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年11月底,我回报社处理稿件,忽然接到辽宁站老站长苗家生的电话,他邀请我去沈阳采访著名演员李默然。
接到这个电话,我兴奋而激动。从少年时代起,李默然在我心目中就是一个民族英雄,李默然曾扮演过邓世昌,一听到他的名字,我眼前便会出现《甲午风云》那一幕:“致远”舰舵手牺牲,邓世昌怒火中烧,把辫子猛地一甩,缠在脖子上,手握舵把,驾驶着“致远号”向敌指挥舰撞去,他目光中那燃烧的怒火,似乎能将敌舰烧成灰烬。这一镜头曾使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从此,李默然—邓世昌—民族英雄,这一印象就深深刻进我的记忆,终生难忘。此后,凡是他演的电影,我都会特别注意看,喜欢看。现在我有机会采访我心目中的英雄,我怎么能不激动呢?机会难得,岂可放过,我决定去沈阳。
2007年中国话剧迎来百岁诞辰,全国有许多庆典活动,李默然是著名话剧和电影演员,是中国话剧界的泰斗级人物,辽宁记者站向报社报了采写李默然的选题,报社同意了。
老苗是记者队伍中德高望重的老记者,他曾几次来浙江,我当然是热情接待他。作为后辈,我对他充满敬意,他是一个人品文品俱佳的好人,一个深受驻省记者尊敬的老记者。他多次邀请我去沈阳,我却一直没有机会去,采访李默然,这当然是最好的理由。
记者部领导同意我去沈阳配合辽宁站采访李默然。
老苗在电话里说,我们采访李默然固然是本报纪念中国话剧百年庆典活动的一部分;还有一个原因是,老苗告诉我,李默然已患肺癌,今后接受采访的机会将会越来越少,因此,我们的这次采访报道,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一次对中国话剧泰斗的抢救。这给我此行的采访增加了一份沉重。
12月5日,我从北京飞往沈阳,老苗亲临机场迎接,随后我被安排在沈阳会馆———辽宁省委的宾馆。
下午,老苗和他新选的接班人毕玉才一起去辽宁艺术剧院采访宋国锋院长。宋国锋是李默然的弟子,是国家一级演员,艺术功底深厚。他对李默然很尊敬,一口一个老爷子,可见他们关系的亲近。他谈了对李默然的看法,介绍了李默然的事迹,谈完,又给了我一大堆材料。
当晚我在宾馆看材料,为第二天的采访做案头准备。
自从2006年本报开辟“人物”专版以来,我已连续发了10多个人物通讯,大部分都是一个人物一个整版。人物通讯写作,采访是第一步,能否打开被采访者的嘴巴,使其乐于接受采访,认同采访,这非常重要。因此,每次采访前,我都要做好案头工作,设定提问的问题。毫无疑问,在人物通讯写作之前的采访中,提问非常重要,提什么问题,选择什么问题切入,用什么方法使人物开口,这很有技巧。你不能一开始就让被采访者对你的提问、你的采访反感,如果那样,也许采访就失败了。而对被采访者的提问是建立在对这个人物的了解上,如果对这个人毫无了解,则问题也很难提出来。因此,在采访前,我都尽可能认真地研究被采访者的材料,列出采访提纲,设定问题,做到心中有数。
到达沈阳的当天晚上,沈阳下了入冬以来第一场雪,这是一场大雪。6日早上起来,窗外已经是一片冰雪世界。上午,我和老苗、小毕一起踏雪来到沈阳一个非常普通的小区,敲开门,那个在电影里看过多少次的高大形象出现在我眼前:李默然身披一件对襟毛衣为我们开门。与电影上的英雄相比,此时的李默然显得苍老多了,花白的头发依然整齐地向后梳去,身体发胖已显得有些臃肿,独特的橘子皮脸上,那坑坑洼洼起伏不平的“丘陵”已变得不那么明显。
这是一套错层的民宅,客厅大约20平方米,一圈沙发,对着门是一个博古架,顶上立着一只展翅欲飞的鹰;橱窗里,迎面是一个烧制的瓷盘,上书:“进退有节,俯仰皆宽”;博古架对面是一幅绣图挂毯,上面是李默然主演的李尔王造型,彩色的头像,卷曲的头发,长长的胡须,斜着眼睛,看着画面以外的芸芸众生,挂毯旁边绣着曹禺的题词:“衷心祝贺以李默然同志为首的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演出的《李尔王》获得成功。曹禺 1986年4月首届莎士比亚戏剧节。”
客厅侧面是台阶,沿着台阶上去是个小厅,厅内摆着一张书案,毛笔砚台还是湿的,显然,李老还在研习书法,发愤攻关。厅周围是一圈书橱,书柜里满是书,书柜下是一盆盆的花草。
这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家,普通得与他名满全国以及在中国话剧界的地位不符。
谁知我们一落座,李老却是一脸的不悦:“我看到你们报纸刚出的一期人物,写了赵本山。我的报道是跟他一样的吗?”李老的口气严肃而认真。
老苗事后告诉我,李老对赵本山非常反感,赵本山曾公开向他叫板,提出让李默然和他同时在一个城市演出,看谁的演出更受欢迎。这一叫板使李默然很生气。一个是严肃艺术,一个是通俗艺术,怎么能相提并论呢?
老苗连忙解释,写赵本山的人物通讯发在《光明日报》的“新闻人物”栏目上,而李默然的人物通讯则是发在“走近大家”栏目内,两个虽都属于“人物”专栏,但档次分量绝对不一样。同时我们把带给他的人物版样报拿给他看,其中就有我写的丘成桐、朱熹平等,他看后,没再说什么。
显然,他认同了我们的采访。
整个上午,我们基本上没提问,李老介绍自己的经历,谈了两个半小时。
因为李老身体虚弱,下午他休息,我们则在辽艺召开了一个小型座谈会,约请了七八位演员,请他们谈与李默然的交往,谈对李默然的印象,我们对李老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12月7日上午,我们继续采访李老,又谈到中午11点半。这次主要是我提问,他回答。然后与我们合影。由于他身体不好,我们不能过多打扰,采访就此结束。从人物通讯写作来说,这样的采访是不够的,但是,像他这样的名人,能给我们两个半天的时间接受我们采访,已经非常不容易。
好在有大量的材料。
因为稿子要到2007年四五月配合话剧百年庆典时发,所以这个稿子并不着急。稿子由我执笔,春节期间完成。过了春节,我才把稿子发给老苗,请他送审。
谁知,送审却出了问题。
问题出在我对稿子的把握上。人物通讯,很重要的一点是必须有可读性,为了追求可读性,我开头的一段话使这位严肃的艺术家非常反感。老苗来电话说,李老看了稿子后表示“很不满意”,要求修改。使他“很不满意”的主要是文章的开头:
他身材魁梧伟岸,直挺挺地往舞台上一站,马上会牵引住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所有人的目光,这些目光会因他而闪光,而燃烧,而变得粲然动人。
他的声音浑厚洪亮,穿云裂石,能点燃人的血液,令人闻声不忘。他能把一篇社论念得声情并茂,有人极言,他甚至能把一份菜单朗诵得使人潸然泪下。
与王心刚、唐国强、濮存昕英俊的外表不同,他的脸坑坑洼洼,起伏的丘陵上布满一个又一个的疙瘩,但是,他照样是少妇少女的“杀手”,记者熟悉的几位女性一听说记者要去采访李默然,激动地要记者带信向他问好,并毫不隐讳地表露:喜欢他!非常喜欢他!连他脸上的疙瘩都喜欢!
只读过3年小学,却被业界尊为大师;出身贫贱,却被同行称为神。辽宁人民艺术剧院院长宋国锋就称他是“中国话剧界的神”,是“中国话剧界的泰斗”。
这位为观众所爱戴的表演艺术家,不说大家也知道———他就是人民艺术家、辽宁人民艺术剧院著名话剧表演艺术家李默然。
检讨这段文章的开头,我自认没有任何虚构夸大之处,但我承认,我的出发点确有追求幽默的意图,一向严谨并严肃的李默然却不喜欢我的这种不严肃的笔调。
从事新闻工作20多年,我一直坚持一条,稿件尽量给被采访者看,经过采访对象审阅后才发表。人物通讯更要给被采访者审阅。既然李老不满意,不同意,我们就要修改到让他满意为止。老苗又去与他谈了一次,他不满意的地方还有,认为我把他作为一般明星对待,特别是对稿子中提到,他出名后,成千上万的女性给他写信表示强烈的爱慕,我国香港、台湾都有女性追来希望能一睹他的雄姿,甚至有些女性一定要与他约会,都遭到他的坚拒。他对这些如实的描写也很不满。其次是对我写他做广告的一段不满,他不同意写。其实,他唯一的一次做广告是为了给中国剧协筹措经费,20万元报酬他一分没拿,全部给了剧协,他的全部所得是拿了一个小收音机。这件事实际上正是他高风亮节的写照,可是他坚决不同意写。另外对没能写出他主要的本质的东西感到不满。对后面一条,我非常认可。前面两条,我只能尊重他本人的意见回避。老苗把和李默然谈话的录音整理出来发给我,我根据李老的意见做了进一步的修改。3月1日,我把修改稿发给老苗,由他去送审。李老对修改稿表示满意。这样,我们的稿子终于在5月16日以整版的篇幅刊出。