。福儿妈一听,干脆就不让儿媳下地,天天给她端吃端喝,一家人都盼望着她能平安。

福儿妈在夜晚的煤油灯下,给还没有出生的孙子缝了婴儿服,还抽空做了一双小巧精致的绣花鞋。甘宝看见了捧着爱不释手,她问妈妈自己小时候穿过这么好看的鞋吗?妈妈说那时候在生产队劳动,哪有空给她做鞋,甘宝又好奇地问妈妈自己出生时是个啥样子?妈妈说:“和你大哥的鞋一样大。”甘宝就笑弯了腰。“妈,你拉扯我们那么苦,我以后大学毕业了,一定要把你接去享福。”“其实我也不等着享啥福,只盼着你们读些书,能明理。”妈妈抚摸着她的头说。

事情凑巧,一天甘福和父亲赶集去了,谁料媳妇自己下地时摔倒了。福儿妈听到动静跑去时,儿媳正在地上挣扎,洗脸盆里的水也打翻了。福儿妈扶住儿媳,喊来甘奶奶一起帮忙,才把她扶起来。给儿媳换了衣服,她就拄着拐杖跑出门,喊正在山上放羊的甘顺去请赤脚医生。

一个小时后,甘顺汗流满面地跑回来说:“妈,医生忙着不来,他叫咱们送到乡医院去。”甘顺说着要去套架车,大嫂说:“也没摔疼,大概不要紧的,急着到医院做啥呢。”

事情并没有预料的乐观,第二天凌晨,福儿媳妇出现了腹痛,而且越来越重。甘福赶紧请来村上两个会接生的老太太,她们一摸,就悄悄地对福儿妈说:“胎不顺,还是快叫福儿把他媳妇拉到乡医院去,咱们的土办法怕误事呢。”甘福急忙套了架车和妈妈一起护送妻子去了乡医院。

他们赶到时,太阳已经半竿子高了。谁知乡医院里唯一的一名医生却不在,只有一个临时雇佣的女孩在卖药。甘福请她给妻子看看,她吓得跑出去了。

医院门口蹲着一个老汉说,当地王家有个会接生的老太太,让甘福不妨去请她。甘福一路打听着找到她家门口,老人的儿子说她去女儿家了。这可怎么办啊?

正在他们焦急万分之际,一辆吉普车从乡政府出来了。甘福张开双臂拦住司机请他帮忙,司机听说这事,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说:“不拉,不拉。小产的女人,太晦气了。”“师傅,你就行行好,我媳妇实在受不住了。”甘福看到妻子痛得满头大汗,面色蜡黄,他急得心里着火了。福儿妈也上前哀求:“国家干部,求你帮我们一把,我儿媳疼得可怜啊。”说着她跪下了。

“哟,你们还把我赖上了!你们也知道乡俗,堂堂国家干部坐的小车哪能拉月婆子?你们快走开,我开车了。”司机厌恶地说。

“老哥,我们实在没法子了,我赶了三十里路来了,乡医院没有医生,我媳妇再也不敢耽搁了。眼前就你能救她了,我求你了……”甘福也含着泪跪下了。

就在他们苦苦向司机求情时,凤雨村的村长正巧从乡政府出来了。福儿妈赶紧站起来说:“他万爸,福儿媳妇胎不顺,求你给这个国家干部求个情,把她拉到县医院去,你的恩情我记着呢。”那个司机见了万村长就主动下车搭话,甘福见他们认识,又转身向村长求情。村长思索了片刻说:“小顾,这是我的亲戚,你就看在我的老脸上帮个忙,人情算在我头上。”“虽是亲戚,只是……”他面有难色地说。“噢,福儿,你也知道讲究,快去商店买个红被面挂在车头上,也好避邪。”村长一说。甘福像得到救星一样冲向街上最大的商店,买了最贵的大红绸缎被面跑来。这下他们总算坐上了吉普车。

到县医院已经中午了,甘福推着妻子去做检查。医生说已经没有胎心了,请甘福签字处理。甘福听着医生的交代,吓得手哆嗦着按了手印。福儿妈一路又惊又吓,加上车的颠簸,瘫软在医院的长椅上,双手不停地抹眼泪。甘福跑前跑后办理各种手续,送化验单据。他担心妻子,又回头安慰妈妈说:“妈,你放宽心,只要大人好着就是万幸了。”妈妈流着泪说:“我的娃咋这么不顺,都怪我,要是你在家里,也就不会出这事了。”“是老天不想给咱们这个娃呢,越想保还越保不住。怀这娃时我做了个梦,梦见咱家院里开了满满一院花,我正看着花就落光了,我要问谁在院里种了谎花,就惊醒了。这不就是谎花吗?只叫咱们眼欢喜了一场。”甘福劝着妈妈,自己的泪不由得顺着脸颊落下来。这时,手术室内传来福儿媳妇撕心裂肺的惨叫,母子俩猛然向门口冲去……

躺在病床上的儿媳手上输着药液,身体非常虚弱。母子俩守到天黑,又守了整整一夜,一瓶瓶液体输入她的血管,她的呼吸渐渐地平稳了,他们才松了一口气。

在医院里住了五天,福儿媳妇的精神好转了,大夫就让她出院。回家的班车上,妈妈和妻子都晕了。妈妈不让甘福管她,他就把身体虚弱的妻子抱在怀里。等到站点,甘福把妈妈背下车去。

福儿妈回到家就一病不起,照顾儿媳的事全落在了甘奶奶和福儿岳母两人身上。

快到周末了,两个学生要回家取干粮了。妈妈嘱甘顺发了两大盆面,她准备挣扎起来给儿子烙干粮。可一起身,就觉得天旋地转,不得不躺下。这时,亲家母板着脸进来说:“我的女子受罪了,你是不是嫌她没给你生下孙子啊?一大家人全靠我的女子和女婿养活,你还不把他们分出去?”正说着甘福进来了,他看见妈妈因操劳过度而变得青灰的脸,就对岳母说:“姨,我家的事,你老家人就不要费心了。”

“你嫌我多管闲事了?我女儿我心疼!”她气呼呼地转身走了。

甘福握了握妈妈的手,贴着她的脸低声说:“妈,你不要理她。只管歇着,啥事有我呢。”甘福说罢洗了手走进灶房,在奶奶的指点下,他在面团里加了苏打粉,动手给两个弟弟烙起干粮来。这空儿,岳母就把炒锅拿到女儿的屋里,另起灶做饭去了。她临出门冲甘福说:“愣头,不伺候自己的媳妇,就知道伺候那些‘吃闲饭的’。”岳母的行为让甘福难以容忍,她怎么就不为他们全家想想呀。

甘福小时候,奶奶揉面时他只知道抽出灶膛里的柴火在眼前画圆圈玩耍。那时候,他是多么无忧无虑啊。长大后,他才知道生活的担子并不轻松。甘福使出了浑身解数,可烙的馍有薄有厚,有生有煳。他擦着额头的汗对奶奶说:“烙馍比耕地还吃力呢。”奶奶说:“你妈每个星期六都得烙,脚都站肿了。你分了家,一定要记着孝顺她。”“奶奶,我知道。”难言的酸楚冲击着他的胸口。奶奶从小疼爱他,真是大孙子命根子。他曾说过要好好孝敬奶奶的,不料奶奶却说出了分家的话……

农活虽然特别忙碌,但福儿妈让儿媳在家好好休息两个月。儿媳心慌了出去串门儿,甘福就戏弄她:“女人家串门子,踩破人家尿盆子,人家要她赔盆子,吓得女人哭鼻子。”逗得她又气又好笑。

13

一九八七年春末,凤雨村周边八个小队的成千号人,在各村村长的率领下,扛着镢头、铁锹,担着笼子,背着背篼,赶着架子车,开着拖拉机,浩浩荡荡涌向大队所在地的修筑水坝工地现场。他们满怀热情地投入了这座能存集雨水灌溉庄稼,又能为大队和就近村子的牲畜提供饮水,还能防洪的大坝建设中。

自从联产承包后,人们致富的热情与日俱增。这次修筑“千秋万代,造福人民”的大坝,国家要给每一个参加劳动的村民发工资。各村的男女老少听了村长的动员讲话,就争先恐后地出发了。

因为工地上取土的地方有远有近,土质有松有硬。为开局顺利,组织者采取了抓阄的方法划分工地,并进行定期轮换,村长代表各村抓阄。第一天开工,人们的劲头很大,他们盼着各自的村长能抓到最近的工地。当村长的手伸向抓阄箱时,村民们个个手里捏了一把汗。谁也不想去最远的工地,啃最硬的山头,那无疑会耗尽人的热情。

听到指挥部用大喇叭大声公布结果,抓上好工地的村民高兴得欢呼雀跃。凤雨村的村民则心凉泄气,因为他们抓到的是最远、最硬、最难挖的工地。转眼,坝面上抬夯的人就唱起来了:号子要调上嘛嗬嗨,筑大坝呀嘛嗬嗨,大坝筑得牢呀嗬嗨,千秋万代为百姓嗬嗨……

当其他村的村民开始劳动时,凤雨村的村民仍待在原地,他们好像还等待着另外的结果,直到村长从抓阄的高台子上下来走到他们面前。“村长,能不能给咱们想想办法?”有人问。

“你们先跟着钛子干活去,我和工程师再说说,看成不成。”村长挥挥手说。乡亲们只好跟上钛子走了。

钛子是村长的二儿子,从前阴阳先生给他取的小名是“泰子”,意为国泰民安。后来他想变得无比坚强,就自己改成了钛子。不过,乡亲们都叫他“太子”。他小学毕业后当了两年兵就回来了,有人说他是吃不下当兵的苦偷跑回来了,有人说他在部队犯了错被开除,具体原因不详。他本来就是个爱耍滑的人,当了兵回来更是天天不着家。这次大队要筑大坝,村长把他收拢来,一是给他找个事干,二是让儿子给他当助手。钛子闲散无事,听说还给发工资,也就来了。当然,他还会算土方,计算各家的工作量,所以他在这里也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

到了工地,钛子一声令下:“开工。”号令干脆利落,村民们禁不住笑了。他穿着一身迷彩服,精神焕发,格外显眼。他边指挥劳动,边给大家讲他当兵的故事。小兵如何给老兵洗脚了,半夜集合有人没穿裤子了……人们在磕磕碰碰的劳动中,听着他讲的新鲜事儿。

凤雨村的人还是叫这又远又苦的活儿拖垮了,更让人感到窝囊的是眼看着别村的工地撕开了大口子,他们的工地还像个母鸡弹开的“下蛋窝”。提着镢头的人手酸得不停叹息,担担的人直叫唤肩膀痛,开拖拉机的人噘着嘴巴能拴老驴,他不停地跑来跑去,一车顶几十个工,比较吃亏。但除了架子车能独立计算土方,其他背的、担的都吃“大锅饭”。

钛子见人心涣散,就站在高处鼓劲:“大家快些干,干多了钱多,谁不好好干,我记下来,发钱时就别嫌少了。”汪旺担着扁担,晃晃悠悠的。因为他的“死狗”名声大,乡亲们只能背地里说说。钛子一催,他烦了,干脆在半路上歇着抽烟去了。

忙到中午,家近的村民回家吃饭去了,家远的村民就地啃干粮。凤雨村的村长和儿子去了大坝工程指挥部的工棚,那里刚出锅的手抓羊肉,满工地都飘着诱人的香味,把啃干粮的乡亲谗得口水也噙不住了。

一些村民歇了一阵就起身劳动了,汪旺说:“慢慢干嘛,急啥?又没人奖钱,挣死挣活的。”村里的刘叶随口说:“你不好好干,今天就给你记半工,真是吃饭挑大碗,干活溜地边,还好意思说呢。”这下可把事惹来了,汪旺哪里能放过她:“哟,我倒是没看出来,你是村长的啥人?还给我记半工呢?你是不是以为长着两个红脸蛋儿就美得没处放了?我给你说,那不顶事儿。我教你,要叫人家听你的,你得……哈哈,你得叫人家摸你的屁股蛋儿才行。哈哈!”“旺子,我和你为公家的事划不来闹事,不要以为你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这么说你原来是想摸我的屁股啊,那你不偷偷给我说,还当着全村人的面,你不顾脸,我还顾点儿脸呢。你叫我咋敢当着这么多人脱裤子呀?要不然,咱两人去那沟里,我叫你好好摸摸。”汪旺嬉皮笑脸地说。“罢了,旺子,你也太不饶人了。”有个中年妇女说了一句。刘叶气得愣了一阵,她强压着火气,转身到前面挖土去了。汪旺看见她走了,又蹦跳到她面前,扭过屁股得意地说:“你要是实在想摸,就先隔着裤子摸摸,改日咱俩……”刘叶正在气头上,她抬起铁锹朝他的屁股拍下去,汪旺穿着一条打着补丁的裤子,没想到刘叶会动手,他“妈哟”一声趴在地上,吃了一嘴土。村里人都哈哈大笑起来。汪旺平日惯用的欺侮女人的手段遭遇重创,简直颜面扫地。他起身拾起铁锹向刘叶扑去,刘叶不甘示弱,一闪身又朝他的屁股拍了一下。甘福兄弟俩见状,扔下骡子扑过去抱住汪旺,另一些村民拦住刘叶,总算把这一对“斗公鸡”拉开了。汪旺没占着便宜,就破口大骂,引得工地上的人都停下手中的活儿远远观望。

村长听到汪旺的叫骂声才和儿子一起回到工地上,他喝住汪旺,骂了几句。在凤雨村,他是唯一敢骂和能骂住汪旺的人。之后,他又阴着脸说:“人家几个生产队都给指挥部送了几只羊羔,咱们村还不知道呢。看来咱们要是不巴结好上面的,说不定咱们就一直在这个工地上干了。”“不是说一天一换吗?”有人问。“公家人的话,说变就变了,老百姓还能咋样。今晚一家收两元钱,凑着买几个羊羔明早给上面送去。我还得跑一趟县里,看能不能对咱村有啥特殊照顾。一两个月的工程,能挣的钱还多着呢。宁舍几个羊羔,也得想法多挣钱。”村长的话使凤雨村的人大受鼓舞。在乡亲们眼里,村长想事就是周全。

村长说完这些,又回头教训了一顿刘叶和汪旺,警告他们如果再闹事,绝不许他们来了。他嘱咐钛子管好工地,随后就去了工程指挥部。大家对村长寄予厚望,相信他一定能同过去的几十年里一样,时刻为大家着想。对于村长提出要给指挥部送羊羔的事,他们当然赞成。人们平日去亲戚家也不能两手空空,更何况村长是求公家人为他们谋利,那是理所当然的。

在钛子的指挥下,乡亲们又开始劳动了。钛子对汪旺说:“你担得慢,路又远,干脆跟着拖拉机上土下土,把扁担让给女人。”汪旺朝钛子翻了两个白眼,就扔下扁担跟拖拉机去了。这回他想偷懒也由不得自己了,几个来回,他就通身大汗,累得叫苦连天。有些人低声说:“躲滑的,这下给套在磨道里了。”在这件事上村民们对钛子竖起了大拇指。老子英雄儿好汉,村长的儿子就是厉害,没准这个“太子”真会继“土皇上”的位呢。

在川流不息的劳动身影中,甘福和甘顺兄弟俩配合得很默契,两人赶着架车,担着担,汗流浃背。他们时而脚步匆匆,时而有说有笑。他们打算领到这次劳动的酬劳,首先给上中学的两个弟弟买辆自行车,他们每星期步行三十多里路,太累了。剩下的钱再给家里买台大收音机,让全家人好好听秦腔。

第二天清早,村长从村民手里收了钱,买了自家的三只羊羔送到工程指挥部去了。这一天村民们眼巴巴地盼着有好消息传来,但是天黑了也没有一点儿音信。当天下午村长就上县了,他有个远房舅舅在县政府谋职,以前凤雨村的新消息都是村长从他那里打听来的。在县太爷府上谋事的人官大啊!有些村里人看来比登天还难的事儿,村长就能办成。这让其他村的人分外羡慕,也让凤雨村的人格外自豪。这是题外话。

第三天村长乘工程指挥部的车回来说,他舅舅很快就来视察工程。村民们这才松了一口气。

指挥部开工时所说的轮换工地之事迟迟不动,村民们议论纷纷,强烈要求轮换,但是他们说工期长,频频轮换不好计工分。就这样分到好工地的村民自然高兴,抓了差地方的只能私下骂那些公家人不守信用。

第五天下午,有几辆小车向工地驶来。人们停下手中的活,注视着小车从蜿蜒的山路而下,又缓缓向工程指挥部驶去。

过了一会儿,指挥部的大喇叭里传来召开村长会议的喊声。各村的村长立即向指挥部跑去,工地上的人都停下活儿,等待着新的变动。

半小时后,大喇叭里传出:“各位村民请注意,为确保工程质量,确保劳动的公平,指挥部决定每三天轮换一次工地,请大家在各村村长的组织下有序进行调换。”

凤雨村的村民立即蹦跳起来,有几个小伙齐声唱起来:号子要调上嘛嗬嗨,筑大坝呀嘛嗬嗨……

钛子扬起手说:“我爸为给咱们村争好工地,鞋都磨破了。咱们换到好挖处,一定要好好干,让那些笑话咱们的龟孙子到这儿试试。”

14

在近两个月的劳动中,各村的村民个个脸色黝黑,身体也瘦了一圈。因为大坝要赶在暴雨来之前完工,工期很紧,他们天天起早贪黑的建设着大坝,盼着大坝能早日完工。很多人家田地里的杂草长疯了他们也顾不得去除,简直叫人心急火燎。除了像汪旺那样的二流子时不时溜滑躲避外,其他人都非常卖力。他们把地里的庄稼放下全力筑坝,就是希望得到劳动的酬劳。当然,公家人说:“打坝要靠人民。”人民是谁?人民不就是他们自己吗?没有他们,几座山怎么会移到大沟当中变成阻挡洪水的大坝呢?

在甘福兄弟俩打坝期间,家里父母两人根本除不过满地的杂草,他们整天跪在地里,累得腰酸腿痛,有些地里的杂草还是把庄稼淹没了。甘福让妻子和父母一起去地里除草,妻子非要跟他们上工地去挣钱。福儿怕工地上的重活累了她,不让她去。可他和甘顺拉着架车从大路上走后,妻子就顺着山路到了工地。她早就盼着领了钱买台大收音机天天听秦腔了。在这忙季,自己上山挖草药自然不行,缩在地里和公婆除草还心慌,倒不如和丈夫一起在工地上干活热闹。

随着劳动天数的累加,辛苦的砝码也越来越重,她和所有参加劳动的人一样,将收获寄予未来。他们晚上睡在炕上,伸展酸痛的腰,不顾疲劳计算工分。

大坝终于完工了,指挥部通知各村村民在家等待国家来“验工”。他们说一旦验收通过,工程款很快就会发放下来,他们就会立即通知各村村长去领钱,按工作量分发给村民了,人们只好领上他们的口头支票回家了。很多人家庄稼地里的杂草长疯了,粮食减产无疑。好在他们对筑坝的工钱有盼头。

每天晚饭后,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村长家门前,热烈地谈论着这次集体劳动的壮观。有些年轻人还是第一次参加集体劳动,所以给他们留下了非常快乐的记忆。当然,他们最关心的还是何时发钱和发多少钱的事儿。凤雨村的村长不在家,听说他“守”在指挥部等着验工,天天去打探消息的钛子每次都带来“还没来验工”的消息。

“还没有验工?”

“还没有验工。”

很多天都是同样的消息。

时间久了,不见村长回来,钛子也不为大家打听消息了,他又跑到各处打麻将去了。人们晚上见面打听不到消息,也没有热情再闲谈,就回家睡觉去了。

他们只有耐心等待,谁都知道公家的事还得公家人说了算,不像自家的地,想种谷子就种谷子,想种麻子就种麻子,而公家的事他们做不了主,等待是唯一的选择。

所有的等待都会消磨人的意志。时间久了,村民的热情也消耗尽了,情绪渐渐平静下来。他们仍如平常一样,一心一意面对他们的庄稼和牲口。筑坝的日子疏淡了照料它们,庄稼荒了,牲口瘦了。它们才是人们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情。

又一年的麦穗一天天由绿变黄,风吹过,除过草的麦穗圆鼓鼓的,发出阵阵欢笑。虽然收期还没到,人们怕有暴雨,就提前开始收割。每当天空涌起云朵,人们不由得担心。乡亲们真是被暴雨打怕了,他们连天连夜收割着连饭也顾不得吃。

然而,当人们正在热火朝天的收麦子时,一场暴雨还是不请自来。随后,如雷贯耳的消息传来,大坝冲豁口了!啊?啊哟!这太令人痛心了。多少日子,多少汗水,就这样毁了。

村民们聚在一起气愤地骂那些抬夯手是吃软饭的,他们怎么就不把坝筑结实啊。人们猜测,如果工程已经验收了,那么国家的钱一定拨到指挥部了。反之,近两个月的辛苦就会付之东流,他们只能吃哑巴亏。多少年来,乡亲们吃的哑巴亏比美餐还多,他们已经习惯了。

眼下唯一能证实猜测的就是村长。凤雨村的村长不在家,其他几个村的村长都忙于农活,他们也不知工程是否验收了。人们再无心埋怨暴雨的无情,只盼着老天有眼,可怜他们曾经挥汗如雨的劳动。

暴雨后的第三天,凤雨的村长终于出现在村口,村民们急切地跑去打听消息。村长苦着脸说:“还敢问工钱?大坝还没验工就叫洪水冲垮了,国家正追究责任呢。那几个管工程的干部,说不定得坐牢呢。这一回,各村的村长也要受到牵连。”人们听到这些,不由得为他们捏了一把汗。善良的人们宁愿自己吃亏,也不愿他人受罪,尽管有的人罪有应得。有人竟然还同情地说:“这怪老天,不怪公家人。”“咋不怪他们,筑坝就是挡洪水的,挡不住水就是坝没筑牢。他们指挥部的人就是指挥打仗的将军,打败仗了他们当然有责任。”甘福气呼呼地说。“哪个将军能保证自己经常打胜仗?毛主席也打过败仗呢。”村长一说,福儿就不吱声了。

村长又说:“我跟着我舅舅在县上要了几天钱,县上答应先给一半。我和指挥部的人算过了,先把这一半发给大家。谁知刚算好,就是一场大雨,人家怕国家追究责任不给了。我说大家都苦成驴了,瓜子吃不饱总是暖人心的,所以就担着风险发给大家。”

其实,在工程开工之前,一半资金就已经到位了。蒙在鼓里的村民们哪里知道,经过层层剥皮,现在分发给乡亲们的只是一点儿可怜的“遮口钱”。大坝冲毁了,正好为少数人侵吞人民的血汗赐予良机,使他们得到冠冕堂皇的理由。

村民们终于拿到了与他们的劳动不相称的工钱,内心反而不安起来,坝没筑好,却拿了国家的钱,大家心里还有点愧疚呢。

15

甘家一共领到了二百元工钱,让甘福为难的是妻子坚持要买收音机,他非要给两个弟弟买自行车,两口子争执不下。甘福去请示父母,父母说:“你们挣下的钱,还是你们自己做主。”

甘顺知道嫂子的心事,他不想伤她的心,就对大哥说:“还是先买个收音机,一家人都爱听秦腔。等开学卖了羊再买自行车,听说羊毛也涨价了。如果真涨了,秋后咱买两个自行车,念书的骑一把,咱们出门也不用拿脚步量了。”

“依我说,还是先买自行车,收音机以后再买。自行车买回来康儿和宁儿还得学呢。骡马也要调教些日子才能骑,猛然推个‘铁驴’谁会骑?我现在就去县上买自行车。还是最紧缺啥买啥,爱听秦腔我天天给你们唱呀。”甘福笑着向洗衣服的妻子扮了个鬼脸,妻子赌气背过身去了。人常说女人的枕边风最顶事,可这个男人的耳根比牛角还硬。只要他认定拿稳的事,十头牛也扳不回头,是个真正的“犟板筋”。

甘福在县城最大的国营百货公司买了一辆崭新的飞鸽牌自行车,架在班车上回来了。下山时,这家伙根本不听福儿使唤,它一跑,甘福也跟着跑,跑着跑着它突然一扭头,就把甘福撂在山上了。要是驴不听话,他就用鞭子调教它,这个家伙打不得,骂不理的,还真没有办法。到了陡坡处,甘福只好把它扛在肩上。

回到家,甘奶奶从车头摸到车尾,感叹道:“如今的人能啊,还能造出铁驴呢。走长路也不用喂草料咧,过去你爷爷赶着驴出门卖粮食,非得给它驮草呢。”奶奶的话把几个孙子都惹笑了。转眼,他们就迫不及待地推着自行车到打麦场上学去了。

村里的孩子看到甘家买了自行车,都跑来看热闹。甘宁和甘康在学校里推过同学的车子,学起来得心应手,不多时,他们就骑着跑起来了。大哥不放心,扶着车子一起跑。

李炬随着他们学了几圈,就回家对妈妈说:“妈,宁儿和康儿有了自行车,就没人给我做伴了,咱家啥时候也能买起自行车就好了。”妈妈安慰他说:“你好好念书,等以后咱家有钱了,就给你买。”听了妈妈的话,李炬高兴了。

在凤雨村,甘家成为继村长之后拥有自行车的人家,这引起了一阵骚动,许多青年人蠢蠢欲动,计划着买自行车。后来自行车渐成为结婚的必需品,在当时,它和手表、缝纫机俗称“三大件”。进入九十年代,它又被摩托车所代替。这是后话。

再说汪其,看到甘宁一群欢欢喜喜学骑自行车,欲凑过去吧,又不好意思。他干脆回家用被子包了头睡在炕角,家里人喊他做活儿他也不动。气得他爸一个劲儿骂:“你在学校还没睡够!不劳动等着谁养活你呢?”骂了一阵,见他还不起来,就提着棒子翻开被子打了汪其一顿。

汪其背了干粮,眼泪汪汪地向门外走去。这时汪旺喊住他,让他去放羊,把爷爷换来帮着劳动。汪其说:“我偏不去,你们不给我买车子,我自个上山挖草药凑钱买呢。”汪旺见他顶撞,追出来说:“当着死狗的面耍死狗,看我不剥你的狗皮。”“我偏不去。”汪其执拗地说。话声没落,汪旺就冲出来和他缠在一起打起来。

汪其毕竟力气还小,汪旺几下就把他摔下沟去了,汪其的脸被沟下的杂草刺破了。汪旺还要打他,硬是被父母拉住了。汪旺瞪着眼骂起父母来:“都是你们把他尊的,快分了家,他就是反了天,和我不相干。”

这时汪旺媳妇站在门槛上喊:“打,好好打!驴日的把狗日的往死里打呀。”婆婆一劝,她又骂起婆婆来。

汪其吓得逃上山去了。汪旺媳妇提起衣服要走,四个娃娃哭作一团,个个扑来抱住她的腿脚不让她走。她撕下他们向前跑,娃娃们在后面追,甘家场里学自行车的一群人都跑来劝解。别人一劝,她竟发疯似的拳打脚踢,他们只好放开她。几个娃娃哭着追了老远,她头也不回地走了。随后,汪旺也手一背走了。

过了十多天,家里太忙了,汪国三只好亲自去请他们回来。儿媳竖着脸说:“你给我把新房盖好了,我再回去。”

汪国三呛了一鼻子灰,回来了。

甘家门口有几分平地,每年靠汪家门口的庄稼总被他家的羊和鸡糟蹋光了。汪家早看好了这块地,想给汪旺修院子。

甘守勤说:“他爸,不行哩,我明年要给福儿修院子呢。”

“你家福儿对你那么好,你还分啥家呢。”福儿说:“就是我不分家,还有三个兄弟呢。汪爸,如果我们把地方让给你们,到时候我们兄弟没处住啊。汪爸,你说是不是这理?”汪国三见福儿说得有理,只好走了。

汪国三带着阴阳先生寻了几天也没有合适的地方,最后在汪家屋后的一块高坡地里,阴阳先生搁了针盘选了阳宅地,立起高杆挂了拴着红布条的筛子。

汪旺在岳母家丢儿浪荡不干活,叫人家骂回来了。他看到屋后的宅基地,扑过去拔掉杆子。筛子从山坡上跳着蹦子飞落在当院卧着的狗头上,狗惊得嚎叫着向屋里冲去,把几个娃娃正吃饭的桌子顶翻了,碗和碟子四处乱滚,他们吓得大哭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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